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劉盈拉着蕭何走出未央宮,在相府點燃了一堆篝火的同時,長安城以南的少府糧市,也終於等來了一大群早就該出現身影。
——距離相府所發佈『禁止商賈屯糧超過一百石』的最後期限,只剩下三天了。
為了避免如長陵田氏,以及池陽錢氏、渭南張氏那般,淪落到『舉族謀反』的下場,關中的糧商米賈,必須在這僅剩的三天時間裏,將手裏囤積的糧食全部處理掉。
當然,作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消息來源僅次於官府的群體,糧商們自是早就得到了消息:想把手裏的糧食賣給少府,並不需要把糧食運過來。
在糧市外,向一名六百石上下的市吏打聲招呼,糧商們便趁着等待的間隙,互相交頭接耳起來。
至於交談的內容,自然是近些時日,關中各地的糧食行情無疑。
「唉~」
「日後,可萬莫再提貨糧之事了······」
「自相府頒公文,限吾等糧商於春三月甲午日前,盡售手中屯糧時始,鄙人所在之鄂縣,便再無民欲買糧······」
聽聞一位中年人面帶愁苦的道出哀怨,眾人頓時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起來。
「可不是?」
「鄙人唯恐手中糧米無以盡售,三日之內,更六降米價,至石二千二百錢!」
「然縱如此,糧鋪仍是門可羅雀。」
「遣丁仆往而問之,乃聞街頭風論:待春三月甲午,必有懼死之糧商米賈,勿收錢而贈糧,與鄉民食!」
就見另一位肥頭大耳的商賈搖頭嘆息着,望向不遠處的糧市。
「嘿!」
「真當鄙人這萬貫家財,乃拾於道沿?」
「——與其血本無歸,倒不如售與少府!」
「如此,尚可稍回本金之餘,更可保性命無憂······」
聽到這裏,眾人面色不約而同的一緊,又接連打了個寒顫。
——那日,在場這幾十位縱觀整個關中,都算得上有頭有臉的糧商,可都參加了錢不疑那場密議!
結果密議剛散場,都不等天黑的功夫,長安便傳出消息:錢氏、張氏家中男丁,全被投入了廷尉大牢。
照這架勢,錢、張兩家的下場,就算不是又一個長陵田氏,怕也是好不到哪裏去。
倒是以前,在關中糧界、商界都名不見經傳,憑着給長陵田氏鞍前馬後,才稍攢下些許資產的杜氏一族,竟借着『檢舉錢、張二氏之謀』,在當朝太子面前賣了個乖!
雖然杜氏一族的戶籍,還是沒能如願從商籍轉入農籍,但最起碼,杜氏也已是從此番,關中糧價異常上漲的漩渦中,把自己給摘了出來。
就說前幾日,杜氏一族的糧食,已經被少府盡數收購,連杜氏那幾處糧倉,都被少府花真金白銀買走!
雖然賣糧食的錢,少府還暫時沒有給到杜氏手中,但糧倉都給了錢,糧食的錢,少府也大概率不會眯了。
舉報了錢、張兩家,又第一個站出來,把糧食和糧倉打包賣給少府,杜氏在此次的動盪中,已然是安穩落地。
相府『禁賈貨糧』的公文還掛在關中各地的露布之上,長陵田氏滿門『屍骨未寒』,錢、張兩家大難臨頭在即。
再加上杜氏這麼一個『榜樣』,其餘的糧商自也沒有繼續糾結的道理,各自下定決心,便齊聚在了此處,長安城以南不過數里的『少府糧市』之外。
——眾人倒是想去少府屬衙,但也得進的去未央宮不是?
頭頂『商賈賤戶』的身份,又幾乎沒有官面兒上的路子,眾人也只能來糧市,說是改邪歸正,其實也就是碰碰運氣。
如果吃了閉門羹,眾人恐怕就只能各顯神通,看能不能使點錢財,尋個能搭上少府官員的路子······
「爾等,皆為關中之糧商米賈?!」
一聲隱隱帶有些許惱怒的低吼聲傳來,惹得眾人不由齊齊一抬頭。
待看清出聲那人,腰間竟掛着一方銀白色官印之後,眾人又爭先恐後的走上前,紛紛將腰彎下九十度。
「民等,見過陽公!」
「回陽公問:民等,確乃籍於關中,而以貨糧為也之賈······」
齊聲一拜喏,眾人便維持着拱手俯身的姿勢,稍帶侷促的等候起陽城延的答覆。
不得不說,這幫商人今天的運氣,着實算是不錯。
——再過幾天,陽城延就要再次出發,前往三原,繼續鄭國渠的整修事宜了!
要不是陽城延今天想着,在走之前來糧食看一看,就這些號稱『家財萬貫』,甚至被坊間私下稱為『素封』1的商人,怕是一輩子,都沒法見陽城延一面!
至於這些商人一見面,就能喊出陽城延的姓氏,倒也不是曾經見過陽城延,而是推斷。
在這個信息流動緩慢,知識普及率底下的時代,撇開社會地位、道德操守不論,商人,尤其是能積攢下萬貫家財,富可比擬王侯的商人,絕對算得上是社會精英。
而與後世,那些學富五車,才華卓絕的社會精英又稍有不同的是:在這個時代,一個商人想要成功,首先需要具備的素養,無非不過對信息的掌控。
用後世的話來說,其實就是消息靈通。
如今漢室,開國功侯凡一百四十六人,除了早亡的十來人,余者盡數健在。
在這種情況下,在官職層面能達到『銀印青綬』規格的二千石,幾乎都具備享有『金印紫綬』權力的爵位。
這個情況,也被長安百姓私下稱為『非侯勿卿』。
——不是徹侯,根本就沒法成為九卿!
當然,也不是說整個漢室,就沒有人秩二千石,同時又沒有徹侯的爵位。
只不過,沒有徹侯之爵的二千石,基本都是地方郡守,幾乎不可能出現在長安。
這樣算下來,眾人眼前,這個腰系銀印的官員,其身份,也就不難猜測了。
——銀印青綬,必然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員,且必然不是徹侯!
——出現在長安,就基本不可能是地方郡守。
這樣的人,能出現在長安的,滿打滿算,絕不超過五指之數。
曾經的奉常,如今的太子太傅叔孫通算一個;
興建長樂、未央兩宮的少府陽城延算一個;
中郎將季布算一個;
趙王劉如意母族遠親,戚夫人族親,擔任中尉的外戚戚鰓算一個;2
除了這四人,整個天下,絕對找不出第五個同時滿足『官職二千石』『不是徹侯』『在長安做官』這三個條件的人!
而這五人當中,中尉戚鰓隨天子劉邦出征,至今未歸;
剩下的太子太傅叔孫通,那是天下聞名的老儒,眼前這人的打扮,不像;
中郎將季布,更是行伍出身,出了名的『身形魁梧』,眼前這人的身形,不像。
再加上眼前這是糧市,相較於季布、叔孫通二人,顯然是身為少府的陽城延,出現在這裏的概率大一些。
對於這些素未謀面的商人,能在片刻間推斷出自己的身份,陽城延卻並沒有面色回暖的趨勢。
略帶煩躁的看了看左右,終見陽城延朝不遠處,正抱着竹簡路過的小官一招手。
「黃市令!」
一聲招呼,那小官趕忙側過頭,待看清是陽城延在叫自己,又屁顛屁顛跑上前。
「陽公。」
卻見陽城延只看着黃姓市令那仍有些青澀的面容,看都不願意再看市門外的商人們一眼,只朝商人們抬手一指。
「此,皆賣糧、倉之商賈。」
「吾另有要務在身,此事,便交由黃市令操辦。」
聽聞陽城延此語,那小官卻並沒有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只不情不願的側過頭,看了看聚集於市集外的數十位商人。
最終,黃姓市令也只能做出一副強忍噁心的表情,對陽城延一點頭。
待陽城延面不改色的走到一旁,親切的同一位衣衫稍顯破舊,攜兒帶孫前來買糧的老者交談起來,黃姓便嘟囔着,朝市集外一昂頭。
「且等着!」
·
又過了足足一個時辰,在糧市外翹首以盼的糧商們,總算是被引到了糧市內,一處暫時堆放糧市的茅草屋前。
就見黃姓市令嘟嘟囔囔着,在草屋前那座木案前蹲坐下來,攤開一卷空白的竹簡,頭都不願意抬一下。
「誰人先來?」
一聲清冷,又莫名帶有些許惱意的輕呵,惹得眾人心下不由一緊。
終還是一位看上去,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上前,不顧黃姓市令那明顯比自己小二十來歲的年紀,諂笑着一拱手。
「見過少君······」
「籍貫!」
卻見黃姓市令絲毫不領情,冷然發出一問,那中年男子卻依舊只能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將腰低的更深了些。
「鄠(hu)縣······」
「姓氏!」
「無姓,單氏『朱』······」
接連發出數問,又略有些煩躁將男子的籍貫、姓氏記錄在冊,才見黃姓市令終於稍抬起頭,目光卻停留在了朱姓男子腳下,那雙嶄新的牛皮靴之上。
「哼!」
「掠食民脂民膏,端的是讓爾等奸商,吃了個腦滿肥腸!」
毫不壓制音量的一聲怒號,黃姓市令面上那抹才出現不過片刻,對於比自己年長者無禮的些許愧意,便嗡時被一股莫名的憤恨所取代。
聽聞黃姓市令這一聲呵斥,圍在茅草屋外的眾人,依舊是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訕笑着低下了頭。
甚至有幾個靠前些的人,似乎是看出黃姓市令惱怒的原因,竟悄悄用腳尖踢着腳下的泥地,似是想把布履弄髒一些。
黃姓市令卻是沒再將目光,投注在這**商身上哪怕瞬間,只自顧自低下頭。
「售糧幾何?!」
「家中糧倉幾處,可儲糧米幾多?!!」
又是兩聲隱隱帶有躁怒的低吼,朱姓商賈趕忙笑着上前,從懷中取出兩條竹條。
「回少君。」
「售糧十七萬六千九百一十石;糧倉共三處,各可儲糧米十萬石,共計三十萬石······」
聽聞朱姓商賈的輕語聲,黃姓市令頭都不抬,在竹簡上寫下幾行字。
而後,就見黃姓市令皺着眉頭起身,滿是鄙夷的望向朱姓商人。
「奉少府陽公之令:凡糧商售與少府之糧,其錢款,皆於秋八月府之,石二千錢!」
說着,黃姓市令又低頭看了看竹簡,嘴上不忘繼續道:「及糧商之倉,儲米一石,給十錢」
「汝之糧倉三處,共可儲糧三十萬石,便當為三百萬錢。」
語調陰冷的說着,就見黃姓市令又抬起頭。
「可有車馬運錢?」
見朱姓商人面帶遲疑的點點頭,黃姓市令卻是默然點了點頭,拿起手中竹簡,便向着遠處的陽城延走去。
待黃姓市令對陽城延說了些什麼,又見陽城延接過那捲竹簡,旋即對黃姓市令說了些什麼。
而後,便是黃姓市令拿着竹簡跑回,重新拿出一卷竹簡,邊寫邊說着:「陽公言,今少府半兩錢不足;凡商賈賣糧倉於少府,皆與秦半兩、漢半兩各半。」
嘴上話說完,黃姓市令的手也是停下,將毛筆放下,旋即將竹簡拿起來,輕輕吹了吹。
「攜此簡至糧食外,暫待便是。」
「秦半兩、漢半兩各一百五十萬,日暮之前,必送至糧市之外。」
聽聞黃姓市令這番話,朱姓商人只震驚的瞪大雙眼,滿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竹簡。
——能存三十萬石糧食的糧倉,才給三百萬錢!
——其中還有一半『漢半兩』?
「這······」
正糾結着要不要開口,試着再爭取一下時,只見黃姓市令極度不耐的抬起頭,目光卻是望向了朱姓商人身後。
「下一個!」
「好歹也是七尺丈夫,盡做這女兒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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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封。
《史記·貨殖列傳》:「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張守節正義:「言不仕之人自有田園收養之給,其利比於封君,故曰『素封』也。
大概意思就是:現在有些人,沒有秩比,俸祿,也沒有封地食邑的入項,收入卻比封君還高;雖然沒有獲封為封君、徹侯,卻能和獲封的人一樣富有,所以被稱為素封。
再說簡單點:比勛貴還有錢的人,被稱為素封。
2.
太子太傅,西漢秩二千石,東漢中二千石。
中郎將,比二千石。
中尉,漢初秩二千石,武帝太初元年改為執金吾,升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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