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如今便如籠中之鳥,可座廢宮,就是監牢,兒就是忽必烈控制中原的一顆棋子,這可如何是好啊?」
母子兩人抱頭痛哭之後,趙顯憂心忡忡的說道。
全太后也無計可施,她想了半天,「二哥如今畢竟有名分大義在手,暫時委曲求全,靜觀其變,徐徐圖之,總不至於性命之憂。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兒須先忍耐,萬事讓着他們。」
「你千萬不要貪戀權柄,那只會適得其反。你只要求享樂,他們多半也會應承,起碼飲食用度能說得過去。」
趙顯點點頭,「兒記下了。娘親,留夢炎說,他給娘親上了書,立後選妃?」
全太后苦笑道:「可不是麼?這人選他都定好了,皇后叫張淇,你道是誰?」
「張淇?她是何人?」趙顯心中感到不妙,覺得這張淇一定不簡單。
全太后嘆息,「她就是張弘范的女兒!她父親死在李洛手裏,你明白了吧?」
什麼?
趙顯要是再不明白,就是白痴了。
張淇和唐主李洛有殺父之仇,不同戴天。元廷派她來當自己的皇后,當然是防止自己投降李唐,逼着自己和李洛對抗到底,死心塌地的效忠蒙元。
這一手,當真是既高明,又無恥。
全太后繼續說道:「這皇后人選,留夢炎當然無權做主。可貴妃的人選雖然沒有定,但留夢炎還是能定的。娘估計,這貴婦多半是留夢炎找的人。」
趙顯枯坐無言,但覺人生在世,殊無意趣,還不如天上的飛鳥自在。
「來生來世,再不生於帝王家!」趙顯心中滿是悲涼。他已經可以想像,張弘范的女兒當了皇后,自己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在外朝是傀儡,回到寢宮,還是傀儡。內外都是傀儡。
這古往今來的傀儡皇帝,起碼還能在自己的後宮直起腰杆,可是他呢?
…………
「老相公回府了!」
留夢炎的馬車一到平章府,立刻呼啦啦湧出一群人,攙扶的攙扶,拉馬的拉馬。
接着,留夢炎就在簇擁之中進入華麗堂皇的平章府。
「來呀,在花園擺酒,老夫要…微醺入竹蓆,夏晝追清夢。」留夢炎心情舒暢的下令,一個花園午睡都說的這麼清奇。
「喳!」一群家僕立刻領命。
當真是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諾。
在大都的時候,留夢炎雖然是漢官之首,從一品大員,卻沒有多少實權。可是現在,他是平章軍國重事,執掌大權,是宋國真正的當家人。
當然,這一切都是大汗賜予的,大汗也隨時可以收回去。所以,他必須要一心一意忠於大汗。他已經不容於李唐,只能對大元效忠到底,以保持留家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
這平章府,之前是河南江北行省平章官邸。河南平章奉詔北歸後,就留給了留夢炎。
這座官邸雖然規模遠遠比不上趙顯的皇宮,可是住着舒服多了。
須臾間,後花園中的池邊柳蔭下,就設置好了酒菜,兩個嬌艷的女子正在伺候留老相公飲酒,兩個丫鬟伺立背後打扇,還有十幾個絲竹班子,在奏樂助興。
此時已經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夏蟬嘶鳴。留夢炎喝一口小酒,吃一口菜,再喝一口冰鎮酸梅湯去去暑氣,當真愜意無比。
眼見園中綠樹如茵,夏花緋紅,蝶舞蜂飛,耳聽絲竹管弦悠悠,留夢炎不禁詩意大發,持杯開懷的開口吟道:
白首蒼顏復漢家,
且將詩酒思年華。
故都喜迎鳩杖客,
芳園猶開海棠花。
南北幾度曾拜相,
殿閣今日再宣麻。
等閒怎知老臣心,
但盡餘暉趁晚霞。
這詩中的自得之意自不必說,而不為世人理解的委屈之情也流露無遺。
「恩相好詩,好詩啊!這百年之後,青史自有公論,恩相曲折救漢之心,昭昭日月,莫度感佩萬分!」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
炎面前,就出現一個年約三十,英氣勃勃的男子。
此人正是留夢炎最青睞的心腹,也是他夾袋中少有的人才:莫度。
「哈哈,悔之你來的正好!陪老夫小飲數杯。」留夢炎一見到莫度,頓時高興起來。
莫度是幾年前逃難到大都的南方豪族子弟,能文能武,而且精明幹練。他當初投靠自己,送了很多字畫金銀為禮,出手大方,而且出了不少好主意,很是得力。
於是,給自己做了兩年幕僚之後,自己就保舉他為保州州同,僅僅一年又升了知州。莫度知恩圖報,大小年節和壽辰,禮物不斷。
這次河南的蒙古色目官員北歸,而河北的漢官也有很多南調。莫度聽說自己過黃河,主動辭去保州知州官位,跟隨自己南下,此時還沒有官職。
留夢炎培養推薦的人也不少了,可像莫度這麼能幹,又這麼知恩圖報的,卻很少。
所以,留夢炎早就視莫度為心腹,很多事都和他商量。尤其是留夢炎的幾個兒孫都在大都,也只有莫度這個門生值得信賴了。
「恩相。」莫度親自給留夢炎斟酒,「恩相雖然芳園飲酒,看似愜意,可實則憂國之情發自肺腑。莫度還請恩相寬心,能為之則為,不能為之,不如北歸。倘若不能力挽狂瀾,也要周全闔家之安。」
留夢炎呵呵笑道:「悔之還是如此爽快。的確,老夫擔憂大宋不能長久,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你剛才說甚麼曲折救漢,可謂深知我心。唉,這世間知我者能有幾人吶。」
莫度正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恩相不必在意後世物議,不是局中之人,安知局中艱難啊。這坐而論道誰不會?世人之所以求全責備,那是缺了換位思謀之心。」
換位思謀?留夢炎聞言不禁頷首,「這換位思謀說得好。悔之不時有妙語警言,可知腹有錦繡。只可惜時事維艱,難以一展心中抱負啊。」
莫度苦笑:「莫度流落北地,幸得恩相賞識,這才能夠忝居五品牧臣,也算主政一方,不虛此生了。恩相待我如父,莫度已經知足。」
留夢炎點點頭,忽然突兀的問道:「你覺得偽唐如何?」說完一指南方。
莫度嘆息一聲放下酒杯,滿臉不甘之色,「偽唐雄踞南方,其勢猶勝春秋莊王之楚,南朝劉裕之宋,咄咄逼人,虎視中原。自古以南伐北者,莫若偽唐之強也。」
「偽唐滅我莫氏宗族,父兄死難,女眷為奴,度與偽唐不共戴天。可就事論事,偽唐真有一統中原之力。光靠大宋,是絕無可能對抗偽唐的啊。」
莫度說完,悶悶不樂的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滅族之傷,難以掩飾。
「雖說朝廷派了使臣去南方求和,但李洛必定不允。為今之計,只有鐵心侍奉大元,元宋結盟共進退。依仗大元之鐵騎,大宋之民心,一起攻略偽唐,才能保大宋社稷。」
「大元之鐵騎,大宋之民心。說的好!」莫度的話句句說到留夢炎的心上,「以悔之看,官家如何?」
莫度一笑,「官家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不會理解恩相的苦心。他一定在腹誹恩相攬權。卻不知若非恩相主動操勞,這大宋一天都撐不下去。」
「如今中原民心漸漸歸附,百姓開始稱頌官家,卻不知都是恩相的功勞。那些愚民不知,要不是恩相,大元怎麼會還了中原,復立大宋?他們怎麼能減稅增田?」
留夢炎撫須微笑,心中頗為受用,「但為國事,為大宋,老夫受人非議也不在意。以悔之看,這朝中當務之急為何?」
莫度放下酒杯,「這減稅均田招兵等事,都已經在辦了。如今恩相主持朝廷,猶如攝政。可恩相缺了兵權,尤其是這京中宮中的禁衛兵權。」
「官家畢竟是天子,即便不理事,那總有名分大義。這京中的武將,難保沒有主動投效官家的。要是官家暗中拿到一點兵權,突然對恩相發難,那…」
留夢炎讚許的看了莫度一眼。沒錯,他擔心的,就是這個。
如今的宋軍,都是元軍兩淮漢軍改變的。他們既不是忠心的克爾欽軍,也不是哲里木軍,而是當年降元的兩淮宋軍。
本來就是宋軍!
大元對這支漢軍,也最不放心。這次倘若中原爆發反元大亂,這二十萬漢軍多半會反叛。
大元對這支兵馬雖然還有控制,但誰知道某個將領會不會暗中投效舊主趙顯?
這皇宮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兵權的,不然自己這個平章軍國重事,就很可能栽在趙顯這個毛頭小子手裏。
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皇帝的名分。哪怕這個皇帝是傀儡,也不能小看!
「悔之,你在高興麾下,曾做過百戶吧?」留夢炎問,「真是寧為百夫長,不做一書生啊。」他記得莫度曾經說起過在南方做過百戶。
莫度點頭,「恩相真是好記性。度的確做過百戶官,高興都帥兵敗後,兵馬死的死,逃的逃,度就丟了官職。」
留夢炎揮手令侍女退下,閉着眼睛聽了一會兒蟬鳴,忽然開口說道:「悔之,這侍衛步兵都虞候之職,就交給你做。老夫準備重建侍衛步軍馬軍,以都虞候統之!」
什麼?
莫度露出驚愕之色,隨即變為喜色,趕緊離座下拜道:「度,謝恩相抬舉!」
留夢炎扶莫度起來,「老夫抬舉你做這都虞侯,你想必知道該如何去做。」
莫度拱手道:「恩相放心,度必定仔細選拔侍衛軍馬,辦好這件差事。但有度在,不教恩相有所差池。」
…………
江陵,唐宮光政殿。
唐主升座議事,有報偽宋使臣已到,要拜見大唐天子。
身穿通天冠服的李洛,對滿朝文武說道:「偽宋非一國,更非正統,乃是蒙元之傀儡,不見!」
不見是對的。只要一見,那就是有承認偽宋之嫌疑。
「那臣就驅逐偽宋使臣。」禮部尚書吳鎮樓說道。
誰知李洛同樣不允,「偽宋使臣,名為宋臣,實為宋賊。既然自投羅網,斷不許其北歸,以報我大唐虛實。」
「警部,暫時扣押偽宋使臣,但不許苛待。」
「遵旨!」警部尚書商銑領命,隨即下令江陵大警堂立刻羈押偽宋使臣。
李洛並不是個小氣的人,不願接見偽宋使臣也就罷了,可為何要扣押呢?
因為使臣是姚隧和王恂!
姚隧,是金末大學者許衡成就最高的弟子。可以說許衡死後,北地學界就屬姚隧為第一了。
王恂則是劉秉忠的弟子,是元代著名天文家和數學家,和郭守敬齊名。
這兩個人竟然成為正副使者南下,可見元廷和偽宋都不重要他們。
事實上,姚隧和王恂在歷史上都曾經身居高位,頗受元廷重用。可是這個時空受到李洛崛起的影響,漢臣被忽必烈猜疑冷落,也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李洛本來要以禮相待,說服兩人歸唐。可兩人的家眷都在河北,倘若兩人歸唐,那就是害了他們。
所以才要「扣押」。
被扣押,又不是投降,元廷和偽宋都沒話說。
下朝後李洛回到寢宮,崔秀寧見面就笑道:「姚隧和王恂被扣押,卻不吵不鬧,還若無其事的下棋。他們應該是猜出來了。」
李洛摘下通天冠,只帶着白玉發冠,在崔秀寧面前坐下,端起她的茶杯一口氣喝乾,「這都猜不出來,就不是姚隧和王恂了。他們的智商,不允許他們猜不到。」
男人顯然感覺到夏天的惡意,他出汗了。
崔秀寧吩咐顏嬋兒給李洛上一杯冰鎮酸梅湯,「那你打算怎麼處理他們?」
「先晾他們十天半月,等他們的耐心耗光了,再召見他們。」李洛早有主意。
崔秀寧掏出羅帕給李洛擦擦汗,「這光政殿啊,夏天就是熱,設計有問題。你看你,一身汗。大臣們估計也一身汗,是應該搞一套夏服了。」
李洛不着痕跡的在崔秀寧身上摸了一把,「我真羨慕你啊,不用上朝,就穿着這抹胸羅衫,又涼快又誘人。」
崔秀寧打掉男人不安分的爪子,指指珠簾月門,壓低嗓子說:「宮人就在外面,你可是天子,大白天的注意影響。」
李洛點頭,「懂,時間不對。」
崔秀寧懶得接這一茬,轉移話題道:「開封來新消息了。一是偽宋對中原豪族舉起了刀子,分兵按照名單突襲抄家殺人,將田地分給百姓,錢糧充公。這錢糧會分給忽必烈一半,忽必烈真是老奸巨滑,他自己不干,借偽宋的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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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洛冷笑,「這是拋棄中原豪族了。不過,忽必烈的吃相也太難看了,這不是抄家,這是強盜的做派,搶光殺光,斬草除根。和這老傢伙一比,我們真是菩薩。」
「還有,中原百姓,開始有人說趙官家好話了。唉,眼皮子為啥就這麼淺?分不清誰好誰賴麼?這麼容易就相信中原恢復了?」
李洛哼了一聲,「警察,你這種出身不太了解百姓是最善變的,他們抗風險能力太低,最關心的東西只能是生存,沒有條件考慮太多精神層面的東西,為了生存,只能隨波逐流,因時而變。這不是眼皮子淺,這是沒辦法。」
「再說,現在沒有互聯網,沒有視頻,他們怎麼知道南方一定像特務宣傳的那麼好?南方是遙遠的,只有腳下的田是近的。凡事就怕比,以前蒙元橫徵暴斂,現在突然負擔大減,蒙古官走了,趙官家來了,他們當然不會再鬧…」
「王八念經。」崔秀寧捂着李洛的嘴巴,「聽我說。還有一件事,莫度當了什麼侍衛親軍步軍都虞候。」
「莫度是誰?」李洛問道,「你第幾批學生?」
崔秀寧不假思索的說道:「第三批。這個莫度,和其他特務有些不同的是,他還喜歡武事,能當特務,也能當武將。此人的情報專業學的一般,所以當年只派到漢官之首留夢炎身邊。」
李洛笑道:「明白了,他在特察局中不算受到重用的,才派到大漢奸身邊。但這次,終於等到機會了。你要知道,這侍衛步軍都虞候,可是真正的禁軍統領。」
崔秀寧也有點高興,「莫度當了這都虞侯,特察局的計劃就更有把握,也更容易進行了。我判斷,有八成的成功希望!」
「哈哈!好!」李洛一把摟住崔秀寧,「忽必烈以為噁心一次大唐,就能佔到便宜?我們要加倍還回去。到時候,忽必烈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這場戲,真是不小。」
崔秀寧又帶着一絲怪異的神色說道:「不過,這計劃的變化也不小。莫度當了都虞候是利好,可還有一個利空。」
「什麼利空?」李洛問。
「忽必烈給趙顯安排了一樁包辦婚姻,把張弘范的女兒張淇,送給趙顯當媳婦。現在,張淇已經到了開封,估計大婚正在辦呢。」
「呵呵。」李洛立刻明白了,「張弘范是被我們處死的,他女兒當然恨死我們了,一定會想方設法聯元抗唐。看來,趙顯內外都是傀儡。」
李洛都開始同情趙顯了。
在臣子和老婆面前都是傀儡,這樣的皇帝,似乎還沒有吧?李洛想了想,還是想不出那個傀儡帝王是這麼慘的。
就算曾經的高麗王,雖然在忽都迷失面前是傀儡,在朝堂上不是傀儡啊,對大臣說話還是管用的。
「這孩子,可憐。」李洛嘆了口氣,「造孽啊,好好一個少年,可惜了。」
崔秀寧嗤嗤笑起來,「好了吧你,貓哭老鼠假慈悲。」
正在這時,忽然外面傳來楊栝的聲音:「啟稟陛下,蒙元來了使臣,要接回東順侯夫人忽都迷失,禮部已經安排在館驛。禮部請旨,是否接見?」
李洛想了想,「着禮部,安排三日後朝會覲見。」
「遵旨!」
ps:蟹蟹,晚安;明天,再見。
淚奔,崩潰;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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