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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還好嗎?」
眼前男生的手處於將伸未伸的狀態,很是猶豫。一窩蟻 www.yiwoyi.com
陳穎有一瞬間的失憶,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裏,又要去哪裏。
教學樓的燈光就像是一輪虛無縹緲掛在遠方空中的月亮,遙遠得很。
「嗯……」陳穎用單音節附和着,努力地止住抽泣站了起來,徑直就向着教學樓的方向跑,自己已經給大家帶來了很多麻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並不認識眼前這個男生,陳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會給自己撐傘只是出於憐憫。
一口氣跑到樓梯的二樓,陳穎舒了一口氣。
那個一身黑色的男生並沒有跟上來。
上課鈴聲響的那一刻,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
高練一個人撐着黑色的雨傘站在雨中,望着陳穎快跑離去的方向,抿了抿唇,慢慢地開始往回走。
沒有勇氣。
一直如此。
「啊,你回來了。」顧淵和踏着上課鈴聲走進教室的高練打了個招呼,「去哪了?」
「樓下,風太大,剛剛把我的東西吹下去了。」高練將打濕的傘收起來掛在後門口的架子上,然後揚了揚手裏棕色封套的筆袋。
上面一點雨水的印記都沒有。
顧淵斜着眼望了望窗外的瓢潑大雨,輕輕地揚了揚眉毛,沒有戳穿高練的謊言。
每個人都有秘密,沒有必要深究小小的謊言。
「陳穎,你怎麼回事?怎麼把自己弄得那麼濕?」
高一七班的講台上,一個已經禿頂的中年男人皺着眉頭望着站在教室後門口的陳穎,少女的頭髮被雨水澆得透透的,濕漉漉地滴着水珠,雙手十指糾纏着在身前打轉,低着頭含着胸,在那透過鼻樑上的眼鏡射來的目光注視下一言不發。
面對班主任賈平老師的質問,陳穎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唉,趕緊回到座位上去吧,我們開始上課。」
賈平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拿起了講台上的粉筆,開始在黑板上板書。
陳穎點了點頭,默默地走到了教室後排角落裏的座位上。
坐下來的瞬間,一張揉成團的紙條丟了過來。
「怎麼了?」娟秀的字跡,後面還跟着一張很可愛的小熊笑臉。
陳穎扭頭一看,是羅依。
羅依是陳穎的同桌,一個天然呆的少女,擁有着十五六歲年紀的女孩所可以擁有的一切幻想,成績一般,積極樂觀,總是沒來由的情緒高漲,永遠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和班上所有的人都是說得上話的朋友。
自然,也包括陳穎,但比較特別的是,羅依是陳穎唯一的朋友。
「打起精神來!」
羅依又丟過來一張字條,這次後面畫的是一個健美先生一樣舉着雙手的肌肉男,旁邊還寫着花體的「heer&bsp&bspup&bsp&bsp!」
字裏行間洋溢着和這大雨天不搭的溫暖,陳穎仿佛能從那幾個漢字里聽到羅依興奮的聲音一般。
她轉過頭看着羅依,微微地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示意她自己沒事。
作為雙馬尾天然呆的少女,羅依回了她一個很孩子氣的剪刀手,然後張大着嘴無聲地說道「一會兒下課後去吃甜品好不好。」
即使沒有聲音,陳穎也能感受到羅依傳遞來的溫柔。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討厭我鄙夷我不理解我,這一刻我也沒有負擔,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傻的笨蛋永遠真心對我。只有她從心裏希望我快樂,只有她能洞悉我稍微褶皺的心情,只有她會對我說「如果不開心的話,要說。」
人生里有一個這樣的人,已經足夠。
嘴角輕揚,輕聲「嗯」了一句作為回復。
晚自修下課,放學後,陳穎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寬闊的街上人來人往,不遠處的廣場上的彩燈和周圍大廈的霓虹燈交相輝映,一派繁華。
彩色的燈光閃耀在陳穎的眼眸深處,讓她不禁有種恍然入夢的感覺。
由於母親的堅持,陳穎變成了南華高中為數不多的走讀生之一。
每次拿着藍色的出入通行證經過門禁的時候,陳穎都會莫名地有一種暢快感,就像是久在樊籠里的鳥兒重新回到了廣闊無垠的天空。
陳穎抬頭望了望沒有星星的夜空,頭頂墨藍色的蒼穹在霓虹的光暈里染成一片邊角發虛的暗黃,夜晚潮濕的風,和大街上過往的車聲人聲匯合在一起,涼涼的、濕嗒嗒的,整個世界都顯得虛假而市儈。
她沒有朝市區走,而是向着更遠的開發區走去。
逐漸安靜的馬路上,清涼的雨絲夾在濕漉漉的風中一點點流過陳穎的臉、手臂和膝蓋,手腳的溫度慢慢被捲走,秋天的味道逐漸濃烈了起來。
有點冷。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陳穎一邊走路一邊用手掌搓着雙臂裸露的皮膚。並不寬闊的道路兩旁栽種着缺乏修剪的法國梧桐,枝葉橫肆,遮掩着本就昏暗不已的天空。
馬路左邊是氣派的高新科技產業全區,右邊卻是看上去年久失修的居民樓,對比鮮明,就像是上色上了一半就被作者拋棄了的油畫,一邊是色彩鮮明的成品,一邊是只有潦草線稿的廢品。
聽爸爸說這裏很快就要拆遷了,但是陳穎從十歲長到十六歲,那條涇渭分明的城市分割線還是沒有移動分毫。
眼睛酸脹得疼,喉嚨火辣辣的,今天淋了太多的雨,不知道會不會發燒。
陳穎默默地吸了吸鼻子,繼續向前走去。
「喲,這不是小穎嗎?這麼晚才回來啊。」
走到樓下的時候,碰到了住在樓上的吳阿姨,這個留着波浪捲髮的胖乎乎的阿姨永遠是一副熱情的樣子,總是用她嘹亮的嗓門和別人打招呼。
就和羅依一樣,陳穎想着,雖然實際上兩個人完全不一樣,但她就是克制不住這麼去想。
「嗯,晚自習剛下課。」陳穎用很輕的聲音回答着,九點四十五,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不想打擾到已經休息的鄰居們。
「很辛苦吧?不愧是重點高中的學生啊,每天都要學習到這麼晚,不像我家那孩子,每天遊手好閒的不知道在幹什麼。你看你,這才上了兩個月不到,就瘦了這麼大一圈。唉,如果吳鑫能夠和你一樣用功就好了,我和他爸也就不至於每天這麼操心……」
吳阿姨自顧自地說着,這大概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最擅長的本領之一,即使沒有人在和她對話,也能慷慨激昂地一直說下去。發福的身體裏源源不斷地產出着語言,即使腦子有時候跟不上生產的進度,但嘴裏也會毫不停歇地全部將其吐出來。
「其實還好吧。」陳穎附和到,吳阿姨的孩子曾經是和她一個初中的同學,雖然不同班,但吳鑫的名字在那個小小的初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打架、逃課、拉幫結派,幾乎所有和壞學生沾邊的事,所有違反校風校紀的事,吳鑫都不會缺席。
陳穎不喜歡吳鑫,但是吳鑫喜歡陳穎。
「小穎,周末有空能不能幫着輔導下吳鑫那孩子的功課,雖然他現在在職高,但是我和他爸還是希望他能夠正兒八經地學上一些東西。」分開的時候,吳阿姨笑着問道,「我和他爸說他教他他不會聽,但這孩子從小就聽你的話,興許你教教他他能夠聽進去。」
「嗯……阿姨再見。」陳穎點了點頭,然後就關上了門。
鐵門合上的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被隔在了身後。
陳穎背靠在門上,冰涼的觸感就像是泉水一樣慢慢地淌過她的心間,逐漸將身體浸透……
「呼——」她長抒了一口氣。
「小穎回來啦?」拉長了尾音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了出來,梳着單馬尾穿着髒兮兮的粉色圍裙的女人正在廚房裏做雞蛋羹,那是陳穎的母親劉琳。在她的印象里,母親似乎也是一直這麼精力充沛的形象,不論是在初中教書的時候,還是在家的時候。
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里是一個穿着西服五官標緻的男人,用最標準的普通話播報着今天這個世界發生的點點滴滴。
看到女兒回來,父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結果女兒背在肩上的書包。
手指觸及那嶙峋的肩骨的時候,父親的心不由地顫了一下。
「辛苦了……趕緊休息一會兒吧。」
「小穎,來把這個吃了,剛做好的。」母親端着雞蛋羹走了出來,「休息一會兒,然後回房把那套數學卷子做了,我今天可是專程去拜訪了我的老同學,從他那裏拿到的資料,據說這卷子可是你們學校很有名的數學老師出的,叫鄒明,小穎你知道嗎?」
「阿琳,小穎都累成這樣了,就別讓她做卷子了吧。」父親皺着眉說了一句,「你看她都瘦成什麼樣了。」
「學習不就是辛苦活嘛,我當老師的,還能不知道嗎。唉,但是苦也就是苦這麼三年。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母親扶着陳穎的肩膀讓她坐在了餐桌邊,語氣溫柔,「多吃點東西補補吧。」
「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也……」
「你別說了,就你那學歷,也別和我這個老師談什麼教育孩子的方法了。小穎能考上南華高中,除了她自己爭氣以外,我得有一半功勞吧。享受着這麼好的教育資源,怎麼能浪費呢?」
九十年代,父親高考失敗,沒有考上本科,只是去了一所專科,而母親則是去了北京師範大學。
學歷的壓制,加上經濟的壓力。作為這個家庭主要經濟來源的母親一直在家裏擁有着絕對的話語權。
「我吃完了,我去做卷子了。」眼看着父親還想說什麼,陳穎將雞蛋羹一飲而盡,滾燙的觸感燒灼着喉嚨和舌頭,火辣辣的,推開房間門的那一刻,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順着臉頰淌進了嘴角。
和澆了醬油的雞蛋羹一樣的味道,鹹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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