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
幾乎是在聽到『宣平侯』這幾字的同時,劉邦便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幾,順勢站起身,滿是憤怒的咬緊牙槽。
「那混賬,怎還有臉見朕?!」
「去!」
「告訴那廝,從哪來,就滾回哪去!!!」
怒不可遏的嘶吼着, 劉邦的胸膛也劇烈起伏起來,面容上,只儘是一片滔滔怒火。
後世人常說: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對眼。
但這句話放到劉邦、張敖這丈婿二人身上,卻是徹底顛倒了過來。
每次看到張敖······
不!
甚至都不用親眼看到,單只是張敖那張臉, 每出現在劉邦腦海當中時, 劉邦心中,就會不由自主的湧上一股衝動。
——破口大罵, 甚至對張敖拳打腳踢的衝動!
而在劉邦身側,看到劉邦不出意外的再次做出這幅架勢,夏侯嬰語結之餘,暗地裏也是止不住的一陣苦嘆。
作為臣子,夏侯嬰自然不好去說劉邦對某人的態度。
但作為多年來朝夕相處的『把兄弟』,以及天子劉邦雷打不動的御用馬車夫,劉邦對張敖這股莫名而來的怒火,夏侯嬰,實在是太清楚其由來了。
說起這件事,就又要說道五年前,那場發生在平城的漢匈大戰。
最開始,是韓王信以『王都距邊關太遠,不便作戰』為由,請求天子劉邦遷都馬邑,並得到了長安朝堂的許可。
而後, 便是韓王信在自己的王都,也是漢匈第一線:馬邑被圍, 苦等援軍而未果,最終無奈開城獻降。
在投降時,韓王信究竟有沒有哪怕一絲羞愧,世人不從得知。
但天下人看在眼裏的,是韓王信獻降之後,將『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這句話完完全全的詮釋了出來。
韓王信於馬邑獻降,代地自是門洞大開,偏偏毗鄰代地的燕、趙兩國,也處在一個十分微妙的時間節點。
——在韓王信於馬邑獻降的前一年,燕王臧荼謀反被誅,長安侯盧綰得以受封燕王;
而在韓王信獻降之時,盧綰成為燕王還不到一年,燕國內部都還沒整理清楚,對背靠匈奴主力大軍,齜牙咧嘴沖向漢室府邸的韓王信,彼時的燕王盧綰根本提供不了什麼幫助。
至於趙國,情況也是非常相似。
——幾乎是在臧荼謀反被誅的同時,初代趙王張耳病逝, 王太子張敖繼位,是為二世趙王。
按理來說, 雖然趙國沒有像燕國那般發生叛亂,但諸侯罔替,也總是要花一些時間才能釐清頭緒。
簡單來說,就是權力的交接哪怕再平穩,也總歸需要時間。
而這,也就成為了劉邦反感張敖的第一個心刺:在平城戰役中,張敖所掌控的趙國,幾乎沒有對劉邦給出絲毫幫助。
燕、趙沒有助力,代地又因為韓王信的緣故盡數失控,這也使得劉邦在經歷平城一戰,尤其是那場為期七天七夜的『白登之圍』後,心中堆積的無盡惱怒。
夏侯嬰至今還記得,那一年,自平城迴轉長安之後,劉邦說了什麼話。
——盧綰剛獲封,又毗鄰邊牆,無力調撥燕軍便也罷了;他張敖承襲乃父之位,且遠邊牆數百里,又為何不調兵助朕?!
喊出這句抱怨之語後,劉邦便似是為了瀉怒般,馬不停蹄去了趟楚國。
然後,就是楚王韓信被貶為淮陰侯的消息傳回長安。
等劉邦將弟弟劉交封為楚王,又帶着已經被貶為淮陰侯的韓信回到長安時,讓劉邦討厭張敖的第二件事發生了。
在平城戰役之後,包括劉邦在內的整個長安朝堂,都已經決定與匈奴暫且簽訂和平條約,以專心平定內部。
而簽訂條約,自然需要一些輔助手段,比如和親。
在當時,劉邦所選定的和親人選,便是自己的長公主,如今的魯元主:劉樂。
但不出所有人意料,對於劉邦要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去匈奴的計劃,皇后呂雉,表達出了非常強烈的憤怒!
也不出意外的,呂雉這邊一怒,劉邦就偃旗息鼓,選了個宮女假扮宮女,就給匈奴人送去了。
至於劉樂,則是被呂后極具效率的嫁給了彼時的趙王張敖,以絕劉邦『嫁女匈奴』的禍心······
或許聽上去,或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劉邦堂堂天子之貴,能在『和親』這種涉及國家大事的外交事件中,這麼輕易的被呂后嚇住?
原本被劉邦用作和親所用的魯元主劉樂,能因為呂雉一怒,就嫁給了趙王張敖,成為了王后?
實際上,在這整個事件中,有一個人,被當時的朝堂、世人,乃至於史學家所『忽略』了。
韓王信於馬邑獻降,又在之後跟隨匈奴人一起跑去了草原,那韓王信留下的代地,是由什麼人接替防守位置的?
從後世太史公所寫下的那句『戰歿代地,死王事』就不難發現:在漢匈平城戰役後,接替因韓王信叛逃而出現空缺的代地防線的,正是那個為史學家極力忌諱的漢開國元勛:周呂令武侯,呂澤。
這麼說來,這看似不合常理的一切,就都合理了起來。
——侄女兒要被嫁去匈奴,就算皇后呂雉答應,手握兵權、駐守邊牆,又於開國元勛中威望甚高的呂澤,能答應?!
別忘了,就連劉邦易儲的念頭,那也是在呂澤戰死之後,才逐漸出現在長安的!
呂澤死前,就算劉邦也已將『我討厭劉盈』這幾個字寫在了臉上,也從來沒敢提『易儲』這二字!
和親一事暫且作罷,但劉邦對張敖的惡意,卻才剛剛開始。
——代、燕、趙三國,作為漢室北方最主要的防線,呈倒『品』字形分佈,代在左上,燕在右上,趙在下。
而呂雉夥同呂澤,將女兒劉樂嫁給張敖這件事,無疑是精準命中了劉邦的g點。
燕王盧綰雖然是與劉邦從小玩兒到大的把兄弟,但位於漢室版圖東北角,距離關中太遠。
而距關中稍近一些的代、趙,卻因為『呂澤駐守代地』『劉樂嫁給張敖』這兩件事,讓劉邦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你呂澤掌控代地,趙王張敖又成了你侄女婿,燕王盧綰又在大東北?
怎麼?
你呂家,這是想劃江而治,讓朕做秦王,自己做關東王?
就這樣,在侄女劉樂嫁去邯鄲,甚至都還沒到邯鄲的漢七年,周呂侯呂澤於代地『戰死』;
次年開春,趙後劉樂才剛懷上自己與張敖的長子,張敖就因『貫高謀反』一案被奪去王爵,被封為宣平侯······
而在外人看來,『呂澤戰死』和『張敖被貶為後』這兩件事唯一的聯繫,也僅僅只是駐守代地的呂澤一死,皇三子劉如意就成了代王;等張敖被貶為宣平侯,劉如意又成了趙王。
明白過來這些陳年往事之後,再看『劉邦為何討厭張敖』這件事,那就是一目了然了。
最開始,是在平城一戰中,趙王張敖『藉口』剛繼位不久、沒有釐清國內,並沒有對劉邦大軍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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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於平城『戰敗』(沒能完勝)的劉邦決定和親,結果和親一事都八字還沒一撇,劉樂就被嫁給了張敖!
最後,則是劉邦帶着前兩件事的怒火,去邯鄲看完女兒和女婿,順便對這個傻女婿斥責謾罵,好一瀉心中之憤時,這傻女婿的門客中,出了一個叫『貫高』的二愣子······
即便劉邦從未這樣說過,但夏侯嬰心裏也明白:張敖能全須全尾活到今天,完全就是老天子念在女兒的面子上,不想讓女兒守活寡!
若不然,別說平城戰役拒撥兵馬,與呂雉、呂澤『合謀』迎娶劉樂這兩件事了,單就是貫高意圖行刺劉邦聖駕一件事,張氏一門就得死個五服!
但話又說回來:歸根結底,劉邦對張敖這股莫名其妙的厭惡,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因皇后呂雉,以及已故周呂侯呂澤······
道理很簡單。
平城一戰沒能出兵,頂多只能算一個導火索,而之後迎娶魯元主劉樂,這也完全不是張敖所能決定,所能拒絕的事。
——將劉樂嫁給張敖一事,就連天子劉邦都沒敢阻止,滿朝公卿屁都沒幹放一個,難道還能指望張敖一個二世異姓諸侯,在呂澤、呂雉兄妹二人的善意前,不識抬舉的拒絕成為駙馬爺?
但凡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拒絕這樣的好事!
至於貫高一事,那就更簡單了。
——在當年,廷尉捕獲貫高后的審訊環節中,貫高說的已經很清楚了:就是因為劉樂嫁給張敖之後,劉邦到邯鄲去看女兒時,對張敖一直罵罵咧咧,才讓貫高生出了『主辱臣死』的念頭,對劉邦起了殺心!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撇開『行刺天子』這件事不說,這貫高,還得算是個忠義之人!
結合這此間種種,劉邦對張敖的厭惡,其來由也就很明顯了。
——天子劉邦,並不是真的有多討厭張敖,而是討厭一個雖然什麼都沒幹,卻一直在壞自己事兒的人。
說的更直白些,便是劉邦討厭的,其實是呂澤、呂雉兄妹二人。
只不過這事,劉邦根本沒法明說,也不便太過明顯的表現出來,這才讓張敖被殃及池魚,成了炮灰······
但是,也正是因為對這些事看的透徹,今天的夏侯嬰,才更要勸劉邦,才更要替張敖求情。
因為今時,早已不同於往日······
「陛下······」
「陛下?」
試探着發出兩聲輕喚,待劉邦那仍不住起伏的背影傳來一聲冷哼後,夏侯嬰才沉吟着稍一措辭,面上旋即換上了一抹極為鄭重的神情。
「食君之祿,臣今日,本不該言至此。」
「然若論情誼,弟,今日又不得不以此言勸於兄長······」
一個『弟』的自稱,一個『兄長』的他稱,總算是讓劉邦將怒火稍丟在一旁,只孤疑的回過身,目光滿是清冷的看向夏侯嬰。
但到了這一步,夏侯嬰,顯然也已是下定了決心。
「兄長。」
「自得娶魯元主為妻,宣平侯,便已然為皇后馬首是瞻;又往日,兄長多有易儲廢后之念,故兄長惡宣平侯,倒也無妨。」
「然今,兄長易儲廢后之念已消,太子亦已壯至可率軍親征,以討不臣諸侯之地。」
「故弟以為,兄長,當多為日後之事籌謀······」
神情嚴峻的說出這句頗有些犯忌諱的話,夏侯嬰不等劉邦消化完自己話語中的內容,便趕忙繼續道:「往日,兄長每有言:欲廢太子者,乃呂氏之勢過大,若太子立,恐有社稷顛覆、宗廟易主之虞。」
「今,太子雖稍得兄長之姿二、三,然呂氏之憂,恐仍未絕。」
「及宣平侯敖,雖因魯元主而親皇后,然兄長當知:魯元主,乃劉氏······」
「縱嫁與宣平侯為妻,魯元主,終乃陛下親女、乃太子長姊······」
「得魯元主在,宣平侯,便絕不當為太子之敵!」
「又皇后愛女心切,於魯元主、宣平侯必無戒備;」
「故日後,若事有不測,魯元主、宣平侯,當可為太子畫外之助力······」
神情極為嚴峻的道出這番話,夏侯嬰沒敢看劉邦哪怕一下,只順勢跪下身,將額頭緩緩叩在了地上。
而在夏侯嬰身前,回味着夏侯嬰方才的話語,老天子的面上,卻儘是五味陳雜······
「阿樂······」
「張敖······」
「太子······」
「皇后······」
「呂氏······」
「宗廟······」
「社稷·········」
眯着眼,語調清冷的發出幾聲呢喃,劉邦的面容之上,終還是湧上一抹複雜,又隱隱帶有些苦澀的笑意。
「如此說來,朕,當待宣平侯稍善些······」
「是也不是?」
聞劉邦此言,夏侯嬰卻是動都不敢動,只維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勢,語顫着答覆道:「伏唯陛下作威作福!」
「臣,只頓首頓首,昧死百拜而已······」
卻見劉邦又是苦笑着搖了搖頭,望向夏侯嬰的目光,更是隱隱帶上了一抹譏諷。
「夏侯······」
「呵······」
「連朕親任之太僕~都以為朕命不久矣,當為『日後』籌謀啊~」
「呵。」
「呵呵······」
說着,劉邦便緩緩低下頭,看着腳底下那顆顫抖不止的頭顱,眼眶只嗡爾一紅。
「莫非朕,果真有將崩之相?」
「莫非太僕,果真欲求朕早一日崩!而不得?!!」
耳邊傳來老天子帶着哭腔的咆哮,夏侯嬰卻也只得更咽着將額頭稍抬起半寸,旋即在一下又一下的『哐哐』砸在地板上。
不片刻的功夫,那塊地板便被夏侯嬰沾濕。
沾濕地板的,有血、有汗,最多的,卻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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