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燈看劍 第65章 青山未朽滄海未枯

    測試廣告1閣老們不苟言笑,  冷厲嚴肅。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他們在等左月生開口,這是他第一次以少閣主身份正式出現在山海大殿,他的第一次發言從語調神色到修辭內容都將被反覆審視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點怯弱,  一點失態,一點愚昧,  都將徹底釘死他的紈絝與無用。

    而堂堂山海,  萬載仙門,  怎能交與庸拙之輩!

    「玄武急息,茲系重大。對內鎖海治城不善,則損山海之根基。對外應問公示不謹,則損山海之威嚴。拙見,除應龍司二部因循舊例,還需另委長老率弟子撫定人心……」左月生聲音出乎意料,  低沉緩慢。

    閣老們神色稍緩。

    語急音高,  是沒多少機會面見宗門大人物的小輩迫切展示自己時的常態,  殊不知這樣反而越顯浮躁慌亂。左月生身為少閣主就該有穩如山嶽的氣度,他說話的時候,不需要高聲叫嚷來吸引人們的注意,  因為所有人都該全神聆聽。而他的語速也絕不會太快,  因為他字字千鈞!

    一些老古板則在心底暗暗點頭

    不錯,  夠沉得住氣。

    ……陸十一,給我死!

    沉得住的氣左月生一邊背仇大少爺寫的小抄,  一邊在肚子裏把陸淨和不渡禿驢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敢沉不住氣嗎?!

    吸着肚子說話本來就是件高難度的技術活,  格外考驗人的肺活量,只有在斷句的間歇換氣。說話一急一快,特麼就得直接背過氣去!

    幸好,仇大少爺寫的小抄,  有夠文縐縐的,數字一斷,給了他喘息之機。

    否則左月生覺得,今天他只有腰帶崩飛當眾掉褲,或背氣炸肺一命嗚呼這兩種結局……

    「滄溟重怒,妖戾定藉機作浪,惡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謹守城關,嚴查街區。諸坊弟子,或五人一隊,或三人一組,時時觀風,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亂之機……」左月生陳述完該燭南自身該如何應對玄武提前龜息後,話鋒隨即一轉,「風花谷與我閣素有間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徑清洲,燭南為我閣之根基,玄武異變,需防此三者藉機作難……」

    老古板們繼續微微頷首。

    左月生這一番話,完全是站在少閣主的立場,從整個山海閣出發,既看到人數最多的漁民,也考慮山海閣財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顧到城池安全也考慮到仙閣未來;既地看到玄武龜息帶來的危機也維護仙閣威嚴……內外兼具,遠近全觀,箇中提議雖然略顯意氣,但已經稱得上深思熟慮,滴水不漏。

    應閣老將這部分人和緩首肯的神色盡收眼底,心情一下變得糟糕起來。

    山海閣的閣老人數不少,脾氣各不相同,派系眾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這樣死板的閣老。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閣有了左梁詩這種修為平平,智謀平平的閣主。因為閣律規定閣主只能姓「左」——就算那個姓左的人,蠢得像一頭豬!他們也非把頭豬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這頭「豬」比過往的所有豬加起來還要讓人失望。

    這令死腦筋的閣老們終於有了些動搖。

    應閣老選擇以左月生為突破口,切入玄武異變,除了鋪墊後續外,還有想要讓他倉促發言,暴露不學無術本質,讓犟牛一樣的老古板徹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謂攻城之前,先摧敵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風凜凜踏進山海閣的那一刻起,事態就已經開始失控了

    敵方的基石不僅沒被摧毀,還隱隱有穩固下來的架勢!

    不論這是不是左梁詩老謀深算的結果,應閣老都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異變非變,兇殺非凶!」

    左月生擲地有聲。

    他臉部的肌肉越發緊繃,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蘊藏無窮的決心。山海大殿萬燭通明,寂靜之後閣老們輕輕喟嘆。

    這一番話的確堪稱「高見」,詳略得當文辭考究,頗富哲思,可見少閣主並非傳言中只會抱着算盤,滿街亂竄,渾身銅臭的鐵公雞……雖然山海閣的確是以「商」為道,富甲天下,但這麼多年來,山海閣的閣主閣老們一直在竭力打造「納百川以濟天下」的形象,閣老們也一個賽一個的風雅卓然。

    他們畢竟是仙門,不是純然商會!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鬆了口氣。

    仇大少爺要是再扯長一點,他小命就交代在這裏了!

    剛一鬆氣,左月生就感覺肚子一挺,金腰帶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氣憋住……憋得臉上的肌肉都快成鐵打的了。

    救命,這破閣會什麼時候結束?

    部分閣老見他榮辱不驚,越發驚疑,互相交換眼神……過去十幾年,少閣主果然都是在韜光養晦……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這個地步。最後,幾名閣老把目光投向應閣老,隱晦地催促。

    「少閣主所言有理,」應閣老抬高聲,壓下殿內的竊語,「足見虎父果無犬子!」

    他話鋒陡然一轉。

    「不過,少閣主所說的,都是應對玄武提前龜息的措施,卻少了對根源的探尋和化解。」

    你個挨千刀的老不死!讓老子多喘會氣不行嗎?

    左月生暗中大罵。

    仿佛聽到了他的咒罵,應閣老接下來的話竟然不是沖他來的。

    「我們所處的這座高閣,腳下的這九座城池,乃至整個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駝負。玄武一旦有失,不僅燭南將墜入海底,整個清洲億萬生靈都將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數萬年來,山海閣立骨為柱,守護玄武,代代相傳,從不違背。」

    應閣老略一停頓。

    不少人已經意識到他想說什麼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詩。左梁詩一襲白衣,還是一貫地神色謙遜,與他氣勢逼人的兒子截然相反。聽到應閣老的話,也只是略微頷首,並未出聲。

    「玄武與山海閣息息相關,但數萬年來,玄武對於山海閣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秘密。」應閣老目光直視左梁詩,「不論什麼時候,能與玄武溝通,能知道玄武狀況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詩頷首,含笑道,「承蒙歷代閣老信任,左家承任閣主一責,與玄武結契也有數萬年之久了。」

    「左家為燭南,為山海閣辛勞多年了。」應閣老沖左梁詩遙遙舉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閣老沉吟片刻,跟着舉杯。

    「是諸位閣老幫扶。」

    左梁詩給左月生遞了個眼神,示意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舉杯還禮。

    ……老頭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邊在心裏罵罵咧咧,一邊艱難地舉杯。借袍袖遮擋的機會,他趕緊伸手把腰帶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強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飛的危機,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飛快地回憶仇薄燈寫在窗簾布上的內容,琢磨應閣老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劍」。

    畢竟是在匆忙之下寫的,仇大少爺能簡則簡,題目乾脆只用一二個詞概括,得等到這些老傢伙圖窮匕見時,對應起來才能理解是什麼意思。而在第二點的提要,仇大少爺只寫了四個字「尋因」。

    尋因?尋什麼因?

    應閣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應某憂慮已久。」

    「應閣老還請直言。」左梁詩道。

    「玄武機要,繫於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將全部籌碼壓於一注,」應閣老環顧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閣的頂梁,想來不用我多說,都清楚其中的風險。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龜息,循例無誤,是以無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驟然提前龜息,卻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聲音驟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約,是否風險太過?」

    四下俱寂。

    左月生終於明白他開頭問自己「有何高見」是在打什麼主意了!這老不死的,原來是想借今天玄武異變的事,插手與玄武結締的契約!而其他閣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這個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趕來山海大殿參加閣會!

    要是今天的閣會最後決定,以後由更多的人與同玄武結締,事情自然牽扯到他這個倒霉的少閣主。

    操!

    左月生險些氣炸。

    他深呼吸,努力壓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氣,一氣腰帶就崩了,褲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詩環顧大殿,「諸位閣老呢?」

    他的聲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溫和,溫和得差點讓左月生前功盡棄……拜託!老頭子!別人登門踹臉了,你還在這裏客氣什麼啊!

    一名閣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請教閣主,玄武提前龜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減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來仇薄燈寫的「尋因」是這個意思。

    「玄武龜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搶在他爹之前開口,擲地有聲。

    所有閣老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孟閣老孟霜清皺眉「少閣主,這不是能信口雌黃的事。還請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銅案,聲如震鼎。他雙手按在銅案上,如蓄勢待擊的猛虎般驟然向前傾身「與玄武結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諸位閣老也並非對玄武一無所知。」

    他的話一出,一些人的臉色就變了。

    變得不太好看。

    雖然明面上與玄武結契的只有歷代閣主,但出於「憂慮」,這麼多年來,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過玄武……畢竟九隻玄武那麼大,就駝城待在腳下。可這都是私底下的事,閣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閣老適當地在某些地方讓步,彼此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曾拿到明面上來說。

    今天驟然殺出來一個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盤給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獸,承系辰星之生氣,昭預清洲之物候。」火光將左月生橫肉緊繃的臉映照成一層金色,有若金剛怒目,「若清洲風雨不時,災害臻至,就會使得玄武氣息衰弱。而誰掌四時,誰司物候,這種三歲稚子都知道的事,難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無禮。」

    左梁詩象徵性地呵斥了他一聲。

    左月生餘光都沒分他親爹一絲「有件小事,或許諸位閣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軌,鱬城日月不出,四/風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難道諸位就不覺得,赤鱬之休眠,與玄武之龜息,極為相似?」

    一閣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紅「你是想玄武龜息與天軌有關,為百氏所謀?簡直狂妄!無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詞!」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嚴閣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離百氏有夠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過節,給您進了多少貢金?」

    左梁詩搖搖頭,朝嚴閣老拱拱手「小兒性情頑劣,請嚴閣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無意把「老」字咬重音。

    嚴閣老臉忽青忽紫,憤然振袖「不知日軌,不曉月轍,吾怠與汝言!」

    ……或有略通《天籌》之輩,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記!嚴詞厲色。

    既然仇大少爺都說了,可以「嚴詞厲色」,那左月生可就壓根不打算同這姓嚴的老不死客氣。

    「聽說嚴閣老您自喻山海閣曆法第一,原來也不過如此。」左月生聲如洪鐘,絲毫不懂何為收斂,「何為日軌?十烏負日,相錯而息。何為月轍?冥月顧兔,朔望往復。鱬城百年,日軌自次二軌漸偏至次六軌,月行不定宮——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證也!天軌精周,牽一髮而動全身,又及鱬城位處清洲太虛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牽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時[1],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則玄武龜息!」

    「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反逆行,南中天……」

    嚴閣老起初還滿心輕蔑,聽到這兩句時,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來覆去念叨着這兩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閣老臉色為之一變。

    並非所有閣老都懂曆法,畢竟空桑百氏頒佈的《天籌》過於晦澀難懂,最幽眇精深的曆法向來為空桑百氏和仙門寥寥數人掌握。在之前,嚴閣老是山海閣公認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態,就算對歷術一竅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這幾句話絕不簡單。

    其餘幾位歷術有所鑽研的人無不緊皺眉頭,紛紛低頭掐算起來。

    左月生剛剛說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數「日軌自次二軌偏到次六軌,月居不定宮」,到底是對還是錯?

    算術歷術敏銳的人,隱隱有種直覺。

    這個答案,或許是對的。

    沒有人相信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來的。

    且不提左月生過往的名聲,單就歷術而言,普通修士單入門歷術,就要花去數十年上百年的時間,更別提要達到能夠熟練運用《天籌》計算日月之軌的地步……能達到這個,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幾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訴他的,那麼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誰能夠輕易地計算天軌?甚至不僅是天軌……還有最後一句令嚴閣老狀若入魔的話。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有閣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讓他把話講清楚。

    ……其實掐左月生脖子也沒用。

    他也不知道。

    別說「反逆行」這句什麼意思了,他連什麼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準確地說,那麼長一段,他就勉強懂個「日軌」和「月轍」是什麼意思。「十烏負日,相錯而息」,講的是十隻金烏鳥載着十輪太陽在十二洲的天空錯開飛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顧兔,朔望往復」說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現陰晴圓缺的變化……

    之所以懂這個,還是因為前段時間,他們連軸轉地計算日月記表,因為不懂歷術,接二連三問了不少蠢問題。仇大少爺那麼懶一個人,氣得最後從軟塌上跳起來,搞了塊黑木,強行給他們掃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礎的曆法知識……

    學習過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爺的原話是「與其被你們氣死,不如我先把你們搞死」。

    歷術速成班不足以讓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爺寫的這段話什麼意思。不過他奸商多年,行騙經驗豐富,深諳「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飛」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緊!別人也不懂就贏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閣老,」左月生掃了一眼愣愣癱坐的嚴閣老,便把目光轉向先前發問的孟霜青,「現在是否還覺得我信口雌黃?」

    孟霜清視線緩緩地從嚴閣老還有其餘幾位精通曆術的閣老身上掠過,一言不發地落座。

    落座時,他瞥了應閣老一眼。

    應鐘神色陰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嗎?」左月生雙手按住銅案,一一看過諸位閣老,「明知日月有異,甚至已經危及山海,還要充聾作啞嗎?」

    山海閣一片寂靜。

    「犬子年少,血氣過盛,言語未免莽撞,還請諸位閣老海涵。」左梁詩打破寂靜,他朝應閣老和孟閣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約,是為山海閣考慮。梁詩也覺一人擔此重任,風險過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並非左家有意獨佔,而是此契約只能以左氏之血締結。箇中隱情,今日索性坦誠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記》載『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風,節次寒暑。』其中一處風穴,其實便在燭南。」

    應鐘閣老的眼瞳略微一縮。

    「大家都知道,滄溟原稱『怒海』,風浪不歇,異怪叢生。」左梁詩笑了笑,「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滄溟海中有一風穴,從海穴中湧出來的風是『晦風』。大風鼓盪滄水,晦氣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滄溟難以生存。」

    「玄武鎮海,鎮的就是晦風之穴?」孟霜清沉聲。

    「事實上,風穴就在我們腳下,就在燭南城下。玄武鎮滄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風的肆虐。但是天長地久,從風穴湧出的晦氣,卻會浸染玄武體內。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會進入一次龜息狀態,淨化晦氣。左家之所以能與玄武結契,便是因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幫助玄武淨化晦氣。這便是左家這麼多年來的秘密了……」左梁詩環顧四周,笑了笑,「說出來也沒什麼。」

    「原來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謝閣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閣老請起。」

    左梁詩一攬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閣老起身時,不動聲色地掃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雙手死死地按住銅案上,神情緊繃,似乎在強忍火氣。看起來,傳言至少還有一點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詩安排的。那麼,站在左月生背後的,應該另有其人。

    會是誰?


    「至於犬子所說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詩苦笑,「諸位閣老都知道,梁詩歷術不過爾爾,不敢斷言真偽。然而。辰星的確會影響晦風風勢,玄武受到這個影響,提前龜息並非沒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鎖海結束之後再議。」

    一些人略微鬆了口氣。

    左梁詩不動聲色「與之相比,另有一事更為要緊。」

    「閣主請講。」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龜息,無法完全鎮住風穴,晦風很有可能湧出海底。因此……」左梁詩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舉手平拱至胸,爾後長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詩以閣主之職,請諸位閣老,登城守海!」

    閣老們對視了一下,緊跟着拜伏於地。

    「謹遵閣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風道骨,互相行禮時袍袖在燭火中飄飄飛舞,如凌塵外。

    編鐘再次響起,閣會結束。

    閣老們依次起身離開,應鐘獨自離開後,在一處亭台前停了下來。比他前一步離開的孟霜清自亭中轉出「孟老怎麼看?」

    應鐘冷笑一聲「左梁詩倒是一貫的會和稀泥。」

    「那少閣主呢?」孟霜清不動聲色地問,「您覺得他如何?」

    應鐘眉頭緩緩皺緊「不好說。」

    他仰首,看了一會雨勢,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他後邊一直撐着銅案是做什麼?是想示威還是和他父親確實矛盾很深?」

    ………………………………

    「行了,沒人了。」

    左梁詩把酒杯放回銅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來,雙手揪住褲子,一臉驚魂未定,「老子差點走了應玉橋那小子的老路。」

    一邊吸住肚子,一邊說話實在太過艱難,而且罵人都沒辦法罵利索。後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銅案的時候,靈機一動,想到了個辦法,就是震怒拍案時,俯身前靠,借銅案抵住腰帶,這樣就能肆無忌憚地開罵了。

    問題是,後面他太過激動,就差指着所有閣老的鼻子直接罵「你們這群不敢和百氏對峙的王八羔子」時,悲劇發生了……

    銅案沒來得及拯救他。

    該死的金腰帶到底還是繃開了。

    左月生……

    左月生為了不踏上應玉橋的後塵,只能維持雙手撐住銅案的姿勢,怒氣沖衝到所有人離開。

    「你老子在這,小兔崽子說話注意點。」左梁詩黑着臉。

    左月生扯着褲子,打了死結,確認不會掉下來後,中氣十足地當面揭短「老頭子,你可真丟臉啊,別人就差直接往你臉上吐唾沫了,你還在那裏講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詩一皺眉,「你這又是哪裏學來的鬼東西。」

    「反正不是跟你學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這麼跟親爹說話的?」左梁詩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結,「……你這什麼系法?我風雅一世,怎麼就有你這麼個粗人兒子。」

    「那也得問問,怎麼有你這種把兒子逐出家門的傢伙!」左月生翻了個白眼。

    「剛剛你背的那些玩意,誰寫的?」左梁詩問。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頭子你又在打什麼算盤?……本少爺學富五車,書上看來的不行嗎?」

    左梁詩搖搖頭,沒拆穿他,站起身「跟我過來。」

    「做什麼?」左月生沒動,「我還得回去跟陸十一算賬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為什麼會出現在靜海嗎?」

    左梁詩一揮袍袖,山海閣大殿的影壁忽然裂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陰寒的風從裏面湧出。大殿內所有蠟燭瞬間熄滅,風聲里仿佛有千萬厲鬼在哭嚎。那聲音在人的腦海中炸開,悽厲可怖,又隱隱讓人覺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哆嗦。

    左梁詩回頭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誰會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閣主沒皮不要臉,在什麼人面前認慫都可以……唯獨不能在他親爹面前認慫!

    左月生拿出剛剛怒罵閣老的氣勢,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剛在暗道入口站定,後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直接就撞進了黑暗裏。腳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

    左月生連揮舞手臂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嗷」一聲,開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體運動。

    「老頭子你個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訴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

    怒罵聲和鬼叫聲急速向下,漸漸地消失。

    「臭小子就會打小報告。」

    左梁詩搖了搖頭。

    「這麼早就把山海印傳給他?」有人從影壁後轉了出來。

    「他自己念叨了十幾年,一直想要,也該給他了。」左梁詩雙手緩緩在半空畫了一個詭異的月形,洞口關閉,寒風頓時停止,「你願意來幫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只有你這個奸商,我肯定不來。」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連接放三個月的鞭炮。」

    左梁詩苦笑「你不是要收這小子當徒弟,好歹對徒弟他爹客氣點吧?」

    「想到你是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這個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頓了頓,「這小子哪學的那些東西?」

    「你沒發現一件事嗎?」左梁詩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罵人的時候,罵得最利索,只有那些是他自己說的。別的,不知道是誰提前寫給他背的小抄吧……要他自己能想出來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頤養天年了。」

    老天工鬆了口氣,嘀咕「我就說呢……怎麼一年不見,變得這麼大……」

    他剛剛聽得一時間,都覺得自己有點不配收這個徒弟了……什麼日軌月轍,還有什麼應策之道,這小胖子都這麼學富五車了,還要他這個師父幹什麼。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皺着眉,又問「玄武提前龜息和百氏有關係?空桑已經肆意妄為到這地步了?」

    左梁詩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雙臂彈出鐵青色的護腕「姓左的,你那什麼眼神?」

    左梁詩鎮定地移開目光「天軌的確出了問題,但和玄武龜息沒關係……如果你是大荒的人,潛伏在燭南,你看到山海閣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觸即發,你會怎麼做?」

    「煽風點火,讓你們趕緊打個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壓下青蝠出現在靜海的消息。你想引暗地裏的人出來……替你兒子寫應答的人,也這麼打算的?」

    「不清楚。」左梁詩搖搖頭,「不過的確幫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們這些玩計謀的,心腸果然都黑透了。」

    「過譽了。」

    老天工簡直不想和這傢伙多待一刻,扭頭就走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背對着他問「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的認可嗎?」

    「沒有。」左梁詩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頭瞪眼「沒有你還讓他進去?」

    「他是未來的山海閣閣主。」

    「扯什麼狗屎,山海閣了不起?他就不能當我們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腳罵着,突然聲音一冷,「你是不是沒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左梁詩轉身朝大殿門口走去。

    「我不願意他這麼早卷進來。為人父,總是希望能親手把一個塵埃落定,海闊天青的世界交給他,可他長大了,他自己走進了風雨里。有些時候,我寧願他不是左家的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負這樣的……宿命!」

    左梁詩推開殿門,海風灌了進來,鼓盪起他寬大的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詩臉頰上的肌肉極細微地抽動了一下。

    「他註定要去聆聽祖輩英魂的咆哮,去點燃世代相傳的血脈。」

    ………………………………

    閃電掠過天地,雨如白霧。

    山海閣如林如巒的樓閣門闕在白霧裏剩下一個漆黑的輪廓,嶙峋如億萬靜伏的海獸。閃電的光照得房間裏,婁江的臉龐冷硬如堅冰。許久,他忽然轉身一把打開門,風颳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婁江抬手一指遠處的滄溟海面。

    「那裏,就燭南的海界,玄武鎮守晦氣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滄溟依舊怒濤洶湧,需要更多的生氣,來滋養這片天地。於是最初的閣老們死後,以身為柱,在滄溟中釘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的雛形。後來,大荒第一次擴張,清洲最先遭到進攻,那一次,山海閣半數以上的閣老與近十萬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強行圈出第一片靜海。」

    「從那以後,山海閣的弟子,如果願意在死後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會領一塊白玉牌。」

    「到現在,海界石柱共計三百二十萬根。」

    「三百二十萬根海柱,是由萬萬名弟子砌起的山海脊柱。」

    透過敞開的門,隱約有許多披着淡金大氅的身影,如飛鳥般穿梭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是,我承認,如今的山海就像一座樑柱漸朽的閣樓。我承認,如今的山海閣的確讓人瞧不起。」婁江筆直地站在門口,「可我們山海閣不是沒有我們的驕傲!今年的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的靜海與去年的靜海多了七里。海柱會一年比一年多,靜海會一年比一年廣,直到最後海柱將囊括整片滄溟,整片滄溟千里風清萬里潮平。」

    「我們山海閣的山,還沒朽,山海閣的海,也還沒枯!」

    白石骰子在指間轉動,仇薄燈倚在窗欞上,他沒說話,只是聽窗外的風雨聲,他忽然輕微地笑了一下。

    稍縱即逝,婁江沒有看到,其他人也沒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來,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個燭南把人找回來。是我給他擼的鼻涕,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婁江罕見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的就是他哥!」

    就算總是被奇葩弟弟捅出來的簍子搞得焦頭爛額,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的奇葩,奇葩的隊伍壯大,世界不得安寧,可做兄長的,又怎麼可能真的丟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閣,舉目無親,備受排擠時,唯一一個會偷來秘籍給你的蠢貨啊。

    「至於我為什麼……」

    婁江慢慢地從衣袖裏抽出一樣東西,舉起來給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這個。」

    那是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紙,上面寫了兩行字

    「紅梅焚淨土,軒窗下埋骨。」

    字跡工整,但沒有任何特色。

    陸淨把這句話念了一遍,抓了抓頭髮,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梅是我母親,軒是我父親。」婁江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們是被火燒死的,誰放的火……我不知道。」

    他把紙轉了過來,背面還有四個小字。

    子時明樓。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

    陸淨一拍桌「這明擺着,不就是個陰謀嗎?等你進圈套啊!我操,我拿腦袋擔保,這要不是陰謀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婁媽子,你不會比我還傻吧!」

    婁江冰封的臉上出現了條裂縫「不要叫我婁!媽!子!」

    陸淨縮了縮腦袋,同時鬆了口氣。

    「還有,我不至於連這是個陰謀都不知道!我已經打算好了……」婁江遲疑了一下,其實連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的事,現在這個困擾許久的謎說出口後,他有些後悔,又隱隱地輕鬆了一下,就像厚厚的灰塵,震開了一些,「之後我會把這交給閣主。」

    「閣主……左胖他爹?他爹認識你爹娘麼?」

    陸淨下意識地問。

    「認識。」婁江臉上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小時候我還騎過他脖子……」

    然後還尿了尊貴的山海閣大閣主一後背,以至於無比看重風度的左大閣主,從此拒絕登門拜訪。

    「子時,明樓。」

    陸淨還在琢磨紙上寫的內容。

    就在此時,一道雨中隱隱傳來一聲響笛。

    「是應龍司的師弟遇到處理不掉的穢物,」婁江側耳聽了聽,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但比往常還要客氣幾分,「我出去幫一下他們,請幾位貴客在無射軒內自行休息,雨急風驟,最好還是不要外出。」

    說話間,一直倚窗而坐的仇薄燈忽然站起身,走了過來。

    在婁江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仇薄燈已經把他手裏的宣紙給抽走了。

    「你!」

    婁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燈把宣紙放到鼻前聞了聞,就又隨手丟給他,「紅闌街。」

    婁江急忙接住紙。

    仇薄燈和他擦肩而過,撐開一把傘走進了茫茫大雨里。

    婁江愣在原地。

    一時間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走走走!」陸淨過來一把勒住他脖子,拖着人往外走,邊走邊壓低聲,「這傢伙一直都這樣,就是口上說得凶……」說着陸淨給婁江一個『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然後聲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屬狗的,鼻子比什麼都靈,信他准沒錯!」

    打前邊飛來一枚骰子,砸在陸淨額頭上。

    「陸十一,你想死麼?」

    仇薄燈的聲音遠遠傳來,他走得很快,已經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爺我這是夸您啊!」陸淨奮力爭辯。

    不渡和尚轉了轉佛珠,念了兩聲「阿彌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詞地掐指算「天機告訴小道……這一去雖有兇險,但能還清十分之一的債務。不渡禪師,一起去麼?」

    一聽到半算子這傢伙欠的巨賬都能還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間眉開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着出了門。

    風雨聲里,山呼海嘯。

    披銀氅的年輕弟子在靜海巡邏,挨個查看舟船,扯着嗓子交代漁民記得修補烏篷。披着金氅的年輕弟子在燭南城內,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的髒物,風燈搖曳,點點如螢如星。又有一行五人,並肩走進重重雨簾。

    朽木會抽出新纖啊,枯枝上會爆出新花。

    永遠會有新的脊樑,撐開新的冠華。你是天才,,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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