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呂釋之此言,劉盈『踩雪散步』的閒情雅致,也在頃刻間消失不見。
而呂釋之對長安糧價的報告,卻並沒有結束。
「臣亦已廣布耳目往關中各地,探子皆回報:非只長安,遍關中各地,糧價皆自歲首十月始,日漲石五十錢,至今,多已近石四千錢!」
「及糧價之暴漲,則乃長陵田氏為首,串通關中各地糧商巨賈,方有今日!」
聽着呂釋之面色鄭重的道出這番華,劉盈的面容之上,已再也看不見絲毫暖意。
「可曾查明,此等奸商惡賈之所欲?」
「糧價之漲,至何時、何價方休?」
聽着劉盈那令人心悸的冰冷語調,呂釋之也是不由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稍一措辭,才面色嚴峻道:「此輩奸商之所欲,臣未查明。」
「然前些時日,相府得函谷關、武關來報:自去歲秋收,出關中而往關東之糧賈,幾近於無。」
「更有甚者:春正月始,竟偶有糧商以車馬運糧,自關外而入關中!」
「臣以為,此,恐非吉兆······」
聽着呂釋之語調嚴肅的道出這番話,劉盈本就冰冷的心,更是徹底落入谷底。
——關中的糧商,非但不把關中的糧食運到關東,反倒開始從貧瘠的關東,往關內運糧?
這意味着什麼,劉盈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這意味着,從現在的春正月開始,到夏五月,糧價達到今年峰值的近半年時間裏,必然有那麼一到兩個月,關中的糧價,會比關東的糧價還貴!
那麼,究竟發生什麼情況,才會讓被稱為『天府膏腴之地』的關中,糧價竟比貧瘠的關東還要高?
答案,只有一個。
「銷量供應······」
「飢餓營銷······」
以微不可微的聲線,下意識呢喃出這兩個在後世司空見慣的名詞,劉盈便目光陰戾的走上前。
稍一彎腰,將雙肘撐在宮牆的外垛凹陷處,看着緊鄰宮牆之外的北闕,劉盈不由心緒沉悶的輕嘆一口氣。
「舅父可知,登聞鼓,乃自何時有之?」
聽劉盈突然發出這麼一問,呂釋之也不由面帶疑慮的走上前,低頭望向北闕之下,那面靜靜屹立在風雪之下的巨鼓。
「稟家上。」
「《周禮·夏官·大仆》載:建路鼓於大寢之門外,而大仆掌其政,以待達窮者遽令,聞鼓聲,則速逆御仆與御庶子。」
「即秦王政盡滅六國,一統天下,此禮暫廢。」
「又漢祚立,今之太傅叔孫通奉陛下之令以制《漢禮》,曰:立鼓於北闕,民若有冤屈,則登北闕而擊,使天子聞知;鼓鳴而天子出,以親辯民冤。」
「及『登聞鼓』之名,亦由此而來。」
聽着呂釋之面色沉凝的給出答覆,劉盈只面色陰沉的緩緩一點頭。
「叔父又可知:自東周興此鳴冤之鼓,可曾有民因冤,而往擊之?」
「又自漢國祚立,叔孫太傅制漢禮,以立此登聞鼓於北闕,至今足六載;吾漢之登聞鼓,可曾有冤民往擊,為父皇聞之,而現身北闕?」
聽聞劉盈語調低沉的發出這兩問,呂釋之幾乎是剎那間,便面帶愧色的低下頭。
「稟殿下······」
「自東周興此供民鳴冤之鼓,至今凡,凡數以百年······」
「無論東周之大仆鼓,後戰國諸侯私設之鼓,亦或今,吾漢之登聞鼓,皆從未曾為民所擊······」
聽着呂釋之漸漸微弱下去的聲線,劉盈面帶沉重的又發出一聲長嘆,冰冷的雙眸,死死鎖定在宮牆外,屹立於北闕之下的那面巨鼓。
「父皇立漢國祚,至今足六載,天下民無不贊曰:仁。」
「然今,甥奉父皇之命,以太子之身得監國不足半歲,北闕之登聞鼓,恐便擊鳴在即啊······」
言罷,劉盈不由搖頭直起身,將雙手背負於身後,揚天一聲哀嘆。
待片刻之後,劉盈低下頭,那雙令人不寒而慄的雙眸,竟鎖定在了長安以北,連輪廓都看不見的長陵方向。
「長陵田氏,可已探明底細?」
聽聞劉盈突然嚴肅起來的語調,呂釋之也不由自主的趕忙一直腰。
「皆已查明!」
「漢六年,蕭相國奉陛下令,盡遣田齊王族入關,以居長陵;後又因田氏一族旁支、別系過盛,又分為數處。」
「今為糧賈之田氏,便乃故田齊王族之嫡脈!」
「其居於長陵東,宅地百五十餘畝,嫡男十七人,旁系七十六人,宅中女眷、老幼上百,奴僕、家丁數以百!」
「除其宅,於長陵左近數十里,田氏的儲糧之倉足一十六處,可容糧米,近七十萬石余······」
聽着呂釋之道出這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劉盈面容之上,竟緩緩湧上一抹怪異的笑容。
「呵······」
「單嫡系男丁,便得十七人······」
「女眷、老幼上百,奴僕、家丁數以百······」
「糧倉十六處,儲糧七十餘萬石······」
冷笑着發出這幾聲呢喃,劉盈終是回過頭,面帶冷笑的望向呂釋之。
「該是時候了。」
「長陵田氏,為非作歹關中多載。」
「今當使其知曉:這三千里秦中,天府膏腴之地,究竟乃田氏之家貲,亦或乃吾劉氏之關中?」
陰笑的道出此語,劉盈嗡而一斂面上笑意,劍眉陡然一豎!
「冬十一月,少府得國庫剝糧七萬石;至今,已有二月余,少府之糧,恐已殆盡。」
「且二月開春將至,民自留之棟樑告沒在即,關中米已近四千錢一石!」
「若欲使登聞鼓,於孤監國之期內不明,便唯有一法!」
「——盡屠惡商田氏滿門,以鎮關中!!!」
滿是殺氣的扔下這句話,劉盈再次看向呂釋之的目光中,已然帶上了駭然殺意。
「田氏之事,孤先前已告知母后,母后亦允孤之策!」
「還勞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間事告與母后,以調南軍禁卒五百,即發而往長陵!」
說着,劉盈便回過頭,望向宮牆腳下,距離北闕不過數百步的丞相府。
「及孤,則立往相府,見蕭相當面,以調備盜役卒,即禁長陵四門!」
言罷,劉盈稍一思慮,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便作勢要像宮牆內走去。
走出去數步,劉盈才反應過來:呂釋之,好像沒有開口答覆?
面帶陰戾的回過身,見呂釋之滿是愁苦的站在原地,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狀,劉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可有何不妥?」
卻見呂釋之聞言,面色陰晴不定許久,終還是咬牙一跺腳,走上前,對劉盈拱手一拜。
「未及告知家上。」
「——長陵田氏,確乃此番,關中糧價鼎沸之幕後主使。」
「然家上若欲以田氏之亡,而平息關中的糧價,還有二事,家上不得不慮······」
聞言,劉盈面色不由稍一滯,孤疑的對呂釋之微微一點頭。
就見呂釋之又是一拱手,走上前,將耳朵貼在了劉盈膀側不過一尺的的位置。
「其一:臣探查長陵田氏底細之時,聞長陵有風聞,言歲首十月,似曾有趙王之門客,自正門而入田府宅邸。」
「此後不過數日,長安糧價,便有日漲石五十錢之勢······」
「此番,田氏於關中興風作雨,哄抬糧價一事,恐······「
話說一半,呂釋之不由話頭一滯。
看了看周圍,又看看宮牆內、外兩側,確定『隔牆無耳』,才又附身於劉盈耳邊。
「恐亦有趙王、戚姬從中作祟······」
一聽這話,劉盈眉角便嗡爾一皺,雖面上惱怒稍艾,心中悶火卻不由更甚。
深吸着氣,緊咬着牙,強自按捺着胸中怒火,如此許久,劉盈也終是沒能忍住轟然噴發的怒火。
「不知輕重!」
咚!!
隨着一聲悽厲的咆哮,宮牆內牆躲之上,也隨之響起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
將已有些青紫的拳頭從牆垛上收回,劉盈顧不上疼痛,又是沉沉一聲怒喝。
強自按捺着怒火,反覆吐息許久,終是勉強忍住沖入長樂宮,將劉如意、戚夫人母族一刀捅死的衝動,劉盈才沉着臉望向呂釋之。
「此事,暫不論!」
「待田氏族滅,再由父皇定奪趙王之罪便可!」
聽聞劉盈此言,呂釋之心下稍一喜,只剎那之後,面色比方才又更愁苦了一分。
「除趙王,還有一人,家上不得不慮。」
「若田氏族滅,而此人未得家上妥善安置,只恐家上亦或因此間事,而威儀盡損······」
看着呂釋之比方才,說到趙王劉如意時還要忌憚的面容,劉盈心中,不由疑惑更甚。
「怎麼?」
「除那賤妾子,田氏另有依仗於朝中?」
卻見呂釋之聞言,只面色憂慮的搖了搖頭。
「非外朝之功侯、朝臣,亦非禁中之姬嬪、皇子。」
「此人······」
說到這裏,呂釋之便面帶忌憚的止住話頭,冷不丁將話頭一轉。
「方才,家上言:儒家六經,失傳者二;今得存者,不過《詩》《禮》《易》《春秋》四者。」
「《詩》傳人,乃楚王之師浮丘公;《禮》之嫡脈,則為太中大夫陸賈,《春秋》,則乃計相北平侯張蒼所學。」
「那家上可知:當代《周易》傳人,姓甚,又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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