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道坊。
這裏是洛陽北部地段最好的坊市,出了坊市,就是皇城的含嘉門。
可以說是真正的天子腳下,地價寸土寸金。
但弓氏不僅在這裏擁有三處綿延的豪宅,在上面的政道坊和下面的化清坊中,也有佔地巨大的府邸。
這些宅院還有來歷,顯慶年間,李治頒佈《建東都詔》,稱洛陽「中茲宇宙,通賦貢於四方,交乎風雨,均朝宗於萬國」,改為東都,自此大唐正式實行兩京制。
一旦定為京都,規格立刻就不一樣了,雖然宮城的底子早有楊廣打好基礎,但還是需要大量的修整工作,而作為當地豪族,弓氏就是第一個響應,捐錢捐物。
那年貞觀之治的積蓄還很豐厚,李治根本不缺這點財物,看重的是態度,畢竟當時長孫無忌都沒死呢,弓氏也算是堅定的站隊,因此李治龍顏大悅,一口氣賞賜了數座府邸……
此時弓嗣光端坐在青驄馬上,仰首看着那高聳的朱門,倍感驕傲,嘴角滿是洋洋自得:「隴右的蠻子,哪裏知道我弓氏的煊赫?」
入了府邸,經過長長的前院,直到堂前,弓嗣光下馬後,舒展着雙臂,往前行走,七八名婢女圍過來,一路走着一路為他更衣,他扭了扭頭,漫不經心的問道:「二兄回來了嗎?」
身側的豪奴立刻道:「剛剛回來,正在中堂。」
弓嗣光笑道:「哦?今日倒早,看來我運氣不錯。」
中堂內,弓嗣明正在核查文書。
在確定太子和百官要蒞臨東都,洛陽上下官員這段時間都繁忙無比,身為洛陽司馬的弓嗣明,自然也不例外。
他身材高大, 頜下美髯, 儀表堂堂, 即便坐着也有一股威風的氣勢,只是多日操勞,眉宇間不免帶着幾分疲倦, 看到弓嗣光走入,更是露出無奈:「五郎, 你又惹什麼事了?」
弓嗣光頓時不高興了:「二兄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遊手好閒的浪蕩子, 豈會整日惹事?」
弓嗣明懶得跟他多言, 吐出一個字:「說。」
弓嗣光高聲道:「這次可不是我惹事,剛剛在南市見到了一頭草上飛, 極具靈性,能懂人言,前所未見, 我就想買下……我這次真的很客氣了, 起初願許重金, 後來又允其在洛陽便宜行事, 那人不僅不賣,還十分狂妄, 讓我回來打聽打聽,他李元芳是什麼樣的人。」
聽到前面,弓嗣明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又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聽到最後, 弓嗣明愣住:「你說誰?」
弓嗣光道:「叫李彥,字元芳, 姿態狂妄,估計還以為這裏是長安呢!」
弓嗣明面色變了, 卻又搖搖頭:「不太可能,他應該跟在太子身邊, 怎麼會出現在南市?他多大年齡,是何方人士?」
弓嗣光道:「看上去倒是挺老成,但還未及冠,乳臭未乾的小郎君,說是出身隴西李氏,沒說哪一房,估計是小房旁支吧!」
弓嗣明心中再無僥倖, 勃然變色,高大的身軀虎立而起,一個箭步衝到面前,一腳將這個弟弟踹翻在地, 怒吼道:「李元芳的祖父是衛國公李藥師,他是丹楊房的嫡系!!旁支……旁支……你這個不學無術,整日就知道惹禍的蠢物!」
弓嗣光被踹懵了,在地上滾來滾去,左右躲閃:「二兄……你……這是作甚……」
弓嗣明踢累了,胸膛劇烈起伏,冷聲道:「只是買豹貓嗎?你還說了什麼?」
弓嗣光知道不對勁了,縮着脖子道:「沒說……沒說什麼……」
弓嗣明斷然道:「不可能,你若是沒說什麼,李元芳為什麼要講那樣的話?他是監國輔臣,這絕非小事,你現在把所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告訴我,千萬不要有遺漏!」
弓嗣光囁喏了一下,不願意說,又狠狠挨了一腳,頭上的簪花都掉了,立刻哭喪着臉道:「我先許以重金,他不願意,我以為他是要在洛陽經商,承諾可以弄到鋪子,還是不願,後來聽此人問起太子和百官來洛陽,城內有何反應,我覺得他是缺了選人出身,就許以『挽郎』的名額……」
弓嗣明身軀晃了晃,踹人的力氣都消失了:「你把『挽郎』的事情說了?」
弓嗣光低聲道:「這又不是秘密,關內士族也是這樣的,隴西李氏難道就沒做過這種事嗎?」
弓嗣明咬牙切齒:「此一時彼一時,太子監國後,令關內士族放糧,這是要借着災情,拿我等士族開刀啊!皇后還對京兆韋氏動了手,明明那是投向她的力量,而聖人看似龍體抱恙,但誰又知道是不是……反正這個時期,是不能被抓住把柄的!」
他沒有說下去,生怕這不成器的弟弟大嘴巴,將自己的話漏出去,回到自己的席上,緩緩坐下:「要出事了!」
弓嗣光小心翼翼的爬了起來,揉了揉身子,齜牙咧嘴的道:「那李元芳到底是誰啊?聽二兄的意思,是真有狂傲的資格?」
弓嗣明無力的看着他:「你跟那些庶民一樣麼?對朝堂之事就半點不關心?你可知此次太子和百官入洛陽,最大的推動者是誰?」
弓嗣光愣住:「不會就是他吧?」
弓嗣明道:「正是此人,李元芳本是出使吐蕃的大唐副使,在外已是立下大功,在得知關內災情後,回京入宮,當面呵斥皇后只顧爭權奪勢,放任奸人禍國殃民!」
「他怎麼敢!!」
弓嗣光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過來:「這麼說來,反倒是他對我客氣了?」
弓嗣明道:「李元芳呵斥皇后,聖人僅僅是稍稍懲戒,還命他輔佐太子監國,固然是因為皇后所為,惹得百官請罪,觸怒了聖人,但換作別的臣子,你試試看!」
「此人本就是隴西李氏出身,李公的嫡孫,後入內衛,成為機宜使,最年輕的五品,屢破要案,更出使吐蕃,開遠獻俘!」
「若不是年齡太小,他早就不止五品,聖人顯然對其極為信任,此次輔佐太子監國,李元芳是最不好招惹的,你居然為了一隻貓,居然為了一隻貓去招惹他,還許官!我要被你氣死了!!」
眼見二兄越說臉色越鐵青,最後更是面目猙獰,弓嗣光顫聲道:「我真的不認得他啊,只是有些熟悉……啊!我想起來了,江南的謝氏商會,是不是也與此人有些關係?」
「相比朝堂之爭,商會的那點摩擦,又算得了什麼呢?」
弓嗣明暴怒到頭疼:「滾!給我滾出去!」
弓嗣光如蒙大赦:「那我就告退了,二兄你也別太氣,大不了我舍了臉面,去給他賠個不是……」
他本來是客氣話,但弓嗣明按了按額頭,突然道:「等等,你說的沒錯,去給李元芳賠個不是,探探口風,看看此人先來洛陽,到底是準備做什麼。」
弓嗣光身體僵了僵,就想裝作沒聽見,快步往外走。
「站住!」
直到弓嗣明厲聲呵斥,他才轉過身來,哭喪着臉:「二兄,你饒了我吧,這種事太丟臉了,我實在做不出來!」
弓嗣明冷聲道:「你莫不是以為,我們弓氏比隴西李氏更強?還是你我的祖父,可比衛國公?無論身份地位,你都差李元芳良多!你一介白衣,去給朝廷五品賠個不是,怎麼反倒委屈了?」
他們的祖父弓逸,在大唐立國時,只是一介陳倉令,地位跟李靖天差地別,完全沒有可以比較的地方。
但後來努力經營汴州之地,經過三代努力,再加上找準時機站隊,才有了如今的煊赫局面,成為河南首屈一指的豪室。
可若論底蘊,終究比起那些高門差了許多,門中子弟更是良莠不齊,多有浪行。
弓嗣明惡狠狠瞪着這個弟弟:「你少時就橫行霸道,無所顧忌,遭了多少回訓斥,終於有所收斂,結果還是惹是生非!」
「不止是你,你們這群不成器的,個個在外胡作非為,總有禍殃家門的一日!」
「我今日就決定了,若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到,就逐出家門,別再說是我弓氏兒郎!」
聽到逐出家門,弓嗣光駭然失色,知道這位兄長是動了真格,終於道:「好好!我去!我去!」
眼見他失魂落魄的出了中堂,弓嗣明又吩咐僕役:「速去將三郎喚回來。」
弓嗣明的下一步目標是洛陽令,到時候司馬之位,就可以由三弟弓嗣業繼承,他們這一脈牢牢控制住洛陽,再讓族內兄弟在各州開枝散葉,如此權勢綿延數代,才是一個真正穩定的大族。
弓嗣業很快趕回,聽了消息後,臉色也劇變:「李元芳輕車簡從,先至洛陽,這顯然是來者不善,不會是針對我們吧?」
弓嗣明搖頭:「不知道,也可能是為了太子探明情況,這次太子監國,顯然和以往不同,需要尤其慎重!唉,太子如果只是要求些財物,舍了便是,就怕他要的更多啊!」
說到這裏,想到一群不省心的族人,弓嗣明問道:「近來他們沒做什麼惡事吧?」
弓嗣業微不可查的頓了頓,回答道:「沒什麼大事,我都能處理!」
弓嗣明又按了按額頭:「那就好啊!太子和百官不可能常駐洛陽,等熬過去,這裏依舊是我弓氏說了算!」
……
另一邊。
李彥的興致並沒有因為弓嗣光而被打擾,帶着婉兒在南市轉了一大圈。
婉兒自己掏出腰間的小荷包,買了一隻小鐲子,喜孜孜的套在手腕上,開開心心的回歸。
等到了驛館,小王子早已等待多時,一見兩人,就興沖沖的迎上來:「師父,師姐,你們來啦!」
李彥笑笑:「進去說吧。」
師徒三人入了驛館,到了飯點,一邊用膳,一邊說話,忽聽外面傳來動靜。
很快吏員匆匆而至,面色古怪地稟告道:「李機宜,外面有個郎君,背着幾根荊條,說要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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