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父~」
「大父。」
聽聞身後,傳來一聲滿是稚氣的呼喚,張病己不由稍停下腳步。
才剛回過身,就見一個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影,一下扎進張病己身上。
看着自家幼孫昂起頭,鼻子下還掛着一流鼻涕,張病己面容頓時一暖,呵笑着蹲下身。
手掌稍顫抖着替幼孫拭去鼻涕,張病己便滿是慈愛摸了摸小娃的腦袋。
「可是累了?餓了?」
「還是渴了?」
領頭人停下來,張家寨的百姓們自也是紛紛停下腳步,將抗在肩上的糧袋放下,也好稍歇息片刻。
卻見張未央聞祖父張病己之言,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用手背又蹭了蹭鼻涕,才扭過頭去,抬手指向身後的直道。
抬起頭,順着張未央的手臂望去,張病己也不由緩緩直起身,望向那隊規模龐大的人馬。
就張病己所見,在那隊人馬最開頭,便是數十位孔武有力,眉宇稍顯兇狠的家丁護衛開道!
而後,便是一大一小兩輛車。
小的那輛,由四匹顏色各異,且略顯瘦弱的老馬拉着,走在前;大的那輛,則由四頭已被切去角的牛挽着,跟在後。
第一眼看上去,便是這一輛馬車、一輛牛車,以及數十位護衛。
再仔細一看,就見約兩里開外,跟着一隊數百人的兵卒陣列,遠遠吊在後頭!
「馬?!」
稍有些驚詫的一聲呢喃,張病己的面容之上,便稍帶上了些許鄭重。
——在如今的關中,馬匹,絕對算是稀罕物!
坊間傳聞,就連當朝丞相酇侯蕭何,在上朝的時候,都得坐牛車上朝!
更何況四馬輓車,這可是諸侯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莫非,是哪位宗親諸侯入朝?」
正思慮間,劉盈便已小跑上前到人群外,朝張病己遠遠一拱手。
「小子,謹拜老丈!」
見此,張家寨的老弱、婦孺不由紛紛抬起頭,望向那眉清目秀,衣衫正解,舉止甚至帶着些貴族氣息的少年。
片刻之後,便是張家寨的村民們悄然讓到直道兩側,使得劉盈和張病己之間,空出了一條約丈寬的通道,
便見張病己面帶疑慮的上前,稍帶試探的一拱手:「敢請問······」
不等張病己雙手抱拳,劉盈便已跳將上前,趕忙上前自手臂扶起張病己,眉宇間,立時便湧上一抹恭順。
「老丈萬莫如此,小子年不及冠,實不敢當如此大禮······」
說着,劉盈不忘稍挪步至張病己身側,全然一副晚輩子侄侍奉家中長者的模樣。
見劉盈這番作態,張病己又回想起了前些時日,從長安一帶傳出的風聞。
「太子仁厚,待老者如侍親長······」
暗自思慮着,張病己便面帶遲疑的側過頭,望向劉盈的目光中,稍帶上了些許審視。
卻見劉盈面上滿是微笑的一點頭,手仍扶在張病己的大臂之上,昂起頭,望向已跟上來的呂釋之。
「還請舅父將車馬拉來。」
言罷,劉盈便再度笑着側過頭,溫言悅色的望向張病己。
「老者已受杖,當已年過古稀,怎還能辛勞於遠途?」
看着劉盈滿是溫善的笑容,張病己百般思慮,終還是緩緩點點頭,任由手臂被劉盈扶着,走向了那輛馬車的方向······
·
不片刻,原本緩行在直道上的張家寨百姓,便和劉盈、呂釋之一行合為一隊,共行在了直道之上。
張氏宗長張病己,自是被劉盈恭敬的請上了自己的馬車,劉盈卻並未上車,只跟在車廂左側,不時同端坐於車內,稍待拘謹掀開窗簾的張病己說着什麼。
身後,呂釋之的牛車之上,也已被三兩位年近花甲,鼻息明顯有些粗重的老者所佔。
同劉盈一樣,徒步行走在自家牛車旁,看着劉盈同張病己二人交談着,不時傳出歡快的輕笑聲,呂釋之不由暗自點了點頭。
「雖尚年弱,然尤知敬老之道······」
「嘿!」
「還是沒變啊······」
如是想着,呂釋之便面帶歡愉的低下頭,享受起了這難能可貴的閒暇時光。
倒是在隊伍最前方,老少二人一坐於車內,一行於車外,交談不甚歡愉。
「久聞太子寬厚、仁善,也不知此傳聞······」
聽着張病己面帶試探的詢問,劉盈只低頭一笑,權當是默認。
「小子不過生於天家,稍得父皇仁義愛民、恩濟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過謹,權當小子亦家中孫輩便是······」
感受着劉盈語調中,那抹如沐春風般的親切和隨和,張病己氣質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強勢,轉瞬間便散去大半。
正思慮着該如何開口,又見劉盈溫笑着側仰過頭。
「老者年過古稀,當於家中頤養天年,享兒孫繞膝之福才是?」
說着,劉盈不忘稍回過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那百十來位老弱婦孺。
「今秋收已畢,老者怎還攜鄉中老弱,負行囊、糧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處?」
說到這裏,劉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湧上一抹擔憂。
「可是今歲秋收,田畝得糧不豐,乃使老者有何困頓?」
聽聞劉盈此言,張病己不由稍抬起頭,待看見劉盈眉宇間,那抹若隱若現的焦急和憂慮,終是在心中微點了點頭。
「終歸是陛下之血脈啊······」
「心窩子裏頭,還是記掛吾等黔首!」
如是想着,張病己望向劉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溫和了些。
「殿······」
試探着一開口,見劉盈面色稍一滯,僵笑着看了看身後,張病己思慮片刻,終也只好笑着點點頭。
「公子?」
見劉盈不置可否的稍一點頭,張病己便調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間,也稍帶上了些許哀愁。
「雖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歲秋收,確得糧甚少啊······」
說着,張病己不由嘆息着又一搖頭。
「漢五年,老朽自軍中傷退,歸農於渭北,得陛下賜以不更之爵,二百畝之良田。」
「當歲,老朽家中二百畝田,得粟米七百餘石!」
「老朽孫輩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飽食足一歲余,今皆年不過十二、三,卻身六尺余長!」
「然往數歲,田間所得之糧,便愈發稀寡·······」
說到這裏,張病己神情中,不由湧上了些許哀傷。
「先是漢八年,關中稍旱,田畝多無水以灌溉,畝得糧不足二石!」
「及去歲,雖無旱,然老朽所在之張家寨,遠鄭國渠者甚;待水流至張家寨,已然所剩無多······」
「今歲,老朽不得已,只得驅鄉中青壯,負桶往渭水,然亦不過杯水車薪;張家寨農三百七十餘戶,田近四萬畝,得糧只不足六萬石······」
「此糧六萬石,去其農稅四千石,再售於糧商巨賈;待明歲,售糧所得之錢,恐只得糧不足三萬石······」
說着說着,張病己望向劉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點滴淚光。
「須知張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戶,足二千六百餘口啊······」
「糧米三萬石,分而食之,人不過十石余;縱以粗糧、糟糠摻而食之半飽,亦不過八、九月之用·····」
「餘三五月,恐便是孩童厲泣,道盡無人,家家戶戶飢臥於榻,不敢出門稍行··········」
聽着張病己的描述,縱是對關中糧食減產、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預料,劉盈也只覺得心中,響起一聲被石錘狠狠砸下的悶響。
——三萬石糧食,兩千六百多人吃,夠不夠?
劉盈心裏非常清楚:如今漢室,對『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標準,便是人均月食米糧二石!
按這個標準算,但凡一個成年的百姓,無論男女,只要其一年的糧食攝入量沒有達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報告中,被稱作『食不果腹之貧民家』1······
而張病己口中,張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攝入的糧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點。
這意味着:如果只吃純粟,每噸都吃飽,那張家寨百姓辛苦勞作一年所得,卻只夠吃百年!
只片刻之間,劉盈心中,便湧起一陣莫名莊嚴的使命感。
——鄭國渠,必須修好!
——明年,最晚後年,一定要讓關中百姓,擺脫這種『種地一年,糧食不夠吃一年』的窘境!
劉盈正沉思的功夫,張病己也是面帶愧疚的回過頭,摸了摸趴在懷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顆小腦袋。
張病己的幼孫張未央,今年才八歲,看上去,卻仍瘦弱的像個四五歲的幼兒。
看着張未央那明顯凸起的鎖骨,以及隱隱有些凹陷的臉頰,張病己只慘然眨了眨眼,卻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淚水。
只片刻之間,在劉盈一行車馬的最前端,無論是張病己所在的車廂內,亦或是劉盈所在的車廂外,氣氛,都無比的壓抑起來。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張病己稍待哽咽的一聲輕語,打破了這陣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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