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劉恭哭嚎着離開長信殿,殿內,便只剩下呂雉、劉盈母子二人。
天子劉盈仍面帶不忿的坐在榻上,雙手握拳放在腿上,眉宇間仍是滿滿的恨其不爭;
呂雉則坐在御階之上,自顧自抹了許久的淚,才終是長出一口氣,又擦了擦眼角的淚珠。
也幾乎是在呂雉起身的同一時間,劉盈也趕忙從榻上起身,上前扶起母親的胳膊,恭敬的將呂雉扶到御榻之上坐下身來。
母子二人兩年未見,本該是促膝長談,述說思念之情;
但皇長子劉恭的事,無疑是讓母子二人心中,都帶上了些許疑慮······
「恭兒之事,皇子怎麼看?」
略帶試探,又隱隱有些許陌生的疑問,卻惹得劉盈面色又一沉。
劉恭的生母,究竟是怎麼死的?
朝中老臣大都知道,劉盈心裏也很清楚,就連呂雉,也同樣明白。
——皇長子劉恭的生母,就是呂雉親手害死的!
只不過,與劉恭口中的『祖母殺了我母親,把我說成了皇后的兒子』的說法,卻並不十分準確。
究竟真相如何,劉盈也不是很確定;
左右不過是彼時,呂雉還因戚夫人的事,情緒處在一個極為敏感的時期,又恰逢劉恭出身,呂雉便索性狠下心,來了一出『殺母存子』。
但人,是會變的。
這麼多年過去,呂雉,也早就不是當時,整天催着兒子劉盈,跟不到十歲的皇后張嫣抓緊生下嫡長子的呂雉了。
甚至就連先前,被呂雉強留在身邊,『教為母之道』的戚夫人,也在兩年前,長樂宮宮門封禁之時,被放回了淮南國,如願成為了淮南王劉如意的王太后。
至於劉恭,也一直是養在皇后張嫣膝下;
雖未正式過繼,但張嫣對劉恭,也無疑是有『未生而養』的恩情。
劉盈聽說過這樣一句話:
——生而未養,斷指可還;
——生而養之,斷頭可還;
——未生而養,百世難還。
張嫣『未生而養』的恩情,是皇長子劉恭窮其一生,都難以償還的。
至於今天,劉恭如同原本的歷史上那樣,在得知母親的死因之後,氣勢洶洶的找上呂雉,說出那句『我未壯,壯即為變』,卻是讓劉盈、呂雉母子二人,不約而同的對劉恭,感到無比的失望。
作為一個兒子,一個剛出生,就失去身生親母的兒子,劉恭因生母的死因,而有今日這般反應,按常理來說,其實沒什麼不對。
無論是按如今漢室『以孝治國』的國策,還是往後千百年,始終慣行於華夏的普世價值,劉恭的舉動,都絕對屬於『孝子』的範疇之內。
但問題的關鍵,卻並非於此。
劉恭是什麼人?
是那位不知名宮女的親子、當朝皇后張嫣的養子,當今天子劉盈的血脈,太后呂雉的親孫;
但最重要的,是這一連串的身份標籤,賦予劉恭的政治標籤
——從降臨在人世間,成為天子劉盈第一個兒子的那一刻開始,劉恭,就是一個天然的政治人物。
而對一個政治人物而言,問題的關鍵永遠都不是真相,而是結果。
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因生母之死,而對呂雉、張嫣懷怨,劉恭能得到什麼?
——非但什麼都得不到,還將顯露出拙劣的政治視野,以及極不穩定的政治立場!
對於劉恭而言,那個從未曾謀面的生母究竟是怎麼死的,根本就無足輕重。
劉恭只需要知道:自己現在是皇后的養子,自小被天子劉盈按繼承人的標準培養,有不小的機會成為太子儲君!
而太后呂雉、皇后張嫣,是劉恭坐上儲君之位的重要保障,甚至是唯一保障!
在聽到那句『你母親是太后所殺』的小道消息時,劉恭的第一反應,不該是去猜測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而是應該如方才,呂雉所提出的問題那樣,應該去琢磨說出這句話的人,究竟想藉此達成什麼目的。
但劉恭的選擇,卻是像一個平平無奇的憤青,直接說出了那句『吾未壯,壯即為變』······
大哥~
懂不懂什麼叫反派死於話多?
懂不懂什麼叫悄悄滴進村,打槍滴不要?
您老就算想報仇,是不是也該蟄伏一段時間,好讓年僅六歲的身子骨,稍微再長大些?
如果劉恭真的在今天,擺出一副『這絕對是假新聞』的姿態,等幾十年後再為生母平反,那劉盈沒準還會高看劉恭一眼。
但當劉恭如每一個普通人,因一則沒有證據(呂后的手筆,不可能有證據)的謠言,就毫不顧忌的對太后、皇后表達不滿之後,劉盈卻徹底放棄了以長子劉恭,作為繼承人的打算。
——普通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非但做不了皇帝,甚至都混不了官場,成不了一個像樣的政治人物!
正如方才,劉盈對劉恭恨鐵不成鋼的訓斥:這點陰謀詭計都看不出來,哪有一點人君的樣子?
同樣的事,如果換到劉盈身上,那就必然不會發展成今日這般局面。
——在聽到有人說『你母親是太后所殺』的第一時間,劉盈就會立刻令人,控制住這個流言的發起者!
同一時間,劉盈便會將幕後黑手,快速鎖定為爭奪儲位的競爭對手!
之後,劉盈會經過深思熟慮,以求將儘量多的競爭對手、政敵,都拉下水;
最後,劉盈會親自找到太后呂雉,將發起流言的那人交出去,並毫不遲疑的說:孫兒覺得,這應該是亂臣賊子想要離間天家,顛覆我漢家社稷,和我那幾位兄弟肯定毫無關係!
這樣一來,劉盈一可以展露自己『顧全大局』的政治視野,二可以營造『友愛兄弟』的正面形象,三又順帶將幾個兄弟踢出局,徹底坐穩儲君之位。
而後,劉盈會再跑去找養母張嫣,哭嚎幾句『母親實在太委屈了』『兒子一定好好孝順母親』······
破費!
完美!!!
甚至再退一步說,就算劉盈也和今日的劉恭一樣,對那則流言信以為真,也還是有不一樣的處理方式。
首先第一時間,劉盈會令人將流言的源頭直接掐死,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然後私下去找呂雉,似是刻意,又似是無意的提上一嘴:我那幾個兄弟,好像想要讓我憎惡您。
之後一切照舊,太后呂雉的注意力,就會被劉盈『好像想要陷害兄弟』的事所吸引,並在『劉盈想陷害兄弟』和『真有人把當年的事捅出來了』之間遲疑不定。
再之後,劉盈會貫徹一個『苟』字訣,低調做人、高調做事,老老實實等到呂雉和皇帝老爹駕崩;
熬死兩個老的,劉盈也不會大張旗鼓的給生母『鳴冤』,而是會一邊對呂雉歌功頌德,借呂雉之威穩住自己的法統;
另一邊,再暗下里將『喪母』的怒火,全部發泄在呂雉的子孫身上。
比如,把老呂家殺個斷子絕孫啊~
讓張嫣在深宮裏孤老終生啊~
實在不行,再誅宣平侯一脈的十族之類。
——這,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人物,所應該採取的正確方式!
可今天,劉恭既沒有選擇『藉此事件表現自己』的上策,也沒有選擇中策『苟字訣』,而是選了下下之策:吾未壯,狀即為變······
變?
區區一個皇長子,連儲君都不是,靠譜的母族勢力都沒有!
一股腦把太后、皇后全得罪乾淨,失去好大一個呂氏外戚、宣平侯家族的支持不說,還頂上『不孝東宮』『不孝中宮』兩個致命污點?
你變你個頭啊變!!!
越想,劉盈就越覺得來氣!
劉盈再怎麼說,身體裏好歹也流淌着太祖高皇帝劉邦的血脈,前後幾世打磨下來,也算是個靠譜的皇帝了;
咋就生出這麼個不長腦子的東西???
似是看出了劉盈面上所呈現的心理變化,大致猜到劉盈心中所想,呂雉面上的試探之意,也不由退去些許。
「也怪不得恭兒······」
「畢竟才六歲······」
輕笑間一聲撫慰,將劉盈飛散的心緒拉回眼前,卻並沒有讓劉盈點頭表示認可。
六歲怎麼了?
——歷史上的武帝劉徹,六歲都會金屋藏嬌了!
一個皇子,尤其還是長皇子,足足六歲,卻連『隱忍』二字都學不會?
還是算了吧!
劉盈可不想勞碌終生,老了老了,卻只能對着傻兒子罵一句:亂我家者,必太子也······
「兒臣以為,庶出之子,終因其母之出身,而性有所缺;」
「故儲君之位,還望母后不急於一時,待覆三二歲,皇后年歲稍長,得誕嫡長之時,再行思量······」
面色凝重的說着,劉盈稍低頭思慮一番,不忘補充道:「及恭,今以足六歲之齡,論制,已當封王就藩;」
「母后或當於此數日,稍思於皇長子封王事。」
「兒臣以為,安東以南,尚缺一宗親諸侯······」
毫不遲疑的宣告皇長子劉恭政治生命的終結,劉盈望向呂雉的目光,卻是一片如潭水般的寧靜。
過去兩年多時間的歷練,讓劉盈學到了很多。
尤其是在呂雉撒手不管,什麼事都需要劉盈拍板的高壓之下,劉盈的政治手腕,已經愈發趨於成熟。
對於劉恭,劉盈既然已經下定了放棄的決心,便也不會再有動搖。
而藉此事排除『庶長子因無嫡而得以為儲』的可能性,在太祖高皇帝之後,連續第二代貫徹嫡長子繼承制,也順勢成為了劉盈的選擇。
在兩年多以前,劉盈因為忽略了『先例』,而不甚觸及陵邑制度的根基,導致太后呂雉不得不自禁長樂;
但兩年後的今天,劉盈卻已經改頭換面,已經學會用先例,為後世豎立好的榜樣了。
看出劉盈這肉眼可見的變化和進步,呂雉望向劉盈的目光,也愈發柔和了起來。
只是在封皇長子劉恭於朝鮮一事之上,呂雉,還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安東新服之所,及安東以南,又以馬、弁、辰三韓,更朝南諸部林立;」
「驟封宗親往之,或使朝南諸部心生疑慮,故為時尚早。」
「且恭兒再怎不堪,亦乃皇長子之身,為皇后養於椒房;」
「縱其庶出,亦不當如此薄之過甚······」
聽聞呂雉此言,劉盈卻是下意識一皺眉,面容之上,也立時習慣性的帶上了強勢!
但在意識到自己的面容變化之後,劉盈又極為迅速地收整好面容,溫笑着深深凝望向呂雉目光深處。
「封王之事,自當由母后做主······」
見劉盈對自己恭敬如初,呂雉也自然地一點頭。
「待出宮去,莫忘封口。」
「——不孝東宮、中宮之污名,恭兒擔不起······」
「唯·········」
三言兩語間,兩年多時間不曾見面的母子二人,便似是又回到了曾經;
感受到這令人無比放鬆的氣氛,劉盈索性也不再端着,順勢從榻上滑跪在地,將頭輕輕靠在了呂雉膝側。
看着劉盈這般模樣,呂雉只稍一愣,而後,便溫笑着伸出手,在劉盈的頭上輕輕愛撫起來。
曾幾何時,母子二人也是同今日這般,一跪一座,述說着獨屬於母子二人的悄悄話;
到如今,還能看到兒子劉盈,如孩提時那般跪下身,將頭靠在自己的膝側,呂雉只覺恍如隔世,又似過往數年時光,猶如黃粱一夢······
「長樂宮各處宮門,兒臣皆已令解禁;」
「嗯。」
「往後,母后便莫再言當年那事了······」
「嗯······」
「還有嫣兒,於椒房似有些不適,還需母后親教宮中之事·········」
「嗯···············」
母子二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搭着話,似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卻又令人感到一陣莫名的溫馨;
良久,劉盈也終是戀戀不捨的抬起頭,起身對呂雉一拱手。
「時辰不早,兒臣這邊退下。」
「待明日夕時,兒臣再攜嫣兒入宮,陪母后用膳······」
聽出劉盈語調中的懇求,呂雉並沒思慮太多,只緩緩一點頭。
「好;」
「甚好·······」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42s 3.892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