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七章
江淮地區的梅雨季節就是這樣,淅淅瀝瀝的細雨下了一天一夜依舊沒有打住的跡象,天地一片空濛,萬象混沌。
顆顆細小的水粒,在陳年的灰黑色瓦面上匯聚成一顆顆水珠,緩慢滾下屋檐,滴落在簡陋祠堂門前的石板凹坑處,發出均勻和緩但又清亮的「滴答」「滴答」聲。
一艘汽船在昏暗的魚燈照亮下,緩緩靠上了羅嘴碼頭,兩個一團的通信兵沒等船調整好位置即飛身躍到岸上,與警戒哨兵敬了個禮,飛快地沖向村中祠堂。
連續兩天兩夜沒有閉眼的安毅剛剛躺下,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侍衛長林耀東拿出件秋裝,輕輕地披在安毅的身上,望了一眼安毅身下的破舊竹蓆,微微搖了搖頭。
祠堂里有四張大香案,只要隨意拿出兩張拼湊起來,就是一張結實寬大的木板床,但是安毅寧願睡在潮濕的地上也不允許任何人這麼做,理由是此地風俗頗為講究,祠堂廟宇在父老鄉親們心目中的分量很重,咱們不能辜負待革命軍像自己親人一樣的父老鄉親們。
彭劍青捧着急電從後堂快步走了過來,看到躺在地上的安毅睡得那麼沉,立即停下了腳步。林耀東迎上去低聲詢問道:「急報?」
「是的,胡副師長來電,警衛營偵察分隊在柳巷鎮正北淮河北岸的雙溝鎮、西北十五公里的小朱莊兩個方向,同時發現兩股不明番號的隊伍正連夜行軍,每股人數約在六千以上,似乎正在向柳巷方向開進,情況異常緊急。」彭劍青低聲通報。
「啊!?兩方同時發現大股敵人……看來只能叫醒大哥了,否則擔待不起啊!」林耀東略一沉吟,當機立斷大步跨到安毅身邊,蹲下來輕輕推動安毅的肩膀:「大哥,副師長急電!」
安毅有些惱火地睜開通紅的眼睛,剛想開口罵人,突然回憶起小九的話,愣了兩秒鐘,飛快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抓過彭劍青遞上的電文,另一名精明的侍衛已經把馬燈拿過來穩穩地舉起。
安毅看完電文立刻大聲下令:「小九,把所有馬燈點亮……劍青,幫我把地圖拿到中間的桌子上。」
「是!」
兩人應聲忙碌起來,師部十幾個參謀均已下到各團協助作戰指揮,安毅身邊除了彭劍青和林耀東,已經不剩什麼人了。
「報告!」
「進來!」
走到桌邊的安毅打量門口全身濕漉漉的通信兵,一眼就認出是夏儉麾下通信排的排長,不由招了招手:「楚志福中尉,進來說吧!」
「是!」
中尉上前兩步,並腿立正:「我團對面的長淮鎮敵軍於半夜三點左右突然起床生火造飯,隔岸偵察發現原本只有兩個團的長淮守敵突然多出一大隊騎兵來,具體人數尚未弄清楚,但粗略估算應該不在五百之下。」
安毅聽了大吃一驚,撲向桌面的地圖緊張計算,盯着地圖上的柳巷鎮足足考慮了五分鐘之久,仍無法肯定敵人的真實意圖,不由扔下鉛筆來回走動,默默思考……
柳巷鎮軍營,胡家林面對偵察分隊發回的一個個急報,暗自心驚,他沒想到敵人的調動如此果敢快速,竟然在北軍最不適應的天氣和雨夜中拼命開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與敵帥褚玉璞通話的內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帥動怒了。
顧長風上前一步大聲說道:「這個時候老大還沒有消息傳來……鬍子,老大不該如此優柔寡斷啊,從情報上看,敵人肯定是衝着咱們柳巷而來,你來看——雖然西北小朱莊方向這股敵人的番號我們尚不清楚,但是按照人數推斷,絕對不低於一個旅,除去因天氣和行軍的困難無法跟隨的炮隊,很可能是一個師的兵力。
再看看對面的雙溝鎮,剛剛到達的敵人援軍肯定是來自宿遷的十一師,從沿岸的一隊隊火把分析,他們正在四處尋找渡河的船隻。
咱們右翼六公里長的淮河堤岸低矮,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從其中某個河段渡江,咱們這點兒兵力根本就不可能全線堵截,如果等到天亮之後小朱莊方向的敵人到來,咱們就兩面受敵了。因此,得儘快拿出對策才行,否則會很被動!」
胡家林點點頭,拍了拍顧長風的肩膀:「你說的雖然很有道理,但是既然小毅現在仍沒有做出決定,那肯定是看到了咱們看不到的地方了,咱們不用着急,有的是時間。
我略微計算了一下,對岸雙溝鎮的第十一師不太可能在天亮以前找到渡河的辦法,對岸的父老鄉親們全都把漁船開到我們身後的女山湖了,哪怕敵軍從上游緊急調撥來船隻,以他們連續行軍的勞累能立刻渡河打仗嗎?
再一個,小朱莊的敵人之所以會停下腳步沒有繼續向我柳巷前進,不止是休息恢復那麼簡單,還有可能是改變方向,直奔潼河口而去,這一可能性是存在的,咱們在潼河口一帶沒有安排駐兵,敵人完全可以從容調用潼河上游的船隻,從河口強渡淮河,對我柳巷實施迂迴包抄。
在這樣的情況下,咱們還得睜着隻眼看着長淮鎮,敵人第九師剩下的兩個團又一個五百人以上的騎兵隊將會怎麼做?是加入這兩路大軍還是對我柳巷實施三面攻擊、或者另有企圖?這些都不得不考慮在內……」
「報告,師座來電!」師部少校參謀大步前來報告。
兩人聽到後均精神大振,胡家林大手一揮:「念!」
「是!」
少校參謀大聲閱讀電文:「敵人包抄柳巷純屬假象,主要目的定是潼河口,命令你部立即動員柳巷民眾,全團迅速後撤至潘家鎮一線,挖掘工事,堅決抵抗敵軍主力的進攻,避免三面受敵,師屬工兵營、迫擊炮連將配屬你部,最低要求堅守至明日中午一點。」
胡家林與顧長風等人面面相覷片刻,不約而同地走到牆壁一側高懸的地圖前面,看了好一會兒,胡家林與顧長風同時驚呼「明白了!」,一道道命令隨即發出,雨夜下的柳巷鎮,頓時喧囂吵鬧起來。
凌晨五點,潼河口與淮河交匯處的南岸。
陳志標二團六百官兵經過一個半小時的急行軍,順利抵達了正對北岸河口的密林,參謀長楊斌不等帳篷撐起,大聲吩咐電台準備,很快便將消息發給了後方的安毅。
陳志標指揮各營官兵前出到昨日顧長風三團的阻擊陣地,冒着綿綿細雨,開始了戰壕修築。
二團身後九公里的紫陽鎮裏,三千餘名踴躍支前的鄉親們牽着一匹匹馱馬,挑着一副副擔子,將一箱箱子彈和炮彈送往前方的二團陣地,馱馬不夠用鄉親們就用繩子捆緊彈藥箱背在身上,打着赤腳踏着泥濘快速前進,隊伍中不時可見衣衫襤褸露出腰腹大腿的大姑娘大嬸兒,所有的鄉親們此刻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和革命軍一起拼了,趕走為非作歹欺壓在自己頭上十幾年的所有軍閥,從此過上沒有欺壓剝奪,沒有橫徵暴斂,不被十惡不赦的軍閥任意毆打、動輒砍頭的安寧日子。
凌晨六點,整條戰線東南方向的古沛鎮。
尹繼南將自己的柯爾特配槍連同槍套解下,送到了四十五歲的茂根手中,在滿堂將校和女山湖沿湖各鎮自衛隊隊長們的熱切注視下,禮貌地說道:
「茂根叔,請收下晚輩這件小小禮物,鄉親們的深情厚誼,繼南和獨立師一萬一千官兵永遠記在心裏!」
「不不!我怎麼能收下將軍這份厚禮啊?不行、不行!我用我背上的長槍就好了,這槍好使喚,一打一個準兒……你看,我腰間的子彈帶里足有兩百顆子彈,在八百自衛鄉勇裏面,我的子彈可是最多的。」臉膛黝黑、顴骨高聳的茂根叔激動地連連拒絕。
尹繼南上前半步,緊緊握住茂根拿槍的大手,懇切地說道:「收下吧,茂根叔,小侄也是窮人家的孩子,你就別和我見外了。自衛隊的任務非常繁重,不但要將組織鄉親們把六百多艘船分別停在湖西各碼頭去,還要駕駛那兩艘機輪渡船趕赴湖東的羅嘴碼頭,把一批批子彈和炮彈運抵北面的一團陣地,很艱難啊!
這次進入五河地區作戰,要不是得到各村各鎮父老鄉親們的全力支持,我們獨立師根本就不可能與洶湧而來的兩萬多敵人作戰,沒有鄉親們的無私幫助,我們就不會取得一次又一次勝利,鄉親們就是咱們革命軍的親人啊!
等打完仗之後,小侄會建議我軍將所有的繳獲物資都留下來,包括長短槍和數百匹馱馬,以感謝鄉親們的深情厚誼,所以這支槍算不了什麼,茂根叔背上也算是點兒念想吧。」
一旁的夏儉見兩人相持不下,連忙上前來勸說:「收下吧,茂根叔,等咱們中午打下五河縣城後,小侄的一團弟兄就把城裏所有的布匹、鹽巴、農具全都搬到古沛鎮來分給各鎮鄉親們,哈哈!」
十幾個赤衛隊隊長一聽嚇了一大跳,茂根叔張大嘴,有些驚愕地問道:「我的天吶……你們竟然是想去攻打縣城?」
「是要攻打縣城,否則怎麼會急巴巴地請求鄉親們連夜將這麼多彈藥送來啊?哈哈!」尹繼南哈哈一笑,吩咐茂根叔收下禮物儘快出發。
茂根叔和十幾個赤衛隊隊長精神大振,對革命軍的膽識和豪氣佩服不已,這下不再多做推辭痛快地收下禮物,然後在尹繼南、夏儉等將校的禮送下走出關帝廟大門,作揖告辭,飛快跑向南面碼頭。
尹繼南剛要轉身回到廟裏,三匹戰馬從遮天蓋地的雨幕中飛馳而來,距離廟門十餘米處,馬上的三人飛身下馬,領頭的竇方前沖兩步,迅即立正敬禮:
「報告副師長,屬下三分隊與陳侃長官的教導隊已於四小時前順利拿下了橋頭鎮,全殲鎮中守敵兩百六十五人。根據師座的最新指示,教導大隊三個連與屬下三分隊火速前來報到,一切聽從長官吩咐。」
「你們全都來了?橋頭鎮難道不守了嗎?」尹繼南驚訝地問道。
竇方展顏一笑:「不用派人守了,橋頭鎮南面的石門至板橋鐵路沿線,此時已全被友軍四十軍佔據了。屬下的偵察小組,已經與友軍建立起了聯繫,並將友軍下一步行動方向帶回來,請長官電告師座。」
「太好了!這下咱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可以甩開膀子干他娘的!」尹繼南難得地爆了句粗口,隨即領着眾弟兄匆匆進入廟中。
……
上午六點四十分,羅嘴村祠堂,獨立師臨時指揮部。
「……北線,一團及師屬各部正選擇有利地形構建長達四公里的阻擊陣地,淮河對岸的敵軍十一師已發現我軍棄守柳巷鎮,在迫擊炮的掩護下開始強行渡河,同時,小朱莊敵人援軍行至天崗後,突然折而向南,一路開向潼河北岸,胡副師長判斷,敵軍最終方向正是我們預先斷定的潼河口;二團發來報告,西線的潼河口此時尚未發現敵軍蹤影,但潼河以西的長淮鎮敵軍開始向東徐徐開進,未見騎兵隨行;南線尹副師長來電,陳侃教導大隊三個連已經與獨立團、一團匯合。完畢!」彭劍青匯報完後坐回到座位上,看來他已經越來越適應通信參謀的工作。
安毅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嘛,酒席已經擺開,就只等客人上門了。這次二團和三團各面對一個師的對手,壓力很大啊!不過他們打得越激烈越堅決,對獨立團和一團的行動支持就越大。
既然褚玉璞這個沙場老將咬着牙想要和咱們幹上一場,咱們就充分滿足他的願望。這一仗打好了,不但對直魯聯軍產生巨大的威懾作用,對蚌埠方向的李徳鄰將軍也是很大的支持。只要我們順利攻克五河縣城,強攻我一團二團的敵軍兩個師又一個旅必然倉惶撤到淮河北岸去,老子可不讓他們這麼輕鬆,不咬下他一大塊肉來,就算老子無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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