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
「以酇侯之名諱,所命之『蕭何渠』?」
次日辰時,長樂宮外。
聽聞少府陽城延的輕語聲,曹參只稍睜大雙眼,滿是驚奇的看向陽城延。
看了看左右,確定附近沒人偷聽,又低頭稍一琢磨,曹參才又問道:「渠於何處?」
就見陽城延聞言,面上神情立時帶上了些許遲疑,連帶着曹參,也不由面色稍一沉。
「開掘新渠?」
待陽城延面帶疑慮的緩緩一點頭,曹參終是搖頭髮出一聲長嘆,言辭間,也不由稍帶上了些許不滿。
「國朝鼎立不數歲,百廢待興,府、庫累年空虛,亦不過近二歲方得緩。」
「怎府、庫方有些許餘力,陛下又起修渠之念?」
聽聞曹參此言,陽城延卻並沒有再做縮頭烏龜,而是略有些刻意的笑着,將上半身朝曹參稍側傾了些。
「平陽侯有所不知。」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太上皇駕崩;」
「喪葬之禮上,太祖高皇帝陡言易儲,朝堂嗡時大震!」
「若非酇侯、留侯合而勸阻,又商山四皓齊出而力保,只恐陛下彼時······」
話說一半,陽城延便明智的止住話頭,朝曹參遞了個『不用我說的太明白吧?』的眼神。
曹參自也是會過意來,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面上隨即便湧上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心虛。
酇侯、留侯合力勸阻,商山四皓齊出力保?
呵······
作為當事人之一,當今天下,恐怕再也沒有人比曹參,更清楚劉盈的儲位,是如何保下來的了。
——再局勢最危急的時候,彼時同為齊相的曹參、傅寬二人,甚至都隨時做好了兵出臨淄的準備!
只是此間之事,大都被先皇劉邦壓了下來,天下只知酇侯言勸、留侯力阻,商山四皓出山站隊,卻不知彼時的呂雉,究竟發動了怎樣駭人的能量······
曹參正思慮間,陽城延便也繼續道:「後不久,代相陳豨稱病不與太上皇之喪,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隨即因軍出征!」
「及陛下,亦為太祖高皇帝委以『整修關中水利』之責。」
聽到這裏,曹參自又是緩緩一點頭,表示自己直到此事。
畢竟再怎麼說,曹參頂着御史大夫之名,行丞相之實,至今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如此充足的交接時間,如果曹參還對關中的某事『聞所未聞』,那也不可能被先皇劉邦,指定為酇侯蕭何的繼任者。
但畢竟彼時,曹參還遠在齊都臨淄,給如今的齊王劉肥做王相,雖然對『太子修渠』一事有所耳聞,也終歸所知無多。
所以在聽到陽城延再次此事後,曹參也是不由稍打起精神,仔細聽起了陽城延的話。
「得太子儲君力主,又朝臣百官、元勛功侯各出家奴,修渠一事,自可謂水到渠成。」
「聞太子修渠,又不忍征勞,渭北民自往而為修渠力役者不知凡幾!」
「如此眾志成城,自秦二世便累年失修之鄭國渠,便一冬而煥然若新,耗時不過數月。」
「陛下『渠不成、都不築』之言,亦出於彼時······」
聽聞陽城延此言,饒是對這些事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曹參也是不由稍瞪大了雙眼!
略帶驚疑的看了看陽城延,卻見陽城延沉沉一點頭,表示自己『所言無虛』,曹參才滿帶着驚疑,低頭陷入思慮之中。
劉盈修整鄭國渠一事,在劉盈已經繼天子位後,便早已傳遍天下。
可曹參對此事的了解,也只限於:鄭國渠堵了,又被劉盈修好了。
但鄭國渠什麼時候堵的、怎麼堵的,劉盈又是怎麼修的,曹參都是一概不知。
直到現在,從當事人陽城延嘴中,聽到修渠的詳細過程,尤其是那句注將載入史冊的『渠不成、都不築』之後,曹參才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麼在那短短半年的時間內,劉盈的儲位就從堪堪欲墜的懸崖邊沿,一下變得穩如泰山了。
——民心!
——在尚為太子,又被先皇劉邦滿懷惡意的將『修渠』這塊燙手山芋甩給自己時,當今劉盈,就已經開始維護自己在關中百姓心中的形象了!
不忍征勞、賜糧於力役,自都是常規操作;
要說最騷的,還屬那鋪滿鄭國渠頭十里的青黑色石磚,以及那句朗朗上口的『渠不成、都不築』······
「嘶······」
「即陛下自彼時,便已於民望有所顧忌,怎今······」
滿懷心緒的思考着,曹參本還算輕鬆地面容,也是不由稍帶上了些許警惕。
因為此刻,曹參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劉盈現在這幅與世無爭,甚至不時有幼稚之舉的模樣,恐怕只是一層假象!
至於這層假象之下是什麼,曹參不知道;
但與生俱來的政治嗅覺告訴曹參:那層假象之下藏着的,只怕不是什麼令人心安的東西······
「嗯·······」
「平陽侯?」
「曹大夫?」
沉思之中,耳邊再次傳來陽城延輕微的呼喚聲,終還是將曹參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唔唔,少府莫怪。」
「偶念及酇侯之疾,鄙人,便偶神遊方外······」
卻見陽城延滿是客套的笑着低下頭,表示不礙事,旋即便再次抬起頭。
「同平陽侯言及陛下修渠之事,亦非余欲閒談。」
「平陽侯當知,陛下當初整修鄭國渠,乃以酇侯為名主,余名曰輔佐,實為全操。」
「又當歲,陛下『渠不成、都不築』之言遍傳關中,民聞之,無不言『此天故以劉氏王天下』。」
「故自當歲,陛下修鄭國渠依始,關中水利事,便已為朝堂之首重;只彼時,朝堂府、庫皆虛,又關東異姓諸侯未平,方暫未急於此。」
「然今府、庫皆稍有實,長安四牆反仍未起建,於情於理,此皆乃以修渠之事言於廟堂,以行商措之時。」
「更陛下因酇侯之疾而哀思不絕,欲以酇侯之名諱,以命將掘之新渠。」
「呃······」
拐彎抹角的說出一長串,見曹參面上愈髮帶上疑惑之色,陽城延終是面色僵硬的嘿嘿一笑。
「余欲言平陽侯者,乃關中水利,實可謂朝堂早有、又早該當行之事。」
「此等滿朝附議、於國有利,又關中民翹首以盼之大政,若平陽侯不知其間內情,而於朝議之上出言以否,平白於太后、陛下生了嫌隙······」
「呵,呵呵·······」
說到這裏,陽城延終是止住話頭,朝曹參遞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旋即便默然一拱手。
見此,曹參縱是心中稍有疑慮,也只得略帶客套的拱手一還禮。
「多謝陽公提點。」
「不敢,不敢······」
「平陽侯此言,實羞煞余也········」
·
「如何?」
「諸公於蕭何渠,可還另有高見?」
片刻之後,長信殿正殿。
遙控着陽城延,把即將開啟的『蕭何渠』工程簡單介紹一番,劉盈便略有些不顧儀態的站起身,滿是強勢的望向殿內眾人。
而在劉盈身側,太后呂雉則是滿臉微笑的側過頭,望向劉盈英姿勃發的側臉,一陣止不住的姨母笑。
至於劉盈的問題,倒也並沒有在朝臣百官當中,響起太過劇烈的探討。
只不過,不出劉盈所料:即便是在劉盈派陽城延提前打過『招呼』之後,即將繼任丞相一職的曹參,也終還是站出了身。
「嘿!」
「就這倔脾氣,倒是配得上接蕭何的班······」
暗自腹誹着,劉盈面上卻是立時掛上一抹如沐春風的笑容,滿是溫和的對曹參稍一拱手。
「太傅若有高見,但可直言。」
只此一語,便惹得起身走出班列的曹參身形一滯,趕到嘴邊的話,也是頓時堵在了嘴邊。
說來『太傅』一職,在歷史上雖不多見,但對於如今的漢室而言,卻完全稱得上是由來已久。
——眾所周知,劉漢雖承秦制,卻從未承認過『嬴秦』是一個獨立的政權;
在漢室的政治正確法則中,『承秦制,繼周室』,可謂是最沒有爭議的首要內容。
而太傅一職,便是出自周室的『特產』,又或者說,太傅同太師、太保,被並成為『古三公』。
與如今漢室的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所不同,古三公的太師、太傅、太保,卻並沒有明顯的職責劃分。
準確的說,太師、太傅、太保三職,都是天子的老師。
若非要說這三者有什麼區別,那便是太師,乃古三公之首,太傅、太保則平級;又太傅主文、太保主武,太師兼文武。
而現如今的漢室,雖然早就棄用了擁有實權的古三公,但榮譽性質的古三公,卻被先皇劉邦偶然用到了丞相蕭何、御史大夫曹參、內史王陵,以及如今的淮南國相陳平身上。
最開始,是劉邦駕崩之時留遺詔: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各兼太傅;
而後,又是劉盈在大朝儀之時,為蕭何加了一層『太師』的尊儀,以示敬重。
從實際角度上,曹參、王陵、陳平三人的『太傅』,顯然只是先皇劉邦強行將這三人榜上劉盈馬車的手段;丞相蕭何的『太師』,也只是劉盈收買人心,穩定政局的惺惺作態。
但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
反之,便是名正,則言順了。
就好比現在,劉盈想給即將病故的蕭何,送上一個名為『蕭何渠』的禮物,身為朝臣之首的曹參本想站出身,以提醒劉盈『三思而後行』。
但在劉盈那一聲『太傅』的稱呼之後,曹參即便真的很不願意這條『蕭何渠』起工,也只能乖乖閉上嘴了。
——太傅太傅,給面子講是帝師,不給面子,也依舊是臣子!
再者說了,身為老師的人,怎麼可以阻止學生,去做一件明顯沒有絲毫不妥的事?
「果然······」
「今之陛下,不過礙於太后顏面,而藏拙於廟堂之上······」
暗自心語着,曹參只好將先前打好的腹稿盡數咽回肚中,又似是不甘心般,朝劉盈稍一拱手。
「陛下欲興水利而惠關中,更命渠以太師之名,以彰老臣之功;」
「此,自乃利國利民之事。」
「只臣不知:若欲興此『蕭何渠』,不知陛下意欲使何人,主掌修渠事?」
說着,曹參生怕自己說的不夠逼真般,連忙擺出一副哀沉的面容。
「往昔,凡關中之大小事務,蕭太師皆必有過問,從無遺漏。」
「然今太師病重臥榻,此渠,又乃以太師之名所命之『蕭何渠』······」
聽聞曹參此言,縱是對曹參的目的有所不解,朝臣百官也還是不由得稍點了點頭。
——曹參這話說的,也不無道理。
興修水利這種大事,過去一直就是蕭何主掌,起碼也是要掛個名,再不時詢問、考察一下;
如今的長樂、未央兩宮,以及城區的八街九陌、南北兩室,亦或是彼時尚為太子的劉盈,親自前去修好的鄭國渠,都無不如此。
更何況這條新渠,明顯是劉盈想在蕭何死前,再給這位老丞相臉上貼點金;
若是讓旁人去修了,顯然有些不妥。
——張三李四通力合作,結果修出來一條『蕭何渠』,怎麼說,也有點說不過去。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的目光,便也齊齊落在了劉盈的身上。
蕭何現在這般狀況,別說去修渠了,恐怕連掛個名,都有些勉強;
至於蕭何的兒子,即侯世子蕭祿,那更是就差沒在臉上明寫着『我是短命鬼』幾個字了。
在這種情況下,由誰來修這條『蕭何渠』,顯然成為了朝臣百官,在心中設下的考驗。
——對即將行加冠之禮,而後親政的少年天子劉盈的考驗!
對於曹參的問題,劉盈雖有所預料,也是不由的一陣腹誹連連。
「好聲好氣叫你一聲太傅,都堵不住你那張老嘴······」
如是腹誹着,就見劉盈滿是輕鬆地抬起頭,朝曹參微微一笑。
「曹太傅,當時誤解朕之用意了······」
「朕欲鑿蕭何渠,非欲使太師親為,而乃朕親為,以獻太師。」
「即為朕欲贈太師之禮,蕭何渠,自當由朕親主之,再以諸公卿曹相佐於旁?」
說着,劉盈不忘笑着搖了搖頭,而後便朝一旁的陽城延稍一昂首。
「朕修渠之能,旁人或有所不知。」
「然少府,可曾於朕共事鄭國渠畔,以親督修渠事?」
「呵······」
「修鄭國渠,距今不過三歲而已,朕亦年壯;不過百里新渠,朕,尚還有親主之力······」
嘴上這般說着,劉盈的目光卻是悄然一撇,撒向正立於長信殿中央,於『風中凌亂』的御史大夫曹參。
「曹太傅以為如何?」
「朕親為之,可妥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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