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穿越至今,李欽載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位名震千年的名將爺爺李勣。
見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他領着全家在前接旨。
直到宣旨的宦官離開,李勣才緩緩轉過身。
李欽載混在一群不肖子孫里,終於第一次看清了爺爺李勣的模樣。
李勣不到七十歲,身材頗為魁梧,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便袍,鬚髮皆白,獅鼻闊口,寬面大耳,不言不笑一臉威嚴。
目光隨意瞥處,卻如一柄利劍橫掃千軍,令人不自禁敬畏莫名。
名將風采,果真非同凡人。
送走了宣旨宦官,李勣緩緩轉過身,目光首先落在李欽載身上。
李家孫輩五人,一窩的不肖子孫,但李欽載這個五孫子在不肖孫輩里可謂一騎絕塵,旁人拍馬難及。
從孩童時便能看出他的乖張跋扈性子,長大後果真愈發不可收拾,從小到大闖過的禍不計其數。
李欽載孫輩排名第五,是孫輩里最小的一個,雖然在外惡行無數,但勝在嘴甜會討好長輩,年節之時懂得對長輩獻殷勤,以往李勣對他頗為寵溺。
然而家人長輩的溺愛,自身的不知收斂,終於闖下了無法彌補的大禍。
盯着李欽載的目光微沉,李勣冷着臉一言不發。
良久,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李勣冷聲道:「旨意已下,斷難回天。門外已有官差等候。欽載,收拾一下隨官差上路吧……」
頓了頓,李勣嘆息道:「往後數年,你……好自為之。」
李家長輩和兄弟的目光紛紛聚集在李欽載臉上,目光各異,複雜難明。
李欽載面色平靜,對這個結果他早有心理準備。
旁邊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男人拍了拍他肩,嘆道:「景初莫怕,祖父尚在氣頭上,朝中議論亦在風口,待風聲平息後,我再幫你向祖父大人求情,使你早釋歸京……」
李欽載默然。
說話的人名叫李敬真,孫輩排行第三,是李欽載的堂兄,李勣長子李震之子。
「景初」是李欽載的表字,男子但凡讀過一些書,年過弱冠後通常會被長輩賜取表字,「景初」的表字便是李勣親自取的。
表字一般被同輩兄弟和好友稱呼,長輩則可稱其大名或表字,看個人習慣。
從李敬真安慰的話語來看,李家孫輩之間還是頗為祥和友愛的。
——或許大家都是同樣的混蛋,李欽載只不過在混蛋的圈子裏比較優秀而已。
不遠處,父親李思文定定地注視着他。
李欽載心中忽有所覺,抬頭瞥過,與李思文的眼神相碰。
李思文飛快收回了目光,陰沉着臉轉身離開,卻是一句話都懶得與他說了。
李欽載苦笑。
好吧,黑鍋扣在頭上,就得認。
李欽載默然回到自己的臥房,簡單收拾了一下衣物,然後打開房門。
房門外,管家吳通正等着他,見他出來,吳通雙手遞上幾塊十兩重的銀餅,往他的行李包袱里塞去。
一邊塞一邊紅着眼眶絮絮叨叨,這塊銀餅是三少郎悄悄送的,那塊銀餅是老國公着人送來的……
您父親也偷偷送了一塊銀餅,只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說是他送的,既冷還熱的樣子惹人心疼……
吳通擦着眼眶又囑咐,門外押送的官差也已被打點過,五少郎路上斷不會受委屈,沒人敢讓李家的少主人受罪。
少郎路上若有求,儘管吩咐官差去辦便是。
李欽載苦笑着拎起包袱便走,包袱有點重,大多是銀餅的重量。
吳通邊哭邊送,從臥房到正門一路嘮叨叮囑個不停。
國公府正門外,果真有兩名官差在等候,見李欽載出來,官差上前恭敬見禮,並主動接過李欽載手裏的包袱行李。
流徙歸流徙,但李家五少郎仍是五少郎。
縱然被判流徙千里,以官差的微末身份,也斷不敢將李欽載當成犯人看待,反而像兩個貼身小廝一樣殷勤照顧周到。
李勣和李思文回了內宅,李家眾人卻聚集在正門相送。
李欽載目光期待地在門外掃過,未曾見那位軍器監工匠的身影,顯然自己發明的射程翻倍的強弓還沒製作出來。
心裏有些失望,但旨意已下,片刻不得耽誤。
李欽載跨下正門外的石階,舉步欲行,卻忽然頓住,想了想,轉身朝李家門楣躬身長長一揖,然後朝送別的眾人微微一笑,轉身上路。
兩個時辰後,已是正午時分。
此時的李欽載在官差的押送下,已經出了長安城,朝南方而去。
一路皆是步行,「流徙」的判決不可能讓他太輕鬆,步行是基本操作,騎馬坐車想都別想。
這是判罪,是刑罰,不是讓你追尋詩和遠方的,從長安到嶺南,一兩千里的路程,你就慢慢走過去吧。
直到走出長安城,離城門越來越遠,長安城巍峨的城牆已在視線中縮小,模糊,直至不見,李欽載終於完全失望了。
那個該死的工匠難道真放了自己鴿子?
…………
午時過後,軍器監那位工匠終於搖搖晃晃出現在李家門口。
李欽載的圖紙畫得很詳細,無奈從圖紙變成現實不是那麼容易,很多機件需要細心制模打造,一分一毫都不能馬虎。
工匠忙活了一整夜加一上午,終於趕在午時後將李欽載設計的強弓造出來了。
昨日李欽載的威脅言猶在耳,工匠不敢耽擱,一夜沒睡的他着急忙慌來到李家門口,求見五少郎。
誰知門口職衛的部曲告訴他,清晨宮裏來了旨意,五少郎已被押送出京,流徙嶺南了。
工匠大驚,然後嚇得手腳冰涼。
昨日五少郎威脅說,若他流徙嶺南,一定會拉着工匠同去。
此刻五少郎已然上路,那麼李家會不會真的給他安個罪名,拉着他一同上路?
工匠熱愛長安,工匠不想上路……
雙手捧着剛剛製造出來的強弓,工匠撲通一聲跪在李家正門外,帶着哭腔大聲道:「五少郎所託,小人已造出來了!小人代五少郎為國獻利器!」
門外的部曲嚇了一跳,見工匠雙手高舉着一張形狀古怪的弓箭,跪在門口一臉生無可戀,部曲們面面相覷。
名叫劉阿四的隊正皺了皺眉,上前喝問工匠。
工匠跪在青石板上泣不成聲:「此物為五少郎所創,射程遠超強弓,不但可至二百步外,還能不失準頭,小人試過,五少郎所言不虛,確是國之利器,求大將軍明鑑,此物當可抵五少郎之罪啊!」
工匠與李欽載不熟,本不該幫他說好話,只是害怕自己也被李家尋個由頭流徙千里,於是果斷自救。
自救首先便要救五少郎,五少郎若被撤銷流徙之罪,工匠才能平安。
劉阿四聽到可抵五少郎之罪,面色頓時一緊,急忙接過工匠手中的強弓,打量一番後,果斷轉身朝門內跑去。
很快,那張新製作出來的強弓落到內宅李勣的手上。
劉阿四垂手恭敬地站在李勣面前,李勣一雙威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這張強弓,對它的古怪造型頗為好奇。
聽到劉阿四說是李欽載所創,眼神更是不可思議。
「能至二百步外?還能不失準頭?呵,開甚玩笑!老夫一生在軍中,歷經大小無數戰,卻聞所未聞。」李勣搖頭苦笑。
劉阿四站在李勣面前,卻不敢多一句嘴。
李勣的目光仍未離開這張強弓,嘴裏淡淡地道:「欽載為了脫罪,倒也煞費苦心,只是殊為幼稚,如此一戳便破的藉口,怎能助他脫罪?」
劉阿四忍不住了。
昨日李欽載與他折節屈尊相談,儘管兩人的聊天有點乾巴,算不上融洽。
但李欽載性情突變,平易近人的新形象還是令劉阿四頗為欣然,對李欽載的印象自然也直線上升。
如此和煦可親的少主人,劉阿四打從心底里希望他留在長安,莫遭那流徙千里的大罪了。
於是劉阿四忍不住開口道:「大將軍明鑑,小人愚鈍,也知此物看似不同尋常弓弩,其中增加的機件頗為奇巧,或許……大將軍可試一試,若真能將弓箭射程翻倍,對大唐來說自是一樁大喜之事!」
李勣抬眼朝他一瞥,劉阿四頓時後背冒了一層冷汗,硬着頭皮垂頭恭立。
端詳這張強弓許久,李勣忽然道:「阿四,後院尋個寬敞之地,老夫試一試此物。」
劉阿四頓時喜出望外,急忙應是。
李家後院一塊空置的草地上,一群部曲執兵肅立,劉阿四用腳丈量出兩百步的距離,然後站定抬臂,朝兩百步外執弓的李勣示意。
李勣眯眼測量了一下劉阿四所立的距離,然後緩緩抬弓,將一支翎羽箭矢放進機件的凹槽里,慢慢拉動機簧。
劉阿四將一片翠綠的樹葉貼在一棵楊樹的樹幹上,然後退後幾步。
李勣面沉如水,強弓拉至滿月,本來李勣已老邁,八石的強弓很難拉開。
只是李欽載所創的強弓頗為精巧,弓弦扣在機簧上拉動,竟是省力許多,一張強弓毫不費力便拉滿了。
調整呼吸節奏,瞄準,放箭。
嗖的一聲,箭矢如流星墜地,激射而出。
電光火石間,咚的一聲悶響,箭矢直中樹葉,並穿透楊樹尺余,只留半截翎羽箭尾顫巍巍晃動,顯然仍有餘力可賈。
一箭射出,周圍的部曲們情不自禁歡呼叫好,齊喝大將軍威武。
李勣卻呆怔住了,垂頭盯着手裏的強弓半晌,再抬頭看了看兩百步外那支入樹尺余的翎箭,眼神漸漸震驚,不敢置信。
兩百步外,穿楊而過。
李欽載所言不虛,果真將如今的弓箭射程翻倍,而且翻倍有餘。
更甚者,兩百步外能精確命中那片樹葉,可見射程翻倍之餘,箭矢亦不失準頭。
足足增加了一百步的射程,若在戰場上兩軍對陣,多出來的射程該會佔據多少先機!
攻城戰也好,平原遭遇戰也好,翻倍的射程足可增加戰事三成的勝率,這是占敵於先,這是對敵軍碾壓性的打擊!
耳中聽着部曲們的歡呼聲,李勣卻面容沉靜,抬手習慣性地捋一捋花白的長須,只是捋須的手微微顫抖,顯示他此刻內心很不平靜。
沉默許久,李勣忽然道:「阿四,此物……果真是欽載所創?」
劉阿四忍住心頭的喜悅,垂頭道:「門外的工匠說,此物確是五少郎所創,工匠只是按圖打造。」
李勣擺了擺手,沉聲道:「召工匠來此,老夫有話要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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