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蹙起眉。
他再一次認真打量着周遭的環境。
這是皇宮裏的御書房,一切佈置擺設都和父親還在時一模一樣,只不過如今的主人換成了他。
可他仍舊覺得不對勁。
他身上穿的是玄色繡龍紋的常服,頭上戴的是較為輕便的日常皇帝才可以佩戴的冠子,簪子也是最好的羊脂白玉製成的,雕成了龍形,意味着帝王獨一無二的地位。
他記得他還有一個非常敬重的皇后,有一個出生就被他立為儲君的嫡長子。
而他半年後還會開啟第三次選秀,以充盈後宮、平衡朝堂。而沒有人能夠撼動皇后和儲君的地位。
這是一個帝王最希望出現的情況。
可這不對勁。
他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少了什麼似的。
「父皇!」已經會走會跑的小皇子宸自己跑了過來,身後跟着一大堆緊張呼喊的內侍宮女。
「宸兒。」明昭抱起小皇子。
小皇子已經三歲,今年九月過了生辰後就要開始進入皇家族學蒙學了。
「父皇,你在不開心嗎?」小皇子奶聲奶氣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替他撫平眉心的褶皺。
「父皇沒事。」他勉力笑笑,安撫這小小的孩子。
小皇子長得模樣很好,綜合了他和皇后的優點,又聰慧機敏有仁心,若是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後繼承皇位的定然就是這個孩子了。
可他總覺得不甘心。
但他又為什麼覺得不甘心?
他放下了孩子,輕輕撫上心臟,聲音低而輕緩,「我忘了什麼?」
「清遠……」哀切的聲音迴響在虛空中,淚水落下,淡金色的花朵轉瞬即逝,在橙黃色的燭火之下幾乎不顯。
男子抬頭,劍眉緊鎖,「你到底是誰?」
他看不到人影,卻總能感覺有人在窺視——自他登基為帝的那一天起——直到如今。
他的心神一直不寧,哪怕用再多的安神香也沒用,甚至連奏摺也看不下去。
他突然起身,取出了一直保存在御書房中的古琴——遏雲。
月光下,修長身影與悠悠琴聲,本該是一幅再美好不過的畫面。
可無端端的,她就是聽出了琴聲中的幽怨哀切。
先賢琴音,或徜徉於天地,或終得遇知己,或感慨懷才不遇,或心懷雄心壯志……
唯有他的琴音,哀怨淒婉,其中頗多茫然,若是細聽,還能聽出一絲與天對抗的決然。
凡人與天相抗,何等大逆不道,何等不自量力,何況他還是天命的帝王!
陰雲突然聚集,灑着如水光輝的嬋娟被遮擋住,天地之間一下子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雷聲氤氳着,沉悶又充滿威脅。
這是天道對凡人膽敢挑釁的威懾!
她抬頭望去,眼底掠過一抹陰冷。天道……
多麼可笑!
「你還在嗎?」琴音在她的冷笑中戛然而止,問話中帶着猶疑不定,還帶着幾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忐忑不安。
「我在。」柔和的笑容盈滿雙眸,星星點點的,像如豆燈火,雖微小,卻亮堂了人間。
「父皇?」小皇子不知道父皇身上發生了什麼,可小孩子總是敏感的,他能感覺到來自於明昭身上的,洶湧又澎湃的屬於傷感的情緒。
「父皇無事。」明昭揉了揉小皇子的發頂,掩下了所有情緒,他又是大權在握、冷靜理智的帝王,可他心中,仍有一處,空落落的。
「清遠——」
她看着他處理國事,教導太子,兒女承歡膝下。更與皇后相敬如賓,後宮平靜,朝堂安穩。
這是盛世之相,是任何一個帝王都想得到的盛世。
可他仍舊不滿。
他總覺得,他的婚姻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有一個愛逾入骨的妻子。
大凡後宮,基本每個嬪妃宮裏都會有那麼一個小佛堂,尤其是皇后宮中。
中宮名鳳鳴,其中有一殿,名清歡雅苑,其中遍植梧桐,每逢盛夏,便是綠蔭滿宮,闔宮裏都難得的靜謐之所。天下人都說,陛下這是以滿殿的梧桐,引回皇后娘娘這隻鳳凰,可見帝後二人伉儷情深。
皇后也這麼以為。
所以她在這裏設了一座佛堂。幽靜之處,自然不能辦俗世雜務。
明昭難得帶着小皇子遊玩,走到鳳鳴宮,便想起去瞧瞧皇后。一家三口就順便一起用了晚膳。
膳後消食,三人一起在鳳鳴宮中散步,走到了清歡雅苑外時,明昭停下了。
皇后每日都會在小佛堂中待一會兒,誦經念佛,也是虔誠。
只是佛堂之中供的並非佛祖雕像,而是一個眉心有一點花痕的神女像。
最開始皇后要求內務府這麼打造時,內務府是不解的,甚至特地跑來問了多次,可每次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自然也只能照着皇后的要求雕刻。
皇后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她總是覺得,世上就該有這麼一位神女,眉目之間清絕又傾世,心懷悲憫,手中拈着一枝花枝,其上盛放着一朵花,通體潔白、脈絡淡金,是凡塵見不到的聖潔。
明昭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小佛堂,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尊女神像,卻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愣在了原地。
他茫然盯着那尊女神像,腦海中一片空白,卻並非什麼都不知道,而是……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又很快消失在腦海深處。
就好像,有什麼在阻止他記起一些事情似的。
「這是……」他極其艱難地開口,「誰畫的像?」
要想雕刻出這般細緻的神像,必定是有一幅非常精確的畫像的。
「是臣妾。」皇后有些疑惑,「陛下,可是這神像有問題?」
「不……」他踉蹌着後退,靠到了冰涼的牆面上,目光渙散,聲音低至不可聞,「不、不、沒問題……」
「皇后可否將這尊神女像送予朕?」他突然開口問道。
皇后有些猶豫。
皇帝卻不再等她的回答,上前雙手捧起神女像,轉身就走。
「母后,父皇怎麼了?」小皇子不解地問道。
皇后搖搖頭,沒說話。但她能感覺到,陛下,有哪裏不一樣了。
無人得見的女子捂住嘴,淚水止不住地落下——
那是她的像。
她不知道為何能畫出畫像的人居然會是皇后南宮氏,可明昭的反應讓她心中難過。
她始終跟隨着明昭,看他登基掌天下,看他大婚伉儷情深,看他兒女膝下承歡,也看他日日迷茫又無措。
而現在,卻是看他紅了眼眶,脆弱狼狽。
「你還在嗎?」男子哽咽着開口,「你是這個神女嗎?」
道不盡的心酸,訴不出的委屈。
他是天生的帝王,卻為情愛所困,又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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