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兩個時辰,眼看到了晚飯時間,梧謠終於推開房門走了出來,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受季常咒影響的凶戾之色。
「好了?好了那我就走了。明天或者後天,我再找你聊接下來的事情。」
看梧謠狀態正常,江越便打算離開。
今天算是跨出了他反水計劃的重要一步,把梧謠這個重大隱患解決掉之後,他就可以安心地在林深那邊做鋪墊了。
至於之後,梧謠的身份要不要在林深那邊亮出來,他還要繼續斟酌。
跟自己不一樣,梧謠對絕聖門的重要性沒有那麼高,林深會不會真正接納她,還是一個未知數。
但她的優勢在於,她跟正教確實有仇,在立場上相對可信。
看他起身,梧仙歌連忙也跟着起身,想要把他送到門口,但是卻被梧謠叫住。
「江先生,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能不能再讓我說幾句話?」
江越猶豫了片刻,轉過身來。
「你說吧。」
梧謠指了指一旁的涼亭,示意兩人可以到涼亭中去聊。
江越走到涼亭中的石凳坐下,梧謠跟梧仙歌說了幾句話,似乎是讓她暫時迴避,然後也坐了過去。
「江先生,我想確定一件事情,你是真的決定了要背叛正教嗎?」
背叛?
這個詞聽着不是很舒服,但是如果從正教的立場來看的話,江越的確是在背叛。
「談不上什麼背叛不背叛的,應該說,一開始我的選擇就不是正教,現在只不過是回歸本心罷了。」
「不在正教?那為何你當初會做來做臥底?」
問我,我問誰去?
這段記憶已經從江越的腦海里消失了,他曾經好幾次靜坐,試圖用前世學會的催眠冥想的方法找回記憶,但都一無所獲。
江越不打算把自己的老底全部透露給梧謠,只是回答道:
「這其中有其他的隱情,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但做臥底並非我自己的選擇。」
確實不是他的選擇,而是原主的選擇。
梧謠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這個回答。
「那我想再問一個問題,先生既然現在已經選擇了絕聖門,選擇了新教,那應該是有充分的理由,能跟我說說嗎?」
從梧謠的視角來看,她自己背叛正教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他們才是逼死父親的罪魁禍首。
可是江越呢?他在正教雖然不能說是位高權重,可也是極為關鍵的人物,如果能把臥底的任務做好,全身而退以後前途不可限量,他為什麼要背叛?
難道是絕聖門拿出來的籌碼比正教更多嗎?
一個工殿執掌,一個機造房的管事,聽起來似乎很威風,可是相比起正教所能提供的資源,那又有些微不足道了。
畢竟,正教可是幾乎控制了這個世界上八成以上的修行資源,實力最頂尖的那些宗門,都是屬於正教的。
無論是天下十大書院,還是喜雨山寺、兩禪寺、空我寺,又或者長春觀、南極觀、北辰觀,隨便拎出來一個,真實實力都可以與絕聖門一戰。
為了絕聖門的職位,去放棄正教那邊的前途,真的值得嗎?
她覺得不值得,所以才會懷疑江越反水的真實性。
江越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無非是害怕自己反水是假的,怕自己反手就把她要報仇的事情上報上去罷了。
這多少有些小人之心,不過,也算是謹慎。
思索了片刻,江越開口問道:
「要回答你這個問題,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修行中人,什麼境界以上,才可以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
梧謠答道:
「只有道家返虛境以上方可辟穀,儒家、佛家似乎都需要飲食?武夫就更不用說了,相比常人,食量更大。」
她回答得基本正確,江越便也不再賣關子,說道:
「道家返虛境便可以辟穀,儒家、佛家,神通修煉到一定境界,觸類旁通之後,其實也可以辟穀,只不過習慣或者教義使然,少有人會這麼去做。如果算起來的話,這個世界上能夠做到天人合一,不再消耗塵世資源的修行者,其實只有最頂尖的那一批人,不到三百之數。」
「是如此,可是人人都要飲食,這又有何出奇的?」
江越繼續說道:
「飲食,這只是我為了更直觀而舉的一個例子,推而廣之,飲食,指代的是資源,指代的是欲望。」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修行者,他們在踏上修行之路時,目光都盯着已經真正成仙的那寥寥幾人,但是,在他們進入那三百人的行列之前,沒有人能夠徹底脫離塵世資源的支持。」
「修士要吃飯,就要有人種地;修士要用靈丹妙藥,便有人要製造丹爐、種植靈草;修士要靈石,便有人要去開採。那這些事情是誰來做,是修士嗎?」
梧謠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
「有一部分修士會自己開採資源,但大部分,似乎還是普通人在做。可是問題是,這些普通人也得到了他們的報酬啊!」
「得到了報酬,並不意味着他們就受到了公平對待。你從遇到心明以後,想必已經體會到了修行的好處,那麼我想問你,其他人知道這種好處嗎?如果知道,為什麼不修行?」
梧謠思索良久,回答道:
「知道是肯定是知道的,但是這世上許多人,光是活着就很難了。像我的母親,她年幼時每日想的都是怎麼謀到第二天的吃食,為了這一口吃食,她要去地里做活,去割草賣給大戶,去替別人跑腿送信,總之是沒有時間修行的。」
「那麼,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田地,如果你母親家裏有更多田地、更多的耕牛的話,其實完全可以養活一家人,那麼這些田地、這些耕牛去哪裏了?」
梧謠似乎理解了江越的意思,回答道:
「在官府、大戶手裏。這些人有修行者撐腰。」
江越點點頭,對於這個明顯的現象,梧謠不可能不知道。
「那麼,這是我們達成的第一個結論:這個世界的資源,在所有人中分配是不公平的,修為越高的人,就能獲取到更多的資源,對不對?」
梧謠點了點頭。
「對,但是先生,天道不仁,弱肉強食,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即使重新來過,給所有人分配同樣的資源,那麼能力更強、天賦更高的那些人,也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獲取更多的資源,這也是一種公平吧?」
江越欣慰地笑了,梧謠已經看到了第一個層面的公平,證明她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蠢。
「你說的沒錯,這當然是公平的,強者獲得更多資源,天賦更高者獲得更高的成就,這才是公平。可是現在真的是如此嗎?你天賦驚人,修行山河錄一旬的成就就超過我一輩子可能達到的成就,為什麼你幾乎要淪落到在歌樓中做妓女?」
這個問題觸及到了梧謠的傷心事,沉默良久,她才回答:
「因為我出生就在歌樓中,就再也沒有機會改變命運了----我是最幸運的那一個,歌樓中還有其他女孩兒,她們現在已經做上皮肉生意了。」
「沒有錯,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的出身!現在這個世界,決定你成就高低的,已經不是天賦或者努力了,而是你生在哪裏!生在高門大戶,哪怕天賦平庸,你也可以在修行上取得不錯的成就,而若是像你一樣,那麼無論天賦多高,最後都只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終其一生。」
「為什麼?資源!因為修行的資源掌握在那些既得利益者手中,或者說得更明白,掌握在那些早早踏上修行之路,但還不能徹底脫離塵世的修行者手中!」
「這樣的後果是什麼,你知道嗎?」
梧謠點點頭,結果很明顯。
「後果是,如果在上一輩沒有修行者,那麼往下的子子孫孫,也不可能再修行了。」
「沒有錯。這是我們達成的第二個結論:境界高的修行者控制了大量資源,普通人再也無法出頭,我們把這個現象叫做『階級固化』。那麼現在我們來推導第三步的結論,階級固化,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什麼後果?梧謠皺着眉頭,一邊思考,一邊猶豫着回答:
「普通人會過得越來越辛苦,活着會越來越難,還有很多人會遭遇不幸……」
江越搖搖頭,她看得還是不夠遠。
「你說的沒有錯,但這只是過程,過程是普通人會過得越來越辛苦,但是結果呢?你要一直往前看,往終極的結果看!」
終極的結果?
最壞還能怎麼樣?無非就是為了謀一口飯吃忙碌一生,但總歸還活着吧。
這世界上很多人生來就是當牛做馬的,這句話母親跟她說過很多次。
當牛做馬……
梧謠心裏陡然升起一陣寒意,她驚愕地看向江越,張口結舌。
看着她的表情,江越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她已經悟到了。
「你沒有想錯,階級固化,最終的結果是:人仙隔離!普通人,和修行者,會徹底蛻變成兩個種族。可是,這兩個種族所需要的資源有共通性,除了最頂端那一撥修行者,其他的人、仙,他們都要吃飯,都要享樂,都需要資源,那麼最終會形成什麼樣的局面?」
「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了。人類是怎麼對待牲畜的?」
寒意更盛,梧謠沉默下來,她的手指甚至在輕輕顫抖。
如果不是遇上了阿爹,自己就是牛馬中的一個。
良久之後,她才問道:
「先生,我懂了,可是沒有完全懂。」
「正教也在嘗試改變這種局面,不是嗎?儒家提倡以人為本,佛家提倡眾生平等,道家主張清靜無為,這都針對你所說的那些問題所提出的理念吧?他們未必會像你說的那樣對待普通人吧?」
不錯,都學會觸類旁通了。
江越繼續說道:
「以人為本、眾生平等、清靜無為,確實都打在了問題的關鍵上,前兩者主張平等,後者主張降低欲望,如果能實現的話,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現狀,但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只要沒有修成真仙,人就只是上了山的人!是人,就一定有人性,你想要做成一件事情,不可能是基於對人性的自信。」
「因為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梧謠點點頭,對這一點她深有體會。
「那絕聖門做的與正教的不同在何處?」
「一句話,上下之分。正教試圖從上層開始改變下層,而新教則是要從下層開始倒逼上層改變,這才是兩教真正的矛盾。自下而上的改變必將重創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也必然會把現有的結構破壞殆盡,引起極大的動盪。」
「但是,不破不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雅致,那麼從容不迫!新的世界、新的秩序,一定是從舊世界的廢墟里建立起來的!」
「可是先生怎麼就知道新教一定會成功?」
江越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喉嚨,才繼續說道:
「還是一個詞,權柄。」
「現在這個世界,權柄是境界和修為,修為越高,掌控力便越強,對普通人的壓迫也越強。因為階級固化,普通人想要從現在的掌權者手中奪取權柄,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就只有另闢蹊徑,創造新的權柄!」
權柄。
機造房。
梧謠恍然大悟。
在新蔡洞天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就隱隱意識到了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是那些毫無修為的普通修士,他們掌握了權柄。
梧謠深吸了一口氣,起身走進屋裏端來了茶水給江越倒上,後者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曾經有一個七報堂的門人跟我說過,如果火炮早一點出現,他會過上完全不一樣的日子,甚至他的鄰居可能不會死。這就是權柄,是能讓普通人去挑戰修行者,去從他們手裏搶來資源的權柄。」
「現在,絕聖門正在試圖去創造這個新的權柄,也許他們做不到,但是,至少選對了方向。」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希望你想清楚,你不應該僅僅因為仇恨而選擇立場,要看得更深遠。」
「向未來看,到你的二十七歲、三十七歲、三百七十歲,你要知道你的仇恨向何處去!」
「向過去看,回到你的九歲、三歲、回到你出生的時候,你要知道你的仇恨從何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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