「再往西行,就是康延川了,昔日我蘇毗的王都所在。」
「那座氈帳,是茹本所在。」
一路快馬加鞭,李彥三人來到孫波茹重地。
除了帶着楊再威,片刻不離視線之外,李彥還回王宮,讓王妃寫了親筆書信,讓珠丹帶了過來。
這位宮廷衛官,在外等於王妃的代言人,有她出面,能節約大量時間。
不過出了衛茹後,來到孫波茹的地域,所見卻是一片荒涼。
就像是大戰時期的堅壁清野,在外居住的百姓統統消失,留下的只有一塊塊荒蕪的田地。
當時李彥的心都沉了下去。
如果孫波茹慘到這個地步,他又談何借兵?
好在曾經所學告訴他,孫波茹控制的日喀則一線地區,是這個年代吐蕃主要的糧食生產地。
欽陵大軍在外征戰,至少有一半的糧食是由這裏提供。
吐蕃統一高原的過程中,吞下蘇毗,是關鍵一步。
就如同當年大秦得到巴蜀一地,又修了都江堰,糧草供給上頓時變得富裕起來。
果不其然,隨着他們的深入,一路所見,耕種田地,放牧牛羊,越來越多。
等到了茹本氈帳的不遠處,更見到一隊隊甲兵巡邏,秩序井然。
楊再威冷笑道:「孫波茹民生物豐, 並不凋敝,被打壓成這樣, 還不反了他的?」
珠丹下意識就想駁斥, 但看着楊再威的凶神惡煞, 想到這是殺人如麻的刺客,又慫了起來, 用蘇毗話弱弱的道:「你說的輕巧,我們就一茹之地,怎麼反?」
楊再威聽不懂蘇毗土話, 眼睛一瞪:「你嘀嘀咕咕什麼呢!」
李彥冷視他一眼:「閉嘴!珠丹衛官,有人來了,你去跟她們說明情況吧。」
一隊女兵策馬飛奔過來,為首的魁梧女將與珠丹擁抱了一下,顯然十分熟悉。
在珠丹取出王妃的信件, 她神情頓時變得鄭重起來, 仔細打量了李彥和楊再威, 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李彥進入軍營,細細觀察。
孫波茹的甲兵, 還是由男人為主, 只有貼身的親衛,一般才用女兵。
雖然說裝備與大唐士卒差得很遠, 但眼神氣質, 行進舉止, 都還算訓練有素,可堪一用。
一路暢行, 眾人來到茹本所在的氈帳前。
從外觀看上去,這氈帳巨大華美,可進了裏面,發現視線並不一覽無遺,反倒是垂下了很多帷帳, 層層疊疊, 如同迷宮。
同時一股說不出是西域香料,還是人體汗味的渾濁味道,撲面而來,顯然是空氣不流通, 又難免有僕從進進出出,很不好聞。
李彥皺皺眉。
本以為是進了女兒國,結果是盤絲洞?
楊再威是專業人士,一眼就看出蹊蹺:「這是防刺殺呢!」
珠丹解釋道:「王女一脈常遭謀刺,這也是逼不得已,而此習俗是吐蕃貴人多有,同樣可以展示主人家的財富。」
還真是如她所言,當眾人七拐八繞,來到茹本面前的,看到的就是一個蒼老的女子,坐在一件件華美的金銀飾物中。
女將和珠丹立刻上前見禮:「茹本!」
楊再威斜眼冷笑,李彥則取出大唐旌節,頷首為禮:「大唐使節李元芳,見過末農茹本。」
老婦見到旌節,先是有些愣神,然後意識到了什麼,臉色微變,身姿靈活的站起行禮:「老身見過天可汗使者!」
有着歲月的加持,不需要翻譯,她也認出了來者的身份。
只是稱呼有點意思,天可汗使者。
李世民死二十多年了,但大唐周邊的眾多異族還是認他的威名,而不是天皇李治。
這一點別說現在,到歷史上的武周時期都是如此。
當然,威名歸威名,對於李彥的到來,茹本恭敬中帶着警惕:「不知天可汗使者大駕,有何要事?」
李彥微笑,對着珠丹道:「珠丹衛官,先跟末農茹本講述一下宮內的情況吧。」
珠丹翻譯後,茹本警惕之心不減,但也忍不住問道:「王妃如何了?」
珠丹將信件奉上,茹本打開後,仔細看了起來。
蘇毗國當年是大小王女執政,一個國家兩個女王,兩套政府班子。
這種行政體系不內鬥是不可能的,要麼東風壓倒西風,要麼西風壓倒東風,誰都想多佔些。
後來亡國了,大小王女兩脈,倒是一下冰釋前嫌。
如今王妃沒廬氏,屬小王女一脈,茹本末農氏,屬大王女一脈,一個在中央為妃,一個在地方執政,常常聯絡。
如果贊普掌權,能夠發號施令,王妃又得寵,這種配合其實是很好的。
但贊普大權旁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們求存辛苦,勉強維持。
此時看完信件後,茹本目光微微閃爍,關心起贊普的身體:「王上身體可還好?」
珠丹心想正找辦法除臭呢,嘴上卻道:「王上久病初愈,雖遭賊子行刺,偶有失語,但其他一切都好,還能與禁衛切磋,贏得軍中擁戴!」
茹本有些不敢相信,這變化未免過大,試探道:「有關御史一職的設立,是王上推行?」
珠丹道:「正是,御史一職是王上從大唐得到的啟發,除了某些陰謀篡權的賊子外,五茹的反饋都很好。」
茹本頷首:「王上聖明!」
又詢問了不少細節,茹本心頭有了數,再看向李彥:「多謝李使節相助王上和王妃!」
李彥開門見山:「不必言謝,我此來也是有要事商量。」
茹本正色道:「李使節請說。」
李彥道:「我大唐有江南一地,有錢有糧,文化底蘊深厚,此前由於奸臣專權,江南被邊緣化,幸得聖人聖明,才得公平待遇。」
「你們孫波茹同樣如此,明明為吐蕃貢獻良多,卻受諸多打壓,不止是來自中央的衛茹,其他三茹也暗中使力,共同遏制你們的發展。」
「這個局面原本難以打破,可現在贊普英明,立御史一職,得四茹擁戴,欽陵又為了家族私利,私自撤軍,令四茹一併遭受損失。」
「這是你們孫波茹改變局勢的最好時機,錯過了這次機會,你們在吐蕃永遠就是被剝削的命了!」
這番話說得太直接,珠丹翻譯得心驚肉跳,茹本聽得也臉色劇變,聲音乾澀的道:「那不知道李使節要做什麼?」
李彥展開地圖,指着上面暗衛家屬所在地道:「噶爾家族擄掠了大量的孫波女子,配給他們麾下的殺手和暗諜,這裏就是所在之地,此舉極盡羞辱,為何如此?」
「我聽聞噶爾家族本是你們的家臣奴戶,投靠吐蕃後,幫助吐蕃滅了蘇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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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和吐谷渾的素和貴一樣,本國叛徒,舊民人人得而誅之,可惜噶爾家族如今成了氣候,反倒是由他們執掌大權,發號施令!」
茹本張了張嘴,也不知該怎麼說,因為這本就是事實。
李彥繼續道:「如今你們的主僕位置發生顛倒,身為王女一脈,反倒要屈身聽從奴戶的號令,末農茹本,請恕我直言,你麾下的其他的家臣,不會有樣學樣吧?王女一脈的威望,如果一落千丈,以後你的後代,連茹本之位都要讓給其他家臣了!」
這話太誅心,茹本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深吸一口氣:「看來李使節對於我族內部的事情,是真的很熟悉啊,莫非要效仿昔年王使節所為,以檄文招兵,討伐噶爾家?」
王玄策滅國的事情距今不足三十年,這位孫波茹本顯然是印象深刻的。
當年那位大唐使節浴血逃出,揮筆寫就檄文,持節四處招兵,掉頭回去,大破天竺軍隊,直至滅國,是何等的威風與震撼!
可事後王玄策拍拍屁股回大唐了,留下的爭端也持續良久。
所以茹本以王玄策舉例,絕非好意。
李彥卻斷然搖頭:「檄文一出,就是逼迫貴茹有進無退,不留餘地,我不為之。」
「我此番前來,確實是要撥亂反正,打壓噶爾家族的囂張氣焰,救出這些可憐的女子,讓吐蕃的權勢回到與我大唐交好的贊普手中!」
「而你們孫波茹,此次出兵的名義只有一條,那就是救出被擄走的同族女子,這點天經地義,又有贊普許可,誰能質疑?」
茹本露出動容,仔細凝視這位與眾不同的天可汗使者。
李彥也打量着這位蒼老的茹本。
年輕人有衝勁,敢打敢拼,年老的有懷念,追憶榮光。
最怕就是中年,出身時蘇毗已經亡國了,感覺不到昔日光輝,又沒有年輕的幹勁,直接擺爛。
現在茹本蒼老,他對症下藥,語氣放緩道:「末農茹本,你知道吐谷渾要復國了嗎?」
茹本瞳孔收縮,立刻明白潛在之意:「大唐滅亡的國家很多,復國的例子,恕老身孤陋寡聞,一個都沒聽過。」
李彥道:「以前沒有,不代表日後沒有。」
「吐谷渾遭吐蕃入侵覆滅,我大唐聖人深感痛惜,封慕容汗王為青海國主,正是力主復國之意,否則哪有封國主的道理?」
「而此番欽陵從吐谷渾舊土撤退,我大唐天軍抵達,難道吐谷渾就不能復國嗎?」
聽着他擲地有聲的話語,看着他手中代表唐皇的旌節,茹本沉默下去,心跳莫名的快了起來。
李彥語氣里滿是自信:「當然,飯要一口口吃,路都一步步走,現在講那些,未免為時過早,請茹本先看吐谷渾的復國情況,再言其他如何?」
茹本不由自主的點頭:「不錯!不錯!先看吐谷渾!」
如果吐谷渾能復國,那她的蘇毗或許也可以……
李彥微微一笑,招了招手,讓珠丹將早已備好的書奉上:「這本《大唐西域記》,是我大唐高僧玄奘法師,昔日所記錄的西域諸國,上面也有蘇毗的情況,茹本不妨看一看。」
茹本直接上前,恭敬的接過:「多謝李使節贈書。」
終於輪到他送書了。
別說,滋味還挺不錯。
李彥頷首行禮:「那我就不打擾茹本議事了,告辭!」
他帶着楊再威離開,茹本則翻看起《大唐西域記》,發現書中早已翻譯成吐蕃的文字,正是珠娘等人在宮內所做的工作。
茹本看着蘇毗特供版,本就渾濁的眼睛逐漸濕潤起來。
她都不知道原本故國如此牛逼。
再看看今日的孫波茹……
想到贊普的變化,欽陵的撤退,唐使的威儀,近來發生的一件件大事。
這位昨日的王女之後,蒼老的面孔露出決意,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沉聲開口:
「調集諸衛甲兵,招千戶長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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