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ue「人市!」于右任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幹什麼的了,這種場景,只要不是瞎子,在中國各地都看得見,便是今日的京城南京,也缺不了這樣的地方。雖然到現在已經是民國18年了,但是一些故老的傳統還是沒有破開,比如說黃賭毒,比如說納小妾,比如說蓄養家僕,比如說宗法制度,等等不一,各種風俗傳統,從蠻夷南侵以來的極大倒退的半奴隸制度,都繼續在中華大地上繼續上演,上位者從不為此看顧一眼。
在全國各地的城市中,人口販子堂而皇之招搖過市,插標賣首、賣身葬父、賣孩子養家的從出不窮比比皆是,一個現代人若是走在大街上,看到這樣的場景只會感到憤怒和恐怖,他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這些把自己的命都賣給了別人的人,這輩子將會過的是什麼日子,得個什麼下場。
而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呢?他們就更看不見了。如果說歷朝歷代,那些除了裝糊塗的達官貴人假裝不知道之外,在民國時期,那些國府大員們可能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如果注意去發掘一番,會發現在當時,上面主政的這些人基本上沒有出身貧苦家庭的,大部分都是鄉紳後代出國留洋的,回來之後起步就高,根本不在民間攪風攪雨,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漠不關心,以至於若干年後,整個執政系統跟下層民眾就完全脫節了,下邊人想什麼,需要什麼,如何的治理引導,幾乎都變成了朝堂之上一群大員們在那裏神馳想像,聽風就是雨,拍腦袋弄出點么蛾子來就不管不顧的推行下去,至於下面老百姓是不是能夠從中得益。/是不是能夠因此變得更好,那就一推二六五,徹底不知道。若干十日後,下面辦事的人給遞上來一份瞞天過海不知所云的報告。也就完事了。
一代代,一年年,一次次的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老百姓就跟合面機裏面的麵團一般,被是不是的淋上一灘水揉來揉去,最後**地一點精神都沒有,徹底麻木了。
于右任這麼大年紀,當然知道「人市」是怎麼回事。古來傳統,富貴人家在災荒年景的時候,也會舍下點錢財來買下一些看來着實可憐的孩子當家僕,以免他們落在江湖乞討幫派中被打斷手腳生不如死,這叫做做善事,發善心。
但是估計他們很多人其實都不知道。他們買過來的孩子,其實大部分都是從災區被拐賣出來地。泱泱中華,天地廣闊,歷史悠久,五千年可考不可考的歷史之中,完全無戰亂的年景加起來不超過四百年,其餘的時間都在打仗。/而複雜多變的地理環境。廣闊地域之上,天災幾乎年年有。為什麼老百姓盼着的好日子,不過是「風調雨順」?那是因為就這麼一次好年景,就能保佑他們兩年餓不死!
災荒,在清末民初這一百年間,幾乎就是中華大地上沒有斷絕過的陰影。不管是什麼人執政。都不得不面對這麼此起彼伏的人間慘禍,而億萬華夏子孫就是在這種嚴苛艱苦地漫長歲月中掙扎求存。最後養成忍耐、堅韌、平和、質樸的民風和氣質,也是這個民族擁有如此強大生命力和生存能力的關鍵所在。
于右任坐在車中。看着外面如同山會一般擁擠熙攘的熱鬧場面,他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這裏繁盛的不是民生,這裏在瘋狂叫賣地,是人命!
渾身顫抖着,強壓着自己內心的激憤,抑制着眼淚不流出來,于右任抖索着下了車,領着一眾人員來到「人市」近前,耳朵里充灌的是各種腔調的呼喊聲,被嚇壞了的孩子的哭泣聲,講價不公的呵斥吵鬧聲,全無情感地嬉笑聲,匯成一股刺人心神的魔音,攪得他們腦子裏一團混沌。
走近之後,于右任意外的發現,在熙熙攘攘的巨大集市中,居然有許多穿着破爛軍長扛着槍歪戴着帽子在維持秩序的軍兵。/看到視察隊伍又是軍隊又是車隊的開過來,他們似乎也沒覺得有多麼可怕,仍然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這邊護送軍兵靠近之後,那些人注意力才集中過來,然後就三一群五個一夥地聚攏過來,當先一個軍官迎上,毫不客氣地大聲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要買人地排隊!沒仇事的閃一邊!」
這邊陪同軍官臉上掛不住了,當即呵斥道:「混蛋!瞎了你們地狗眼!這是南京國府監察院於院長,特來視察災區民情的,休要胡說八道!」
那軍官朝這邊死死的瞅了兩下,哼哼兩聲嘟囔道:「南京政府咋了!他又不給我發餉供糧,老子管他是哪一路的毛神!呸!」
實話,本來南京政府蔣主席那邊,跟西北軍這邊就是對頭,只不過名義上的統一旗幟下,很多事情不好撕破臉來搞,再者類似于右任這樣的老牌要員,管的是行政,憑的是資格,不管誰上台都少不得他們幫忙,因此輕易是不會得罪的,否則哪裏還會有那閒工夫陪着他們視察調查?
但就這樣,卻把于右任氣的不輕。他指着那傢伙問道:「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麼的,怎的如此跋扈!」
陪同軍官道:「哦,他們是維持秩序的!這裏匯聚八方流民,治安頗為不靖,為防止他們聚眾鬧事,故而……。/」
苗先生從旁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道:「我看,他們不是維持秩序的,他們是收稅的!」
「收稅?!收什麼稅?!這裏有什麼稅可收?!」于右任感到氣貫瞳仁,幾乎要鬚髮皆指,他被這個在此地是如此的刺耳,聽上來如遭雷擊!
苗先生冷冷的看着那幾乎快要爆炸了的軍官漲紅的臉膛,一字一頓的說:「人頭交易稅!這裏每賣出一個孩童,他們便要收稅五元!光我山東一地,半年來光從此地買回去的孤兒,就有四十餘萬!光我們給的交易稅。就有兩百多萬!」
于右任目瞪口呆!他恍如夢囈一般地念叨着:「西北軍!人市!人頭交易稅!喪盡天良!天地不容!我…我…!」嗓子裏「咯」的一聲,他氣暈過去。
一群扈從立刻湧上來捶胸順氣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把他弄明白過來。于右任雙眼發直的死死盯着人市的方向,半晌之後。忽然捶地大哭:「吾國!吾鄉!吾土!吾民!天哪!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在這時代地西北,面對三千萬人民,說這樣一句話純粹是笑話,這裏早就沒有天理了!苗先生曾經看過從這裏傳回去的報告,當時他氣得跳起來,而主政陳曉奇,卻在一份份的報告上用顫抖的手簽字批閱,簽一份。/哭一場,嘴裏念叨的,無非也是這些。那些報告,除了詳細敘述了這裏的真實情況,更是下面報上來的處理意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便是針對婦孺孩童地買人計劃。
1928年,西北災荒初露猙獰,便將一半人口席捲進去,好在那時馮玉祥親自主政,另外沒有大戰侵襲,為了穩定後方,馮派手下將陝甘寧各地的亂匪亂軍大力清繳。很是殺了一批,才算穩定下來,但是接踵而至的戰亂和災荒卻並沒有給當地百姓以喘息之機!
1929年的5月10月兩次混戰,令河南交通多次斷絕,持續不斷的災荒令是十萬大軍都無糧可食,他們除了劫掠百姓之外。便開始強硬的將救災糧扣下來。售賣私吞,特別是馮玉祥遭到閻錫山軟禁。西北軍群龍無首,這種混亂更加不堪。而買賣人口地事情,也便在這時候開始大肆上演!
關中地界,數省交匯,從潼關到風陵渡這裏,便成了陝西山西甘肅三省災民的匯聚地,年輕力壯者要麼參軍,要麼逃荒,要麼跟着所剩無幾的賑災修路隊伍混口吃食,婦孺老弱全然顧不得了,這些被丟棄的孩子和婦女便成了黑心人販子眼中的最佳貨物!
他們將孩童婦女有組織的收攏過來,然後準備往沿海京津山東一帶經濟情況較好的地方販賣,便在此時,西北軍看到了這樣地事情,他們不但不加以阻止,反而堂而皇之的以官方的身份開設人市,然後派駐軍隊在這裏維持秩序,收取交易稅,每賣出一個人,收稅五元!僅風陵渡這裏一個地方,便先後有四五十萬孩童被販賣,西北地區被販賣的加起來超過百萬!西北三千萬人口,被售賣的婦女超過五十萬!
活在後世的人,不是存心去關注尋找,誰能知道,在這個時代,這數十年前地中國大地上,曾經上演這樣慘絕人寰地事情!活在和平時代的陳曉奇,做夢都想不到,當他真地親自面對這個時代時,看到的不僅僅是熱血沸騰,壯志飛揚,他首先要面對地,便是這種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來的人間慘劇!
設立人市,販賣人口,收取稅款,這樣的事情,他們真幹得出來!陳曉奇手抓着報告,殺了這些人的心就一直沒有斷!這樣的人,這樣的軍隊,連畜生都不如!
苗先生看過報告,他雖然沒有經歷過這麼慘重的災荒,但卻聽長輩說過在上個世紀發生在山東河南等地的大災荒的慘景,歷史上著名的「闖關東」,便是在那種背景下發生的,想想看都知道,數年之間,七百萬山東人千里跋涉去東北開荒,數十年間,光山東一地闖關東的人累加起來就有兩千五百萬之多!不是活不下去了,誰人願意背井離鄉冒着風險跋涉幾千里去黑山白水的地方求一條活路!
苗先生知道情況,所以才要來親自看一眼,現實就是如此的裸的存在,他們今天看到的,只不過是無數人市中的一個而已,其他的遍佈三秦大地,誰知道還有多少!
這樣的情景,給于右任的打擊是巨大的,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關心的家鄉父老居然是落得這般下場,他萬萬想不到,所謂的災荒居然會搞的這麼慘烈!那些坐在朝堂裝模作樣求神拜佛的長官們,有幾個真地想過見過這種人見慘禍的!他們想像不出來!
接下來的地方。//這種事情簡直司空見慣,偌大的秦川大地幾乎就是人間地獄,看到後來,所有人都麻木不仁了。/周身上下冰涼,臉上做不出任何地表情,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每每要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嚎啕不已。
從潼關到西安,于右任在火車上就沒再下來。從延安換車,往三原趕去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場景才好看許多。看着一條條四通八達的寬闊平整的大道。于右任心情稍舒,他知道自己的老家或許會好一點。
從28年底開始,施行起來的賑災修路就首先以西安為中心開展起來,經過一年斷斷續續的折騰,已經將往北的公路修到了銅川,往西快要與甘肅過來地公路接壤。往南則幾乎沒動,往東南則近了丹鳳。
光禿禿的十幾米寬的公路上,空蕩蕩毫無人煙,兩邊乾燥的黃土地中,一根草都沒剩下,所有的樹木都被扒光皮後,又整個這段砸成粉煮成湯果腹。所有的河溝幾乎都是干地,爛泥龜裂,卻是不知道被翻來覆去多少遍,連一條泥鰍都找不到,死寂,就是這裏最主要的顏色!
三原城。也算是關中腹地。又是西北軍的重點所在,所以周圍的人都聚攏在此。有大家財的地主富戶仍然還過得下來,但是也是度日如年。每天吃不上一頓飽飯,窮困人家可想而之,因為是最早實行賑災的地區之一,人口結構已經被徹底打亂,青壯少了一多半,婦孺兒童幾乎沒有,老弱病殘無用之人幾乎都已經死光,這裏卻成了徵兵最容易的地方。/
一路上看了這麼多,于右任什麼都說不出來,將隨車攜帶地一些壓縮餅乾之類的吃食散發下去之後,他便帶着人掩面而走,再不敢回頭看一眼那些絕望的眼神。
視察隊伍驅車轉往鳳翔縣,在鳳翔城北,他們碰上了一出新的戲碼,數千老百姓正聚集起來,為一個剛剛死去的地主送葬!
視察這一路,于右任等人就沒見過一個死了人還辦喪事的,一天能餓死一萬人地時候,死人便成了最常見地事情,有點力氣的便挖坑埋掉,再差點地變拖着丟棄到萬人坑中,埋都懶得埋,更差的一宗,則乾脆就是死在那裏都無人問,許多地村子死掉一部分,逃荒一部分,等死一部分,幾個月下來變成鬼蜮死地!
所以,陡然碰上這樣的事情,他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他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家能夠在這樣的時候還有閒情有能耐辦喪事,更能聚集來這數千人給他送葬,什麼家主兒有這麼大的本事!
護衛軍人排開人群維持秩序,于右任等人下來直奔中間靈堂,主持喪事的管事人員嚇了一大跳,趕緊迎上來招呼:「各位軍爺!各位官爺!這正辦白事!不乾淨的很,您貴足別踩賤地,有事留步在場說話可行?!」
話是商量的口氣,但表情神態都是不由的不答應的樣子。/于右任止住想要呵斥的軍官,和顏悅色的問:「這位老鄉,你們這是在給誰做白事,怎麼會聚攏這麼多人!」
管事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看得出來這裏頭于右任是個大官,趕緊打拱作揖的說:「回您老的話!俺們這是給於大善人一家出殯呢!」
「一家?」于右任一下子聽出來其中的關鍵,疑惑的問道,「難道說,於大善人一家都遭受不測了麼?」
管事嗨聲嘆道:「可不是麼!多好的一家人啊!硬是活活兒的全家都餓死,一口人沒剩啊!都說好人不長命,老天爺不開眼那!」說着話,那眼淚撲拉的就要放悲聲。
于右任拉住他道:「你先別忙着哭,你倒是說說,這於家到底怎麼回事,如何的便會一家人都餓死?又如何的會招致這許多人來送葬!」
那管事長嘆一聲,說出一番話來。原來這於大善人一家,在當地也算是殷實富戶,幾代繁衍辛勤聚斂,卻也有了數百畝好地,生活算是過的不錯,平日裏為人樂善好施,在當地頗有好評。
去年的時候,天災已然搞得鳳翔一地民不聊生,農田絕收,便是地主家也過得頗為艱難。幸賴各地救援及時,加之剛剛實行的賑災計劃有餘糧救助青壯年,又借走了大量老弱婦孺,這就大大減輕了當地災荒負擔,一個冬天算是勉強度過。
但是到了今年,災情不斷擴大,不斷加重,數以百萬計的災民從甘肅、寧夏、青海等地涌到陝西,沿着大道往西安行進。災荒年間,人流向來是如此的輾轉,並不奇怪,但是今年不同在於,西北賑災的行動名聲傳揚到各地,災民們全都知道了!這有能力的都往這裏趕,四省交沖之下,頓生大禍!
好不容易緩解的陝西災情因為災民大量湧入愈發嚴重,而要命的是賑災行動卻因為戰亂的衝擊時斷時續,救災糧更是逐漸被大軍侵奪吞噬,落在災民手中的少之又少,死人的事情就多了起來!
於大善人家本就連續兩年田產絕收,家中一點餘糧也不敷使用,未雨綢繆下,他們自己也省吃儉用,在今年秋天開始,便時不時的設立粥棚,拿出存糧來周濟災民,受他善舉活命着數以千計。
不過這種坐吃山空的做法敗家太快了,幾個月後,於家便已經散盡了糧食,又拿出家財購買市面上流出來的高價糧食,勉力維持舍粥事業。但終歸是力有不逮,到了最近,家中徹底拿不出一點資財購糧,又沒有留下給自家人果腹的糧食,地主家人又不死貧苦人那般耐飢,居然一家人先後生生餓死!
他家這一死絕,受他們多日恩惠的災民便沒了着落,但是總算這些人沒有忘恩負義,在有心人的組織之下,便主動聚攏起來,為這一家人收拾後世,令為善者能入土安寧,算是對他們一家的報答。做完了這場喪事,這幾千災民便又要各奔東西,尋求活路了。
聽到此處,于右任唉聲嘆息,令人找來筆墨,當場揮毫題字,為這一家人寫下「義人於某某之墓」的碑文,並拿出錢來,叮囑那些辦事的人一定、務必要給這一家人安葬好,立碑為記,以警後人。
這樣一件事,雖然仍是慘劇,但於家人的作為,卻如一縷春風暖了整個森寒世界,也令連日來沉鬱難耐的于右任一行人稍覺心中開朗,不再是那麼鬱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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