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一年夏五月,天子劉邦的御輦,終於再次出現在了長安東郊。
得知天子班師,朝中功侯百官,自是在監國太子劉盈的率領下,早早趕到長樂宮以東靜候。
得劉盈刻意放出去的口風,更是有數萬長安百姓在天亮之前,拖家帶口趕到了長安東郊,想要一睹帝王之尊榮。
而在等候劉邦聖駕的人群最靠前的位置,監國太子劉盈只挺直腰杆,手中托着一塊禮盤,面色隱隱透露出些許緊張。
「呼~」
暗自深吸一口氣,又將其緩緩吐出,劉盈才覺得緊張的情緒,稍得到了些許緩解。
但很快,隨着一頂艷黃色的車頂,隨着逐漸升起的朝陽而出現在遠方,劉盈才剛放鬆下來的情緒,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不能怪劉盈沒有城府,實在是前後兩世,老爹劉邦給劉盈帶來的心理陰影,實在是太過於深刻了些······
前世,劉盈『初來乍到』,迎面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年禁閉大禮包。
而後,便是劉盈再次見到老爹劉邦,那張恨不能吃了自己的陰沉面龐,以及那句『朕老邁,太子替朕出征,以平英布不臣』。
再之後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被老娘呂雉軟硬兼施着,老爹劉邦最終,還是只能拖着老邁的病軀,親自踏上了平定英布叛亂的征途。
不數月,英布兵敗身亡,天子劉邦折返長安,於朝中功侯元勛白馬誓盟:非功勿侯,非劉勿王。
至此,劉邦『剷除異性諸侯』的偉大事業宣告結束,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也悄然結束了自己輝煌的一生。
而對於劉盈而言,老爹劉邦在更多情況下,只意味着無端的責備、謾罵,以及那句令劉盈心神俱驚的『太子不肖朕』······
這一世,雖然還是沒能躲過『一穿越就差點面臨易儲』的地獄開局,但相較於前世,這一世的劉盈,面對劉邦易儲廢后的惡意時,顯然應對的更加得心應手。
到如今,天子劉邦時隔近九個月重返長安,再次出現在劉盈視野當中時,曾經青澀、稚嫩的劉盈,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初得民望,受關中百姓擁戴的監國太子。
可即便如此,當看到那輛黃屋左纛,以及輦車內端坐着的老爹劉邦時,劉盈還是忍不住低下頭,莫名忐忑不安起來······
「陛~下~駕~臨~~」
「百~官~恭~迎~~」
「跪~~~」
劉邦乘坐的御輦還未駛近,便聽御輦之上,傳來一聲悠長高亢的唱喏聲,引得東郊的功侯百官齊齊跪倒在地。
「臣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征陳豨而平代、趙,臣等,謹為天下賀~」
聽着身後傳來這聲低沉的拜喏,劉盈也是悄然從惶恐不安的情緒中稍回過神,旋即在身側的母親呂雉提醒下,稍上前兩步,便同呂雉一同跪倒在地。
「兒臣,恭迎父皇!」
「父皇英明神武,降雷霆而平代、趙,討不臣而與天下安泰,兒臣,謹為天下賀!」
「唯願父皇千秋萬世,長樂未央;福壽延年,萬壽無疆~~~」
聽聞劉盈這幾聲誇張到讓人肉麻的拜賀,朝臣百官無不齊齊抬起頭,望向劉盈那仍盡顯青澀,甚至還並未長開的瘦弱背影。
很快,便有第一個聰明人站了出來,有樣學樣的將劉盈親自示範的『先進經驗』學為急用。
「太子太傅臣通,唯願陛下千秋萬世,長樂未央;福壽延年,萬壽無疆~~~」
只片刻之後,整個長安東郊的上空,便只剩下這四個『成語』響徹不絕——千秋萬世,長樂未央;福壽延年,萬壽無疆······
不知是不是被這陣令人肉麻的拜賀聲逗笑,天子劉邦終於從輦車上探出身,雍容一笑,便緩緩從輦車上走了下來。
「免禮,免禮······」
溫笑着走上前,虛扶起仍跪地不起的朝臣百官,卻見不遠處,正圍聚在一起的長安百姓,又後知後覺的嘩啦啦跪倒一地。
「民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民等,惟願陛下長樂未央······」
只剎那間,天子劉邦面上掛着的那抹客套笑容,便瞬間直達眼底。
——很顯然,相較於太子劉盈,亦或是朝臣百官的彩虹屁,天子劉邦更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究竟是怎樣一種形象。
滿是溫和的笑着走上前,虛扶起跪作一地的長安百姓,劉邦的面容之上,已是笑的見牙不見眼。
「陳豨不臣,起叛兵而亂代、趙,朕身以為天下王,自當御駕以親征,以誡余之諸侯。」
溫笑着道出一語,便見劉邦極盡和顏悅色的抬起雙手,朝百姓的方向微一拱手,卻並沒有彎腰。
「朕征討在外,至今已足近歲;朝中大事,俱由公卿百官,及太子暫掌。」
「朝中公卿,皆隨朕先伐暴秦,後平天下之功侯元勛,縱朕不在,亦當可使朝政不失穩妥。」
說着,劉邦便稍側過頭,面色和藹的撇了眼劉盈所在的方向,又正過身,微笑着朝圍觀百姓連連拱手數下。
「然太子年幼,縱得朕親身教誨,亦難免有異想天開,而使朝政失當之處。」
「若太子之所行,有使朝政失序、損民安樂之處,萬望關中父老鄉親,念朕薄面,於太子稍行寬忍······」
說着,劉邦便微笑着低下頭,竟做出一副要深彎下腰,朝圍觀百姓拱手致歉的架勢!
見劉邦這般架勢,只眨眼的功夫,圍觀人群中,便快速『飛』出幾道殘影,來到劉邦身邊,面帶驚恐的將劉邦自手臂處扶起。
待劉邦佯做疑惑地抬起頭,卻見兩側,已是站着好幾位發須花白,腋下夾着鳩杖的老者,神情驚懼的對劉邦連連搖着頭。
「陛下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啊!!!」
此起彼伏的連道幾聲『使不得』,待劉邦稍露出作罷的趨勢,就見幾位老者重新來到劉邦面前,緩緩跪下身去。
「陛下!」
「民等皆粗鄙黔首之身,往昔,俱為暴秦目中之草芥!」
「幸得陛下英明神武,應天命而興仁義之師,率王師而伐暴秦,方使吾等黔首,得往數歲之安寧!」
神情滿是莊嚴的道出一語,便見那年歲最長的老者稍抬起頭,望向劉邦的目光中,只一片由衷的感激,和崇敬。
「更陛下得皇帝之尊,不思享樂,反先授吾等黔首以田、爵,又輕徭薄稅,與吾等修養以生息。」
「後關東又有暴戾之諸侯,不思忠君而屢行叛逆之事;陛下不以己之尊,每每御駕親征,以與天下民安寧。」
「陛下之功德,縱觀上古是聖君,又或三皇、五帝,亦無出陛下之右啊······」
說着,老者又稍側過頭,朝不遠處的劉盈一拱手,才繼續道:「更太子仁以愛民,盡得陛下之姿!」
「自陛下引軍而平代、趙,此半歲,太子於關中,但無絲毫不妥之行,更先修鄭國渠而解渭北農戶之水缺,後更以身犯險,不惜身受賊子之刺,亦決意平抑關中米價之鼎沸······」
說着,老者不由稍紅着眼眶,對劉邦又是一拱手。
「太子修渠,當效陛下授民田爵之仁愛;及以身犯險而平抑糧價,更頗得陛下御駕親征,以平關東不臣之神武!」
「得太子如此,民等恨不能塑陛下之泥像,朝夕參拜而祭三牲血食,以謝陛下之聖仁,又與民等如此賢之儲君!」
「陛下言太子不屑,更欲因此而禮謝於民等······」
「恕民等,萬死不敢受啊······」
隨着老者嘶啞,而又鏗鏘有力的話音落下,圍聚於東郊的長安百姓,不由又是對劉邦叩首一拜。
「得陛下之聖仁、太子之賢明,民等喜不自勝,萬望陛下保重聖軀,多與民等數歲安寧······」
聽着這一聲聲滿帶着真情實感,又莫名令人鼻尖發酸的祝詞,劉邦面上溫顏,只悄然帶上了些許感懷。
尤其是那一聲『陛下多保重,再讓俺們多過幾年好日子』,可謂是直擊劉邦靈魂深處。
「得如此忠臣義士,吾漢家,又何愁不興啊······」
「只可惜,朕已老邁······」
正當劉邦滿是唏噓感懷的背負起雙手,神情略有些感傷的望向圍觀百姓之時,不遠處的劉盈,也終於從震驚的情緒中回過身。
顧不上多思考,劉盈便趕忙將手中的托盤,遞到了身後的母親呂雉手中,旋即快步走上前,對老爹劉邦沉沉一拜。
「兒臣年不及冠,得父皇以監國之重擔加身,反未能盡全父皇所託,竟使君父憂心至斯,代兒臣而告罪於關中父老當面······」
「兒臣不孝,懇請父皇降罪!」
神情滿是愧疚的道出此語,劉盈卻並沒有就勢叩首,而是跪着側過身,才將膝蓋從地上直起,面向圍觀百姓的方向又是一拜。
「孤得君父以監工之責相托,往百歲,可謂戰戰兢兢,唯恐有損君父之德。」
「若孤之所行,於關中父老有損,萬望父老鄉親獨罪於孤,萬莫因孤之謬行,而於父皇心懷責怨。」
「孤,且謝過諸位父老鄉親!」
言罷,劉盈又是深深一拱手,才回過身,對天子劉邦跪了下來,擺出一副『請父皇責罰』的架勢。
見此狀況,圍觀百姓只悄然抹起了淚,望向劉邦、劉盈父子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喜悅,和感激。
「如此慈父孝子,竟皆吾等黔首之君上······」
「吾等,何其幸哉······」
圍觀百姓尚且如此,在百姓最前方跪倒着的幾位老者,看着眼前這幅場景,更是毫不顧禮數的低聲嚎哭起來。
「殿下萬莫如此,萬莫如此······」
「殿下於民等,不可謂不仁,陛下了萬莫於太子,過行苛責才是啊······」
「殿下······」
「陛下············」
隨着幾位老者此起彼伏的哀嚎聲,整個長安東郊,嗡時便被一股莫名的溫馨氛圍所佔據。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待不遠處的朝臣百官,乃至於劉盈都暗自抹起了淚,才見劉邦笑着走上前,輕手將劉盈從地上扶起。
待劉盈神情哀痛的直起身,又滿是愧疚的抬起頭,便見劉邦神情複雜的稍嘆一口氣,旋即面帶認可的對劉盈微一點頭。
不等劉盈反應過來,又見劉邦毫無預兆的一皺眉,朝身側仍跪倒在地,哀嚎不止的幾位老者一使眼色。
「受杖老者跪於當面,竟不知扶?」
「往日,朕便是這般教爾?!」
略帶些許嚴厲的一聲呵斥,惹得劉盈下意識一愣。
只片刻之後,緩過神來的劉盈便趕忙對劉邦一躬身,才又轉過身,神情惶恐的將幾位老者從地上扶起。
一邊扶着,劉盈嘴上還不忘語帶哽咽的說着:「老者萬莫如此,萬莫如此······」
「此皆孤之無德,老者萬莫因孤,而泣於父皇當面······」
話道出口,幾位老者也都被劉盈次序扶起,就見劉盈宛如一個委屈的少年般,用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又對幾位老者一拱手,才回到劉邦身側,躬身侍立於一旁。
而後,便是劉邦神情嚴肅的『瞪』了劉盈一眼,旋即走上前。
毫不生硬的換上一副極盡溫暖的笑容,對先前那幾位老者,以及圍觀的上萬百姓一拱手,便見劉邦稍發出一聲感嘆。
「得主關中父老鄉親,朕,何其幸哉!」
「若非天公不願,朕恨不能再活五百載,以與天下民輕徭、薄稅,廉吏、賢臣!」
面色決絕的道出此語,又見劉邦悄然將話頭一轉,面容之上,也不由湧上些許遺憾。
「然朕,終肉體凡胎;今又已老邁······」
「縱朕有心多活,亦恐天公,不願與朕再多幾歲壽數······」
語帶哀沉的說着,劉邦終是回過身,對劉盈輕輕一招手。
待劉盈乖巧走上前,便見劉邦輕輕抬起手,扶着劉盈的後腦勺,再度望向那幾位老者。
「此子雖年弱,然尚無紈絝之舉;待朕百年,得此子為天下王,縱不比朕之仁善,亦不至二世之暴虐。」
「若來日,朕有不測,此子即朕位而王天下,又稍行幼稚之舉,而損民之生計之時,萬望諸位父老鄉親,念朕往昔微薄之德,而於此子稍行寬恕······」
說着,劉邦終是將手從劉盈的後腦勺處收回,絲毫不顧天子儀態的抹了把鼻涕,旋即鄭重其事的對幾位老者,以及圍觀百姓一拱手。
「朕,且代日後之太子,先謝過關中諸父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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