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我的樂聲如何?」
宅子之中的下人宛若泥塑木雕, 是不會跟主子多說話的,紀墨找來當聽眾的是況遠。茶壺小說網 www.chahu123.com
「還差得遠吶。」
況遠這樣說着,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評價了, 他的眼睛都沒有睜開,靠坐在木質的長廊上,整個人,好像快要進入午睡狀態一樣。
「我知道我跟你還差得遠, 可,我跟昨天相比,有什麼進步嗎?」
紀墨微微皺眉, 他需要聽眾的反饋。
音樂並不是天生高雅。
廳堂之上的絲竹管弦,是音樂, 山野田間的拍子號子,同樣也是音樂。
一支竹笛能夠吹奏的, 一片葉子也可以吹奏, 很多音樂並不是一定要使用標準的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樂器才能夠演奏, 碗裏盛了分量不同的水,筷子敲擊,同樣能夠奏出樂來。
高低錯落的音, 從來不會挑剔是誰在發聲。
紀墨覺得況遠的樂很好,同樣他的樂也很高,不是與天意相合, 就是與天地傳聲,便是傳情,也要遙而隱, 像是那縹緲的歌聲, 遠遠傳來, 似有還無,引人入勝。
很好,很高,很飄,很遠,也很雅。
紀墨的樂聲就更接地氣一些,沒辦法,想要升上高空,總也要從地面起飛,現在,紀墨就想知道,自己的飛行高度到了哪裏,是三千米,還是一萬米,可,在十萬米之上的況遠聽來,「還差得遠吶。」
這個聽眾,不太合格啊!
忘記哪位教育專家說過,要對孩子多一些正面的肯定和引導,紀墨所需要的也正是這種正面的東西,不是這種容易讓人灰心喪氣的回覆。
輕笑着,況遠睜開眼,看着紀墨那有些不滿的表情,「本來就是這樣啊,你的樂聲,還差得遠吶。」
說是這樣說,可況遠的心中,還是滿意的,他的眼中甚至有些得意之色。
一般的人,同樣的十幾歲的年齡,是奏不出這樣的樂聲的。
有的時候,聽着紀墨的樂聲,況遠會有一種錯覺,像是在聽一位老者的登山感言,那林間的沙沙聲,腳步一下一下的踩踏聲,沉穩有力,卻又浮於表面,老者登山,那山卻是假的。
一個少年人,能有多少感觸融於樂中呢?
如果有,如果多,那肯定都是虛浮的。
況遠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他不肯信紀墨樂聲之中的「真」,因為那「真」是紀墨這個年齡不可能有的感觸和經歷,於是,他就覺得紀墨是單純在模仿自己,試圖「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樣的樂聲,自然是不合格的。
不約而同,都給對方一個「不合格」的標籤,況遠就想要讓紀墨走到世俗中去了。
「開始學樂,最先要學的,其實是聽。」
教導紀墨的時候,況遠並不是嚴格按照況家的那一套來教的,所以這個開始的課程都是不一樣的。
「聽?」紀墨安靜下來,等着況遠的下文。
「聽所有的聲音,那些世俗之中的聲音。」
樂師的樂絕對不是局限於雅樂的,在這一點上,紀墨因為況遠曾經做過宮廷樂師,連帶着況家多是宮廷樂師,他對此有一定的誤解。
況家學樂,是從世俗中來的。
自小學習,一個小孩子,指望他一上來就是陽春白雪,可能嗎?便是難為自己奏出了同樣的音,音中所含的感情也是完全配不上套的。
所以,孩子們開始學習,學的多是世俗的小曲。
看着春光明媚,踏青的時候歡歡樂樂,奏出歡歡樂樂的曲子,不需要一定的格式調子,只需要連貫動聽就可以了。
走街串巷的搖鈴聲,各家商鋪的吆喝聲,還有那車軲轆轉動的聲音跟人聲混合的市井喧鬧聲……這些聲音交織起來的是煙火,是世俗,是人間之樂。
況家的孩子,是從這些學起來的,然後宛若建造高樓一樣,一年一層,一層又是一高,一年年地,到了最高的高度,就是宮廷樂師了。
那個時候,宛若被架在了高樓上又抽掉了梯子,已經下不來了。
況家人有的時候鄙視同行的樂,也是有鄙視的理由的,我們家幾歲的孩子才奏這樣的樂,你們都這麼大了,還奏這樣的樂嗎?
跟孩子一樣的大人,是丟人。
「聲音匯成樂曲,這是人間之樂。」
況遠繼續講述,隨着講述,回憶起自己第一次教授紀墨的時候是怎樣的,他那時候並不想教紀墨。
教什麼呢?本來就不是親生的孩子,更不是況家的孩子。
但,他想要學啊!
叫自己一聲「爹爹」,滿心滿眼都是渴望地看着自己,他想要學啊!
一個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紀辰,那個時候,他也曾因為自己的樂,露出那樣的神色來,渴望卻不敢求。
然後,他就大發慈悲地揚起下巴,指點他,告訴他,讓他學到自己想要學的……他們之間,本來也很好的。
不知道怎樣想的,他決定了教,卻沒有準備按照況家的方法來教,他從來沒想對這個孩子負責,連想要一個孩子的決定,都是在試探紀辰,試探他對自己的忍讓和感情有幾分。
紀辰果然帶來了一個孩子,清晨放在竹林之中的孩子,卻連襁褓都沒有濕透的孩子。
他這般縱容自己,然後讓自己留戀,然後……
「去府城住一段時間吧,聽聽那裏的人聲,那些聲音,都是樂。」
如果說況家人學習的時候是循序漸進,打實了基礎,那麼況遠教導紀墨的時候,就是直接從高處起步,看似還是在認真地教,也確實教了東西,可這個順序就是不對的。
換一個人,但凡不是紀墨這樣擁有無數個前世的記憶作為基礎的,恐怕真的學不到這般,永遠學不到那樂聲之中的精髓。
這是況遠隱藏的惡意。
他不知道紀辰是否看出來,但多年相伴至今,身邊只有這個孩子,這個叫着自己「爹爹」的孩子,況遠終究還是心軟了。
補起來吧,把之前的課程,這樣逆着來,不知道他能學到幾分,只希望不要誤了才好。
紀墨並不知道況遠的提議是為什麼,聽到去府城,還高興了一下,不是什麼人都有隱居深山十幾年還不貪戀外面世界的清淨情懷的,如果有個網絡,紀墨覺得自己也能宅得住,可網都沒有,終日枯燥到琴聲只能彈與竹林聽,說起來是風雅,其實,也過於寂寞了。
沒有一個聽眾來評價,來反饋,好還是不好,自己都不知道。
彈琴的時候要寄託情緒,隨着那琴聲飄起的情緒到底帶給聽眾怎樣的感受呢?
紀墨想,這個問題可能就回到「知音」上了,沒有了高山流水的相合,沒有了知音,似乎就再也不必奏樂了。
他還沒到那一個層次上,卻也覺得良師之外,也該有「益友」了。
收拾好東西要走的時候,紀墨才發現,要走的只有自己。
「你不去嗎?」
紀墨有些意外。
「不去了,我不喜歡那個地方,你自己去就好,這麼大了,也該飛了。」
況遠這樣說着,目光之中有些柔軟,看着紀墨,像是真的看着自己的親生兒子,有了些屬於父親的望子成龍的心情。
他的目光越過紀墨的頭頂,看向了藍天,這一日,天空清朗,那一片藍天,萬里無雲,很好。
「……好吧。」紀墨猶豫了一下,差點兒想要留下來陪留守的老父親,可最終還是應下了獨自去府城,他並不害怕前路,也不害怕離家,只是心中還有牽掛,就總是放不下。
「去吧,去吧,你不是早想賺錢了嗎?只要不去百花樓那種地方,隨便你去哪裏賣樂,我都不管你,賺了錢都是你自己的。」
況遠給開放了禁令。
紀墨故作幾分恍然「啊,原來你是不喜歡百花樓啊!」
況遠看他的樣子,一瞪眼,「怎麼,那等污濁地方,你還喜歡上了不成?你才多大,不許去那種地方!」
這個要求,很是強勢。
紀墨笑着應了,還為自己辯解一句「他們給的多啊!」
「恁是俗氣,就看着錢了!」況遠不滿地說他,「虧你還能奏出那樣的樂,光知道模仿可是不行!」
他至今仍以為紀墨所奏樂聲之中的感情是模仿自己的,而不是紀墨自己的東西,孩子小的時候,模仿還行,可長大了,還是這樣的模仿,就不行了。
「你要奏自己的樂啊!多難都要。」
這是況遠最後一句叮囑。
紀墨笑着應了,他其實不太理解況遠的這一層擔心是什麼,只看到自己的專業知識點,心中就安定了,這個程度,不可能有任何的錯誤了,他是對的,那麼就不要理會況遠理解成什麼樣了。
人與人的所思,看似一致,卻也相差甚遠。
想辦法弄明白別人所想,對紀墨而言,是比較麻煩而困難的,那他就只要堅定一件事就可以了,堅定自己的方向正確,然後一步步走下去就可以了。
不要回頭看,不要左右張望,也不要停下腳步,就這樣走下去,總會有走到的那一天,這個過程中,無論多麼辛苦,多麼艱難,也都是為成功奠定的基石,不需要彷徨猶豫。
紀墨坐上車,還回頭沖況遠招手,等到了山下,再往上面看,看不到人,卻仿佛能夠聽到裊裊琴聲,是一曲送別,悠然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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