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九年,劉盈新元七年,冬十月,長安城。
年關的氣息,還並沒有在長安城內完全消散,家家戶戶的門口,也都掛起了嶄新的竹符,以及新買來的門神。
但相較於過去這些年,今年這個『年關』的年味兒,卻無疑是淡了許多。
倒也不是說,『過年沒有年味兒』的情況,提前兩千多年,出現在了華夏大地;
而是整個長安城的注意力,都飛去了數千里外的代北。
——戰爭,總是能吸引很多人的關注度······
尤其是在這樣一場戰爭當中,貢獻出核心骨幹力量的關中百姓,就更是對這場戰爭的結果極為關注。
也正是在這略帶期盼,又滿是擔憂的複雜情緒中,何家寨三老何多黍,帶着家中的老妻,還有幾個養在身邊的孫兒,踏上了長安的街頭······
·
「唉······」
「也不知道寨里的那些小子,都是否安好;」
「還有未央那小子,也不知道······」
一聲感嘆之語剛說一半,何多黍便感覺到腋下一陣刺痛!
齜牙咧嘴的回過頭,便見老妻滿是幽怨的看着何多黍,又朝不遠處的長子瞟了一眼。
「少說兩句!」
聽到老氣的提醒,何多黍自也是趕忙住了口;
但在心中,何多黍對孫兒何未央的思念,也如同潮水一般,陣陣襲來。
——今天,何多黍之所以會拖家帶口的來到長安,一來,是秋收已過;
按照往年的官吏,何多黍要帶着家人,到長安兩市置辦些過冬物資,順便在這八街九陌轉悠轉悠。
再有,便是對孫兒何未央的期盼,讓何多黍在家中根本就坐不住,想要來長安,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可說是打聽到消息,何多黍,又很擔心真的打聽到消息。
因為何多黍知道:這一戰,漢家是被動應戰······
「老丈,老丈!」
「瞧瞧俺家的粟米啊?」
「——真不貴!一石,才賣四十錢!」
思慮之間,耳邊傳來一陣叫賣聲,終是讓何多黍悠然回過神;
看着眼前,正把手插在米袋立,捧起一把金燦燦的粟米,對自己嘿笑的小廝,何多黍也不由下意識開口道:「今年的新米?」
說着,何多黍便上前,下意識將手插入米袋伸出,往外掏了掏;
見何多黍這般舉動,那小廝卻也不惱,只一個勁兒點頭,又幫何多黍將米袋撐開了些。
「當然是新米了!」
「若是往年的陳米,東家也不敢往外賣不是?」
隨着小廝的話語聲,何多黍也終是從米袋最底部,掏出一把不夾帶絲毫雜物的米粒;
捧在手心,又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反覆倒了好幾次,何多黍才緩緩點下頭。
「不錯;」
「確實是新米。」
「四十錢,也着實不算貴。」
低沉的話語道出口,更惹得那小廝一喜,趕忙上下打量起何多黍,以及一旁駐足等候的老婦人。
「老丈帶米袋沒有?」
「俺給老丈盛點,老丈帶回家去嘗嘗?」
怎料此言一出,卻也終是讓何多黍回過了神,搖頭訕笑着將手中米丟回米袋。
「俺家今年收成不錯,不缺米吃。」
「——便是缺了,往年也還有不少陳米,存在家裏的米倉。」
輕笑間道出一語,何多黍的面容之上,也難得掛上了幸福的笑容。
最近這些年,關中百姓,尤其是渭北百姓的日子,無疑是好過了很多。
穩定的糧價,以及接連好幾年的豐收,讓絕大多數在渭北擁有土地的農民,在過去這短短几年之內,便積攢下了相當不菲的財富。
就拿何多黍所在的何家寨來說,在渭北,其實算不上什麼大村;
但自當今劉盈登基,令少府壟斷糧米之後,何家寨村民的生活,卻是肉眼可見的大幅改善!
曾經只能吃半飽的,如今能吃八成飽;
曾經能吃八成飽的,如今非但能一天吃上兩頓飽飯,甚至,還能時不時見到葷腥!
至於何多黍這樣,原本就有一些家底的小富戶,那就更別提了。
——去年開春,何多黍又貼着自家老宅,左右各起了兩座宅子,愣是給兩個小兒子置辦下了家業!
此刻,何多黍身後的老婦,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提了個滿;
一旁的兩個孫兒,也是一人抱着一隻母雞,打算回家養着下蛋吃。
何多黍如此,何家寨曾經那些個閒人懶漢,也大都找到了活計。
——先是頭幾年,幫寨里那些男丁不豐的寡人、老人家種兩年地;
到今年,也算是得到了人家的信任,分別從幾戶老弱手裏,各自佃了十幾二十畝田。
就這麼大幾十畝地,種上個幾年,攢錢攢上個三年五載的,也總歸能給自己,置辦下真正屬於自己的三五十畝地。
有了地,再起一座宅,這就算了有了家業;
有了家業,再找媒人尋門親事,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對於寨里發生的這些變化,何多黍,都是看在眼裏的。
何多黍也知道:寨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就是因為少府奉聖天子之命,徹底壟斷了關中的糧食市場······
「誒,晚生;」
見自己不買米,卻並沒有引得眼前的小廝前恭後倨,仍是一副笑嘻嘻的善面兒,何多黍許是走累了,也不由起了聊上兩句的興致。
「如今這關中地界兒,哪家哪戶,可都不缺糧食吃啊?」
「你們東家有多出來的米,為何不賣去少府?」
「——俺可打聽了,少府今年,是按每石四十五錢收米!」
「往外賣,也才五十錢一石。」
「你們東家,為什麼不按四十五錢賣給少府,反倒在這東市,按四十錢往外賣?」
聽聞何多黍問起此事,那小廝的面容之上,也隨即掛上了一抹苦笑。
「不敢瞞着老丈;」
「——俺東家,本是藍田一家富戶的公子,家大業大,卻也從來不欺負鄉里鄉親;」
「逢旱澇之年,還會親自帶着糧米,去借給村里那些個孤寡老弱······」
怎料小廝話已出口,何多黍便嗡然變了臉色!
目光滿是陰冷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又戒備的看向眼前的小廝。
「你東家,怕不是商籍吧?」
「——少府不收商籍之人的米,這才讓你東家,在這東市降價賣米?」
語帶清冷的道出一語,何多黍更是不由悶哼一聲,面上更是帶上了滿滿的鄙夷。
——什麼富戶,什麼善人,都是假的!
怕不是曾經的商賈之戶,甚至是糧商米賈,如今被少府打壓的沒了辦法,才在這東市賣米!
至於什麼,『親自帶着糧米,去借給村裏的孤寡老弱』,也根本騙不過何多黍這看遍天下浮沉的老眼。
糧商米賈,主動給人借米?
嘿······
怕是九出十三進,都還不忘帶上十二升的大斗進、七升半的小斗出······
見何多黍一樣看透米鋪的來歷,那小廝面色更是一苦;
正要開口辯解,卻見何多黍徹底沉下臉去,滿是嚴肅的走上前。
「晚生!」
「聽俺一句勸!」
「——這些個糧商米賈,別說隔一個殺一個,就算是見一個殺一個,也絕對沒有受了冤枉的!」
「俺看你小子,也不像是商戶出身,也當是農人子弟;」
「聽俺老頭子一句勸:別再幫着這些沒長良心的糧商,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趁着年輕,早早尋一門正經營生,再孝敬孝敬家裏的大人,比什麼都強!」
滿是鄭重的道出一聲勸說,何多黍不忘伸出手,在小廝的肩頭重重一拍。
回想起過去那些年,關中百姓,尤其是何家寨的百姓,被那些糧商米賈欺負的場景,何多黍更是下意識將手攥緊了些,惹得那小廝,也不由有些齜牙咧嘴起來。
就這麼被攥了好一會兒,小廝才終於從何多黍那鷹爪般有力的手掌中掙脫出,卻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苦笑着對何多黍拱手一拜。
「老丈的意思,小子自然明白。」
「但小子自幼父母雙亡,也根本沒什麼親戚,是自己個兒跟着流民,跑到這關中地界來的。」
「那時候,關中雖然也不打仗了,但也實在沒小子一條生路;」
「是東家收留了小子,給了小子一口飽飯吃,讓小子有了這條活路······」
面帶苦笑的說着,小廝不忘稍回過頭,朝身後的米鋪指了指。
「這米鋪,小子已經待了十來年了;」
「幫東家看着十來年米鋪,小子,也算是看盡了人情冷暖。」
「——早些年,米鋪生意好,東家對俺們是連打帶罵,壓根不把咱們這些下人當人看。」
「到了近些年,少府開始賣米了,米鋪沒生意了,東家反倒是開始對俺們噓寒問暖,生怕俺們又跑了。」
「可再怎麼說,東家對俺,那也是有救命再造之恩;東家手裏頭,也還攥着按的身契。」
「再怎麼着,小子,也不能不計東家這份恩情······」
「老丈說,是這理兒不是?」
聽着小廝以故作淡然的語調,道出這些沉重的往事,何多黍陰冷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生出些許唏噓感嘆之聲。
伸出手,又在小廝肩上輕輕拍了拍。
「你這小子,是個有良心的。」
「能記着你東家這份恩情,也算你東家的先祖積了德,才有了這樣的福分。」
「唉······」
「那些年的戰亂吶······」
說着說着,何多黍也不由回憶起那些年,深陷於戰火之中的關東。
——何多黍自己,祖上就是關東人!
當年,何多黍也同樣是沒了活路,才跟着太祖高皇帝,做了一個吃軍糧的兵卒。
好在運氣好,那麼些年熬過來了,雖然沒有大功,也多少攢下了幾顆首級;
戰亂平定之後,才讓何多黍搬來了關中,又被賜下二百畝田、一棟宅子,又將老家的妻兒接了過來。
何多黍知道,自己算運氣好的。
還有很多運氣不好的人,死在了那段黑暗的歲月當中;
也有不少不走運的人,像眼前的小廝這樣,無奈踏上了流亡之路,最終,只得委身為奴。
「唉······」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暗自發出一聲感嘆,何多黍的美顏也和善了不少,似是談笑般將目光移開,隨口問道:「你小子,祖籍是哪裏人?」
便見那小廝聞言,滿是羞愧的低下頭去,嘴上卻也沒忘作答:「小子,本是丹陽人。」
「單名喚個『駿』字······」
「——駿?」
便見何多黍聞言,滿是驚詫的重複了一邊,待那小廝又一點頭,才滿是驚疑的伸出手,在小廝身上道出摸了摸。
「能起個『駿』字······」
「只怕,也不是什么小門小戶·······」
如是想着,何多黍也不由點了點頭,又對眼前的小廝微微一笑。
「身子骨倒是結實;」
「想不想從軍?」
毫無徵兆的一問,卻惹得小廝嗡然抬起頭!
望向何多黍的目光中,一時卻又帶上了忐忑、期待、疑慮所組成的複雜情緒。
見此,何多黍也不由莞爾一笑,若有所指的朝北邊一挑眉。
「俺家大孫兒,眼下就在雁門,和天殺的匈奴人幹仗!」
「如果先祖庇佑,能讓俺家大孫兒平安歸來,往後,也起碼得是個伍長。」
「你小子,要是願意給俺孫兒做個親兵,俺這就去尋你東家,把你的身契買來撕了!」
「——往後,你小子也不用再說什麼『單名喚個駿字兒』,大可挺直腰板,在名字前頭,把祖姓也帶上。」
「以後到了軍中,你和俺孫兒同仇敵愾,那就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有俺孫兒照看着你,封侯拜相不敢說,娶妻生子,給你家留一脈香火,當也不是啥難事?」
聽聞何多黍這番話語聲,那小廝,卻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思慮之中。
過了許久,那小廝才回過身,最後看了那米鋪一眼,才終於下定決心,在何多黍身前跪到下來。
「小子,舒駿,丹陽人氏,見過老丈·······」
見小廝舒駿這般反應,何多黍也不由滿意的點了點頭,作勢就要玩東市外走去。
——他要帶着小舒駿,把那紙賣身契買回來;
至於為什麼這麼做,或許,確實如何多黍所說的那樣,又或許,是何多黍實在有些擔心孫兒何未央,想買一分心理慰藉······
「讓開!讓開!!!」
正要折身離去,東市外費竄而過的一騎,卻惹得何多黍飛快的走到路邊!
「後生!後生~」
一聲竭力的呼號,卻並沒有讓那飛騎回過頭,只徑直沿着華陽街,朝未央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看着飛騎離開時的背影,何多黍的心,也不由高高提起。
但只在片刻之後,便有數不清的宮人、宦官,以及郎官禁侍從宮內湧出,走上了長安街頭。
而那句充斥着整個長安上空的歡呼聲,也終於是讓何多黍,徹底安下了心······
「大捷!!」
「馬邑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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