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嶇的山道上北風勁吹,西邊天際殘陽微弱的餘暉寒冷的冬季絲毫沒給大地帶來任何的溫暖,瑟瑟的草木不停搖晃,發出孤寂的沙沙響聲,越過崇山峻岭的疾風,盤旋翻轉,掠過山坳和參天大樹間隙,生出令人心悸的悲鳴,放眼望去,層巒蒼茫延綿百里,舉目荒涼不甚淒蒼。
山腰間一隊十二人的衣衫雜亂的人馬正艱難跋涉,下行至又一隘口凹地時,天色已經變暗,韓玉用她動人的聲音呼喚全體停下,一個赤衛隊員把手中的陳舊步槍背到背上,從腰間簡陋的方口刀架上抽出柴刀,跳上嶙峋的石坎上行幾步,砍掉面前的幾根粗壯山藤用力拉開,一個僅能彎腰進入的石洞口出現眼前。
韓玉長出了口氣,望了一眼前面茫茫山巒微微一笑,今天的行程遠遠超出她的預計,被俘的俘虜竟然一點也不嬌氣,願意跟着一起走,只是懇求不要綁,後折中一下,把俘虜的雙手綁前面,三童子專職用跟身子拉着,一路上順順利利走了一半路。
韓玉前方一叢青竹下的小溪洗把臉,聽到身後傳來的呵斥聲,連忙回頭,只見三童子牽着繩子站石坎上用力扯,雙手被綁的安毅由於肋骨尚未固定,走路都無比疼痛,此刻已經無力登上齊腰高的石坎,雙手被三童子用連着的繩子扯得生疼也邁不上去。
另一位押解的矮壯赤衛隊員上前蹲下,用肩膀用力一拱,生生把精疲力竭的安毅扛上石坎,完瞭望着安毅的背影,長長地出了口氣,頗為讚賞地低聲說道:
「沒想到這個黃狗子斷了肋骨還能走四十幾里山路,看來不是地主家出來的,不過長着副戲台上的小白臉,怎麼看都像是地主崽子,不然就是萬惡資本家的後代。」
彎腰站石坎上喘着粗氣的安毅艱難地轉過身子:「老哥,你說錯了,小弟也是窮苦人家出身,雖說跟隨家父四處流浪做點兒小買賣餬口,但也算不上大地主和資本家,否則就不用背井離鄉了。還有啊,小弟這副模樣再怎麼對不起勞苦大眾,也都是爹媽給我的,我想和老哥你換張臉也沒辦法啊!」
眾人聽得有趣,哄聲大笑起來,站起來用腰間布巾擦臉的韓玉也忍不住樂了,覺得這個年輕的俘虜非常有意思,像是個讀書人。唯獨有兩人不高興了,一個是和安毅說話的矮壯漢子,另一個是腰間已經神氣地掛上安毅的手槍和腰帶的賴副大隊長。
矮壯漢子是個實誠人,管挨大家笑,也只會張着嘴依依艾艾說不出什麼,賴副大隊長可不一樣,至少政治水平和階級覺悟高很多,他跳上石坎,一拳打安毅的腰上,安毅痛得蹲下身來,他還不依不饒地罵道:
「牙尖嘴利是嗎?欺負我們勞苦大眾沒文化是不是?再不老實認罪,妄想抗拒改造,老子就槍斃你!」
安毅頓時大怒,可看到賴副大隊長額頭和脖子上的道道傷疤,一肚子的氣又沒了,他知道這樣陳舊的增生傷疤不是戰爭留下的,很可能是小時被打被虐待所致,因此心中悽然,也就沒了什麼怨氣,看到三童子用力拉繩子,當即掙扎着順勢跟隨鑽進黑黝黝的山洞。
山洞很大,陳年松木上的松脂使得火把非常明亮,將方圓數十米的洞穴照得清晰可見。安毅掃了一眼洞壁下方平坦處的一排乾草和木頭架子,知道這個隱蔽的山洞是赤衛隊的一個落腳點,前不巴村後不着店的荒山野嶺,能有這樣擋風避雨的天然地方,算是非常不錯的了。
三童子看到安毅四下望一眼便難受地蹲下,想起一路上安毅一聲不響堅持走還很配合,心中一軟,上前給安毅鬆開繩子:「你要老實點兒,要是敢亂動不聽指揮,小心我再把你反綁起來。」
「謝謝你,小兄弟。」
安毅露出個微笑,一步步移到石壁底下的突起石板,重重坐下,長出了口氣,低下頭解開衣襟,伸手進去撫摸傷處,忍着鑽心的疼痛按了幾下,便知道斷了兩根肋骨。
「給你水。」
韓玉用剛砍伐的竹筒給安毅盛來滿滿一竹筒水,臉上冷若冰雪,沒看安毅的臉。
「謝謝……」
安毅接過竹筒,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把整整一竹筒水喝完,才長長地喘了口氣:「舒服啊!快渴死了,一路上你們兩次喝水都沒給我一滴,這似乎不符合紅軍不虐待俘虜的規定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可是紅軍的一**寶啊!」
韓玉轉過身來,驚訝地望着安毅:「什麼八項注意?是三大紀律六項注意,哪兒來的八項注意?你這人……不對啊!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安毅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連忙胡言彌補:「上個月我進賢縣城聽到教書先生說的,他說標語都貼到他們村口了,誰不知道啊?估計是我記錯了,把六項注意記成八項……韓大隊長同志,能否把你們包里剪開的降落傘給我撕下一條?我這肋骨再不包紮很可能會發炎,好斷骨沒有刺出皮膚,所以沒怎麼流血,但是裏面傷口肯定是淤血了,如果不包紮,不但骨頭接不上,而且很可能發高燒,如果明早起來傷情加重,你們就得抬着我走了,我一個大男人也不願意被人抬着。」
韓玉想了想說道:「等會兒!」
半個多小時過去,累得暈暈沉沉閉眼休息的安毅聞到一陣米飯的香味,嘴裏生津,肚子不爭氣地呱呱叫,想起上午還江南賓館樓下豪華西餐館中喝果汁吃麵包火腿,現成了午飯都沒得吃的階下囚,不由得長嘆一聲,睜大眼睛,耳朵里隱隱聽到洞口外傳來韓玉教育開導人的話語,什麼「紀律」、「道德」、「革命者的要求」等等,聽不清楚但也知道是韓玉耐心說服賴副大隊長要對俘虜好一些,不能打罵不能態度惡劣。
不一會兒,賴副大隊長抱着一堆生草藥進來,坐火堆旁,竟然將草藥揉搓一下,放進嘴裏猛嚼起來,嚼一會兒就吐出一大口竹殼上。
安毅認識其中的兩味藥,老道的傳授下也曾放進嘴裏咬過,知道這種藥的辛辣與苦澀,當時自己只咬了幾片葉子就感覺嘴巴舌頭一天都難受,何況賴副大隊長咬了這麼多而且這麼長久。
安毅並不奢望這些藥是給自己的,因為一路上他看到兩名赤衛隊員的胳膊和腰背上仍然滲血,那是上月底也就是八天前他們協助紅軍攻打李文彬旅時付出的代價,安毅只求一根布條,只要能把斷了的肋骨固定好他就心滿意足了,至於下一步遭遇如何,那是下一步的事,至少安毅相信紅軍不會殺了他,除非他安毅也像紅軍忠誠於『共產』黨一樣忠誠於國民黨。
不一會兒,韓玉進洞,將一條摺疊整齊的白布條拿到安毅面前,賴副大隊長把鋪滿半張竹殼的嚼爛草藥拿過來,齜牙咧嘴嘰里呱啦對韓玉說了兩句,指指安毅就跑出洞口,估計是到外面的小溪洗嘴巴去了。
韓玉臉色微紅,但是擠出一副非常冷漠的表情,冷冷地說道:「把衣服脫了。」
「你會包紮?還是不麻煩你了。」安毅感激地笑了笑。
「快脫!我們紅軍和赤衛隊誰不會?都是苦水裏泡大的窮人,你這點傷我見多了。」韓玉生硬地回答。
安毅忍着疼痛,將飛行皮衣脫下,再脫下裏面的軍用衛生衣,露出一件黑色的右胸處繡着飛狐的特種大隊專用針織混紡短袖,看到兩把利劍交叉飛狐下的精美圖案,安毅愣住了,緊張地望了韓玉一眼。
韓玉借着明亮的火把,已經看到這個特別的圖案,盯着看了很久,疑惑地凝視安毅的眼睛:「這是什麼標誌?長翅膀的狐狸對吧?代表着什麼?」
「我們飛行隊集訓時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飛行大隊的標誌。」安毅含含糊糊地回答。
「怪不得國民黨沒一個好東西,淨喜歡些狐狸、黃鼠狼這些畜生……把衣服拉起來!」韓玉毫無商量地下令。
安毅只好把衣服拉起,韓玉看看安毅瘀腫的左肋皮膚下頂起的斷骨形狀,心中一軟,大聲叫來三童子把火把移近,命令安毅平伸雙手,低聲說道:「忍住些……」
十分鐘後,韓玉竟然熟練地把安毅的肋骨復位,敷上草藥,麻利地用布條一圈圈包紮固定,隨後巧妙地挽了個結,將連接前後的布條兩端穿過安毅的左胸,肩胛上打了個結。
穿過布條的過程中,韓玉清楚地看到安毅肩頭的槍傷疤痕,她愣了一會兒,很快打個結包紮完畢,停下來看着緩慢穿衣的安毅,終忍不住問道:「你肩膀上的傷疤哪裏來的?」
安毅早已將一切收眼底,也沒有想欺騙韓玉,實話實說:「北伐初期的夏天,我當時是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的一個小兵,攻打武昌城時被城頭的機槍打中了,還好,僥倖留下條小命。」
韓玉驚訝地望着安毅,三童子也呆呆看着安毅,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們的印象里,北伐初期到打下南京武漢時,國民革命軍都是好軍隊,只是後來國民黨才分裂攻擊『共產』黨的,紅軍教官和政治教員沒少和他們說過北伐的『共產』黨員英雄事跡,如今紅軍中的許多大首長都是北伐過來的,所以韓玉和三童子聽了安毅這話,非常震驚。他們由於地域和所受教育的局限性,沒有系統地了解北伐的全過程,也無從分辨北伐中的對錯、矛盾和極其複雜的歷史背景、以及後國共兩黨的分歧分裂反目成仇的前因後果。
韓玉的思想里,參加北伐勇於獻身的都是英雄,都值得敬重,可如今眼前這個英俊俘虜是個殘害人民攻打紅軍的國民黨飛行員,似乎與革命的偉大北伐格格不入,這讓韓玉感覺頗為困惑。
想不通就放心裏慢慢想是韓玉的性格,她沒有再問什麼,而是走到火堆旁,招呼赤衛隊員們簡單地用餐,分配放哨守衛任務,完了才把安毅叫到火堆旁,遞給他半個竹筒的米飯,用隨意做成的竹筷子從一個粗糙的罈子裏夾出一大夾醃製的咸乾菜,放安毅的米飯上,自己捧着小半個竹筒的米飯,就着少量的咸乾菜慢慢吃起來。
安毅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就把飯菜填進肚子裏,轉向呆呆望着自己的三童子,低聲請求道:「小兄弟,能不能把你們繳去的那包香煙還給我?」
「不行,一切繳獲要歸公!」
三童子反應很快,一口拒絕。
安毅煙癮上來實難熬,想了想指着正用刨刀削槍托的漢子,笑着說道:「這樣吧,只要你把煙還我,我今晚幫你們把那挺捷克輕機槍修好,那位老哥手藝好,做的槍托也挺漂亮,木材選得也合適,就是接口處的地方弄錯了,如果不注意,做成的槍托就是廢物,沒用的。」
正忙碌的漢子驚訝地停下手,赤衛隊員們也紛紛望向安毅,看看機槍,又看看槍托,接着望向韓玉,就連剛剛安排完崗哨進來的賴副大隊長也驚訝地望着安毅。
韓玉想了想吩咐賴副大隊長拆去彈夾,把殘損的機槍拿給安毅,安毅接過仔細看了看,問那漢子要過把自製的扁鑿子,再讓三童子拿來塊布鋪面前,一群漢子和韓玉專注的目光中,三下兩下就把機槍拆得七零八落,整齊地擺放成一排零件。
安毅拍拍手笑道:「可以把煙還給我了吧?」
「他娘的,還真有兩下子……也很狡猾。」
賴副大隊長不情不願地從兜里掏出香煙,放鼻子下貪婪地聞一聞扔給安毅,安毅接過說了聲謝謝,熟練抽出一支,就着篝火點燃,美美吸上一大口,緩緩吐出,將香煙重扔給賴副大隊長:「副大隊長同志也來一支吧,屬於我的,我請你抽,不算違反紀律。」
賴副大隊長接過煙,神色複雜地看着安毅,邊上眾人也都不知所措地望着安毅,安毅揮揮手,叫了聲老哥,讓那個赤衛隊員把槍托拿過來,撿起槍機指着後方的固定處一一解釋,如何鬆開鎖扣螺母,如何將槍托改正接口形狀,哪個部位固定,如何弄結實等等,不厭其煩連講三遍,等那位漢子喜不自勝地忙綠起來,安毅才扔掉煙屁股抬起頭,看到韓玉等人都眼巴巴無比佩服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和藹地說道:
「以前陸軍的時候,我就做過幾天修槍的,那時候年紀還小,只能幹這個。」
韓玉點點頭,神色溫和許多:「你讀過書,對嗎?受過很好的教育?」
安毅想了想回答:「讀過些書,談不上受什麼教育,大部分全靠自學。喜歡的還是機械之類的,比如修槍修機器,這方面看似很難,其實不難,多學多想多動手就自然會了。」
看到安毅這麼隨和也很誠實,不像其他國民黨官兵那樣,像一位禮貌善良的讀書人,賴副大隊長心中對安毅的仇視淡化很多,他忍不住拿安毅和自己欽佩的一個人作比較:
「我看你這樣子還不算壞,估計當國民黨兵之前也是個有點兒良心的讀書人,但是我覺得你肯定沒有我們紅軍的主力師政治部李主任有文化!
我們李主任也參加過北伐,曾經模範營裏面幹過班長,與原來的北伐英雄安毅將軍……那是以前的英雄,現是國民黨大軍閥,李主任曾與那個姓安的一起打過汀泗橋,一起打過武昌城,還一起打當著名的奉之戰和很多大戰,聽說大城市裏放過的電影《模範營》就是說這事兒的。我們李主任畢業於長沙名牌大學,北伐前就是老黨員了,能文能武,還能寫出五六本軍事教材,比起你可強多了!
依我看吶,哪怕大軍閥安毅如今也趕不上我們李主任,別說你了,你多也就會開開小飛機,可照樣被我們干下來了,哈哈!說不定明天到了東華山,你還能幸運地見到我們李主任,到時候讓李主任好好教育教育你這個黃狗子!」
眾人歡笑連連,隨聲附和,安毅心驚膽跳地問:「賴……賴隊長,你說的李主任是誰……我的意思是他怎麼可能比得上安毅將軍?」
「廢話!安毅算什麼?一個大軍閥!到處耀武揚威,到處刮民財,連我們江西的鎢礦都不放過,估計也是個整天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黑心肝,哪裏還是當年的北伐英雄?不用比,想都想得到!」賴副大隊長義正詞嚴地回答。
安毅頻頻點頭:「很可能,安毅將軍高高上,我們這樣的小兵小卒也沒機會見他,只是,如果老哥說的什麼李部長真有其人,真是著名的模範營待過,應該是個有名有姓的英雄!小弟怎麼就沒聽說過?」
「那是你瞎了眼!告訴你吧,李主任大名李霄龍,李世民的李,雲霄的宵,巨龍的龍,聽名字就嚇死你!哪裏像你,李德勝,被咱們一下就干下來灰頭灰臉的還得勝?做夢去吧!」賴福祥說完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韓玉嫣然一笑捂住嘴,突然發現安毅直挺挺向後一倒,嚇得連忙站起來過去詢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傷口疼啊……估計累了,我睡一會兒……」
安毅轉個身,睡冰冷的地上,心裏叫苦不迭,如果明天真倒霉地被李霄龍撞見,不知如何處理才好,自己恐怕終成了人家手裏大的魚了,原本想矇騙過關、利用紅軍優待政策裝孫子獲得遣散的美好願望,似乎越來越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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