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在凜冽的寒風中飄揚着,像是逐漸融化的細雪。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在她最後的眼神中——唐——終於看到了春天。
可是,
為什麼呢?
為什麼連她都活不下來?為什麼為了留住人類的歷史為什麼連一個老奶奶都要這樣痛苦地死去?
他哽咽着抱住了她無頭的屍體,泣不成聲。那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為了留住一個時代,人類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從那以後,他戴上了面具。
領袖不需要外露的情緒。他在乎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敵人威脅他的道具。
所以——倘若領袖冷情冷性,徹底遮掩住自己的情緒,成為人們讚頌的一個冰冷的石像,那便不會有人因他而受傷。
一個又一個人走過,是一把又一把火炬的交替。
跨越前人的屍骨,默默無聞地倒伏於烈火。
唐一直站在白骨之間,承受着能壓垮脊骨的負重,念誦着他們的姓名,背負着他們生前的故事。
——直到窺見曙光之時。
蘇黎先女士的研究進程很快,她有一名叫「林玉子」的醫生同伴,在她們的帶領下,沒有副作用的特效藥已經初具雛形。
一天夜裏,蘇世澤站在唐的房門前。
門內,唐斜靠在椅子上,歪着頭,右手仍然維持着寫字的動作,面前是數以百計的行軍記錄。他戴着面具,眼睛閉着,像是在寫字的時候突然睡着了。
直到蘇世澤走進去,為他蓋上被子。唐才睜開眼,繼續寫明天的軍事安排。
「唐。你已經戴了太久的面具了。」蘇世澤望着他。
月光從窗外灑落,勾勒着唐稜角銳利的漆黑面具。這枚面具是一張惡鬼面具,有着猙獰的羊角,為了震懾那些不服氣的人們。
唐筆尖一頓。
「好久沒看到你的臉了,能取下面具,給我看看嗎?」蘇世澤說。
唐猶豫了一下,取下了面具。
蘇世澤盯着唐,看了很久。
作為人類自救聯盟的盟主,唐的年紀卻不大。他的容顏依然帶着年輕人的滯澀,眉目依然決絕,然而這些情緒都會被藏在惡鬼面具下,不會有人看到。
——他仿佛已經成為了一種冰冷的象徵。一種戰爭的金屬勳章,或是一面旗幟。人們只要看見他,就知道燈塔的光芒在這裏,至於他的內心會如何動搖與痛苦,沒有人能夠觸及。
這不重要。
對於一座燈塔,人們只會關心它的光芒亮不亮,底座夠不夠堅固,不會關心它是否會感到痛苦。
蘇世澤就這樣盯着唐,看了許久許久,視線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樑、嘴唇,仿佛要將他不會再示於人前的這張臉完全刻印在腦海里。這時唐才恍惚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有一張人類的臉,而非一張冰冷的面具。
他沒能明白蘇世澤在看什麼,直到他也與蘇世澤的眼神對上。
在蘇世澤的眼裏,唐看到了許多東西。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出現幻覺了吧——不然怎麼會看到那麼多清晰的意象,俱濃縮在一個人的瞳孔中?
——紛飛的白鳥,盛開的鮮花,雋永的詩歌與繪畫。
太美麗了。
令人想要落淚。
他微移視線,看到柜子上的一排排相片——那是在戰爭初期,曾經與他極為熟悉之人,他們的影像,他都保留了下來。
奧迪斯,勞遜,蜜雪莉雅,瑪莎
「還要繼續嗎?」蘇世澤搬來一個椅子,背對着他坐下。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很長。
「嗯。」
「沒有副作用的特效藥快出來了,到那時,所有人都會想起歷史了」
「嗯。」
「但那還不夠,神靈能夠抹去我們的歷史,就能抹去第二次。我們還是要戰鬥,直到聖盟軍不復存在,直到人類不再屈從於神靈,直到神靈收回成命。」
「嗯。」
「道阻且長啊,唐。道阻且長」
「是啊。」
「不過,我知道你會繼續下去的。到了成功的那一天——我想和伱去你家鄉看白色的朝顏花,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家鄉,遍地都是漂亮的朝顏花,如果能在年節時找到一朵白色的,一輩子都會平安幸福。」
「好。」
「到時候,我們也給大家摘下白色的朝顏花吧,放在大家的墓前。」
「會的。」
「唐。其實我真的很希望能有那一天啊,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在這場戰爭中離開的。」
「我不能辜負他們離開前的願望,我不能不走進春天裏啊」蘇世澤的聲音越來越低。
「」
唐回頭,才發現蘇世澤已經睡着了。月光灑在他有些滄桑的臉上,他們的眉眼都是相似的疲憊。
椅子相互背對着,唐很難反手去觸及蘇世澤。於是他僅僅是回頭望着,沒有觸碰,望了許久,直到月光推移,一抹晨曦自遠山亮起。
這裏靠近龍城邊關,高山連綿。
桌上泡着枸杞的保溫杯依然熱着,唐打開蓋子,望着氤氳的熱氣,一飲而盡。
喉嚨傳來微弱的痛苦,他才意識到這杯水很燙。他的五感已經相當模糊,連水溫都難以分辨。他承載了四十四人的情緒與記憶已經太久了,此前從沒有傳火者活了這麼長時間。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情況在越來越差,連平穩的走路都很困難。
「」
他望着蘇世澤,視野里只能看見一圈模糊的月光。
仿佛一切都化為了月光。
他走到一個保溫的柜子前,將裏面的一朵白色朝顏花取出——這是戰火蔓延到他的家鄉時,在家鄉被毀前,他留下的朝顏花。
他沒有告訴蘇世澤一個殘忍的真相——家鄉其實早就已經被毀了,被他們親手掀起的戰火摧毀了——也不會再有白色的朝顏花了。
他將這最後一朵白色朝顏花放在蘇世澤的左胸口袋上,用勳章「咔噠」一聲扣緊,仿佛交接了什麼。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眉眼放鬆。
然後,在這片戰火燒盡的土地上,在這間佈滿死者名單的房間裏,在這片漂亮而柔軟的月光中——
唐緩緩地露出了一個沉靜柔軟的笑容。
與他祖母瑪莎的笑容,一模一樣。
恍若月光。
鮮花真美啊。
替我去看吧。
【no.46 link the fire(傳火者)·shize su(蘇世澤)】
人類自救聯盟的盟主,在一天早晨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一個平凡的早晨。
窗外的大雁掠過關山,白雪紛揚,保溫杯還在飄着熱氣,桌上的行軍記錄還停留在寫了一半的部分,筆尖流出幾滴墨水,讓人仿佛覺得唐還會拿起筆把它寫完。
牆上還懸掛着幾張照片,是他與祖母瑪莎早些年前旅行的照片。小鎮滿園的朝顏花中,老奶奶和青年牽着手,朝着陽光燦爛的方向走去,仿佛他還會繼續走下去。
但他確實是死去了。
無論是過重的領袖壓力,還是足以壓垮身體的精神負重,都讓他沒能再睜開眼。
在看到趴在桌上、仿佛沉眠的唐的時候,蘇世澤的心裏什麼都沒有,眼眶也乾澀得沒有一滴淚。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而唐死去後,接下火種的,會是他。
蘇世澤接過了前四十五人的記憶與情感。
依照唐生前的要求,蘇世澤沒有向任何人公開這件事。他悄悄埋了唐,埋在後院的花園裏,在朝顏花的簇擁中,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場葬禮。名震四方的盟主大人,沒人知曉他死去的那一天。
生前那樣柔軟的人,死後也僅僅只剩下了冰冷的無字墓碑,和一朵即將枯萎的白色朝顏花。蘇世澤試圖與他說話,但唐不會再回應他了。
蘇世澤拍了拍墓碑,宛如那天他拍上唐的肩膀,表示會一直站在摯友的身邊如今也是一樣。
那麼渴望看到春天的人,還是死在了半途。
蘇世澤平復着情緒,讓自己堅強起來。
碰觸白色朝顏花的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
蘇世澤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間。
隨後,原本乾澀得沒有一滴淚的他,突兀地紅了眼。淚水忽然滾落,仿佛從空無一物的心中墜落。他咬緊牙關,全身都在顫抖,幾乎說不出一個字。
「」
花瓣上,刻着三行小字。
【不必為我沒能跨入春天而難過。】
【其實我早就看過春天了。】
【——in your eyes.(在你眼中)】
大雁南飛,關山淋雪。
蘇世澤回到房間,拿起了桌上的惡鬼面具。
他照着鏡子。
——緩緩地,將它扣在了自己的臉上。
「蘇世澤。」蘇世澤站在空無一人的室內,反覆練習自己的嗓音。
「春天。」
「鮮花。」
「愛。」
他不斷地念誦着各個詞彙,不斷調整着自己的聲音,直到與唐的聲音等同。
人類自救聯盟的盟主是不能死的,無數人需要這個「燈塔」。
所以,「唐」不會死。
他的手指按壓着面具邊緣,將自己的臉完全遮住。他穿上唐的衣服,一剪刀剪斷了自己的鬢髮。他用着唐的聲線,模仿他的口音與小動作。
——你所未踐的理想,由我踐行。
——你所未實現的明天,由我創造。
你的一切,由我,繼承。
那夜清冷的月光已然逝去,他還在一天天變老,唐卻永遠停留在了最年輕的時候,那位滿懷理想主義的年輕人的時光被定格了,不會再往下走。
蘇世澤念誦着古老的歌謠、詩詞,讓自己能夠堅定地邁開腳步,推開房門,直面千萬道滿懷期許的視線。
然後,
作為人類自救聯盟的盟主,作為都市守護部的副部長——
站在高台,張開雙臂,張開嘴,高呼——
——你要高舉手中文明的炬火逆風前行。
——你要高舉手中歷史的辰星逆流而上。
即使它熾熱的火舌會舔舐你的雙手,你的身軀,你全身上下每一處血肉,將你燃燒殆盡。
它在你的血液里奔流,不停地奔流,直至流向下一位傳火者,流向每一位傳火者——
然後匯聚成大海,
匯聚成黎明初生。
從今天起——
你即是我的【馬甲】。
我即是你的全部。
其實我早就看過春天了,
在你眼中。
【no.47 link the fire(傳火者)·lixian su(蘇黎先)】
第四十七副畫,黑髮披肩的女人手捧蔚藍色的玻璃瓶,微笑着站在滿堂花樹下。
花樹枝繁葉茂,臘梅般的花朵點綴在葉片之間,牆壁爬滿蒼白的玫瑰。
她坐在弦琴前,低吟淺唱。
「那火花曾經匿身於巴格達退潮中的火花」
「難道要我吟唱革命者的血,」
「讓暴君以後不再荼毒生靈?」
「難道要我探究野蠻的軌道,」
「以便我們的日子和思想變得文明?」
「你怎麼默不作聲?」
直到一名棕發女人走到她身邊,輕聲道:「黎先。戰線後縮了,為了保證特效藥的安全,我們得帶特效藥逃走。」
蘇黎先停下撥弄弦琴,微微笑了:「那走吧,玉子。」
當蘇世澤去世後,火種遞交到了蘇黎先手中。她是當世最有名的神秘學家,正在研究沒有副作用的特效藥。林玉子則是她的醫生同伴。
士兵們護送着她們二人離開了這間研究所。蘇黎先一直承載着前四十六人的記憶,為了保存自我,她空閒時會和林玉子一起練習繪畫和弦琴,用熱愛來時刻記住自己是誰,她的存活時間超過了唐與蘇世澤,才等到了特效藥誕生。
這間研究所里,佈滿了她的繪畫與種植的花朵,還有一架林玉子送她的弦琴,可惜,沒辦法帶上了。
「玉子,我們會走進春天裏,對嗎?」
逃亡途中,蘇黎先坐在後座位,緊緊握住林玉子的手。她微微笑了,燦如鮮花。她的容貌依然年輕,眉目彎彎,對世界的熱愛是最好的駐顏術。
「當然。」
林玉子握緊她的手,摩挲她無名指的戒指。
「我的孩子蘇文笙。當我接過玻璃瓶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一生不能再接近他,甚至不能與他通訊。」蘇黎先低聲道:「否則,聖盟軍就會懷疑,他成為了下一個傳火者。只有我永遠都不與他見面,他才是最安全的。」
「雖然是為了保護他,但這是我一輩子中最遺憾的事。」
「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
她打開項鍊里的夾層,裏面有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她捧起項鍊,緩緩吻上。
「你是一個合格的英雄。」林玉子抱住了她:「我也很想念我家易鍾玉,他才十歲」
在逃亡的車上,當世最有名的神秘學家捧着燦若辰星般的玻璃瓶,緩緩與她的摯友相擁。她們訴說着對孩子的眷戀與不舍,手握火種,企圖以渺小戰勝至高。
共同承載着同一份火熱,同一份輕飄飄的重量,同一份燒灼。承擔同一份後果。
「長大吧,長大吧」
迎風燦爛的花圃中,車輛飛馳而過,將所有的廝殺、所有的追趕都拋在身後。
蘇黎先的歌聲漂浮着,仿佛自由的鳥兒。
「我的孩子啊。」
「你要長成一個讓自己驕傲的人。」
「你要長成一個自由的人。」
「向着白鳥高呼,你長成了一個很好的人」
「孩子啊,孩子啊,請別一去不復返,請別一去不復返。」
「我不能辜負他們離開前的願望,我不能不走進春天裏啊」
「媽媽多想看見你長大」
「長大吧,長大吧。」
「link the fire.」
她微笑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
「代她走進春天裏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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