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呼呼、軍旗獵獵,儘管隔着厚厚的柚木甲板,還是能夠感受到輪機艙里鍋爐里激熱的水火力量循環往復鼓動火輪機關樞軸而帶來的震動。此時此刻,這代表了工業偉力的脈動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博大的力量在管道和閥門的彼端積蓄着,也在管道的接口處通過蒸汽泄露浪費着,不過眼下軍艦雖然只保持着一對水輪每分十五轉的運轉速度,但是卻能夠隨時加速,只待汽笛一聲,就能迅速從近乎靜止變換到前所未有的十二節的風馳電掣。這正一如李雲睿將軍當下的心情,看起來似乎是晴空萬里,但雷霆烏雲隨時會到來。
將軍大人修長的十指不疾不徐的扣着司令塔圍欄,如同敲擊鋼琴的黑白雙色琴鍵,如果有音樂家在場,沒準還能看出他敲擊的是哪一首曲子。鷹隼一樣的眼睛,隱藏在刻意壓得低低的帽檐下,臉上戴着一副「就是那個樣子」的標準式表情。沒有佩戴任何階級標誌,雪白的軍服和皮鞋一如簇擁着他的眾人一樣,唯有胸前佩戴的大寶星,才是獨一無二,真正的獨一無二,僅此一枚的名叫「特拉法加之鐵壁」的最高等的榮譽寶星。
望着那條靠過來的白色長艇,將軍心情複雜,雖然是他親自下令旗艦春雨舉行站坡,但除此舉動外他也沒有任何其他熱情的表示:「哼哼,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長艇靠上了春雨,在嗚嗚的喇叭和哨子聲響,以及齊整的三輪排槍後,甲板上冉冉升起了一朵最美麗最明亮的東洋之花,將軍嚴峻的表情,也就在見到妹子的這一瞬間徹底融化了。他快步走下司令塔,幕僚沒有追隨,甲板水兵也沒有歡呼,依然一動不動,繼續筆直的面向外站坡,雪白的軍服如同一道白雲堆砌的風景詩,也將這一刻的甲板完全留給長官。
漫長的遠洋航行並沒有黯淡華梅的美麗和活力,他想像中的那種憔悴模樣並沒有變成現實。李雲睿心中的石頭放下了,那只有一個原因,他若有所思,那就是愛情。所以望向葉孟言的時候,他的臉色又陰沉的可怕。
這個名叫葉孟言的年輕男子,一眼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長相也是中人之姿,但總感覺他眉宇之間有着一種說不出的獨特氣質,不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而是另一種,但是刻意去尋時,又無法尋到。他是現役海軍軍官,掌管甲巡英德兩年,還不到而立之年。黑色的艦隊制服一絲不苟,雖然可以從襯衣領子上發現斑斑汗跡,但他並沒有吹毛求疵。
他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等待葉孟言敬禮後才回禮,輕輕地說一聲:「很高興見到你。」
在檔案里他早已見到過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的素描,也一次次的翻動過這人那份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履歷:第八艦隊從日本撿到的戰術天才,英國海盜訓練出來的體制外人士。他暗暗的佩服這個小子,不過是是一顆澗底青松,但是卻能超越一大群原上楊柳,居然還能騙到他的妹子,這下可好,他們李家就要增加一個不討喜的成員了。不過在外人眼裏,何嘗不是英雄與美人完美的珠聯璧合呢?
李雲睿將軍想到這裏就喉嚨發苦,他清清嗓子,對第八艦隊的其他軍官道:「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
這句話如同天籟,所有人從特魯克開始,在航行中淡忘,在里約重新被喚醒,在剛才達到頂峰的那份擔心終於徹底放下。艦隊開始重新變換隊形,英德加入艦列,被佈置了旗艦春雨的右側後,然後他們用了三天時間,從聖羅克海岬抵達亞馬遜河河口西北的法屬港口卡宴。在卡宴休整兩天後,艦隊再次起錨,直航夏南的金甌軍港。整段航程中葉孟言都一直在春雨上做李雲睿的臨時第二副官,英德的指揮權被暫時移交給了航海長,春雨過來了一名航行官輔助他,理由是輔助艦隊航行相關事宜,畢竟艦隊不同,旗語有異,英德之前沒有與春雨合練過大編組行進,什麼事情一個人忙不過來麼。
「什麼臨時第二副官,完完全全就是一個考核嘛。」葉孟言在春雨的司令塔上遙望英德,做如是想。李雲睿當然要考核他這個便宜妹夫了。怎麼通過考核,並難不倒他。
春雨是這個時代最先進,最成熟的蒸汽戰艦,從一代戰艦恬吉和以後幾艘試驗船的大膽躍進導致大小毛病不斷更直接動搖海軍對鐵甲戰艦的信心不同,鳳凰春田在春雨的設計建造上遵循的是「如果不是徹底可靠,那就不要使用」的原則,但是在成功的同時也導致以李雲睿為首的鐵甲一派的小範圍腹誹,「太過保守,還不能脫離風帆母親獨立行走」。
春雨在艦體上擯棄了完全鐵質船殼,為柚木質地,外包鐵皮。僅在艦炮艙、動力艙等重要部位敷設半寸鐵甲,但是裝甲帶在舯部稍後處安置的直徑五米的明輪處一分為二,「比沒有還要差」,火輪機輸出功率「嚴重不足,影響t字橫頭戰術的發揮」。五十門艦炮相隔明輪,被劃分為前後兩個炮艙,「完全是回到了排槳船的時代,極度不能適用於戰列線戰鬥」……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要通過將軍對準妹夫的考核,莫過於投其所好,投其所好,莫過於在蒸汽戰艦的文章上下筆。不但葉孟言如此認為,華梅也這麼認為,於是他開始冷靜的思考,從腦海深處的深處四處搜羅那些與蒸汽艦、前無畏有關的記憶。果然,還真得讓他想到了一些,帆裝的、鍋爐的、管道的、燃料的、損管的、艦炮的、觀通的、佈局的、戰略的、戰術的、編制的、體制的……
「艦船裝甲的改進是與船體發展相平行的。從鐵甲艦時代開始的時候,我國的設計者們在不適當的普遍防護和要害部位絕對防護之間一直採取折衷的辦法。由於最早的鐵甲艦象它們的先輩,全部木製艦一樣,火炮的配置幾乎zhan有全部舷側,裝甲也得延伸至整個舷側。」
「其實裝甲區域的減少,就可以使用重裝甲和炮塔座,塔座內的火炮從敞開的頂部也可以伸出、可以轉動,部分封閉的炮塔也可隨着火炮轉動,最後我們可以把全封閉炮塔佈置在軍艦中線上。也可以不為艦船的任何部分提供絕對防護,而是依據有效射程內火炮的威力適度地對火炮、彈藥艙、水線部分、主機和對面臨速射炮威脅的人員提供某種防護,這樣獲得了最佳效果。」
「春雨還沒有採用區劃隔水艙,這種措施是鄭和寶船就用過的,可以使艦船在被擊中時免於沉沒。在艦船設計方面,煤艙應該設置在靠外舷的艙室,這樣煤堆可以吸收可能穿透它們的炮彈的力量。與隔艙緊密相聯的特點,是以防護甲板保證艦船的要害部位抗禦俯射,並在安裝在水線位置的足以抵禦俯射炮火的鐵甲板下形成一個足夠排水量的空間,用以保持艦船的浮力,這樣水線以上的艦舷被擊穿多少洞艦船都不會沉沒。」
「動力上,冰海作戰的嚴酷條件,逼迫我所在的第八艦隊不斷尋找更加可靠的動力。據我所知,早期的鍋爐是由內部連杆加固的簡單的鐵罐子,用絲綢做密封,但是最近冶金術的進步和橡膠的使用使得更強固的鐵罐鍋爐能容納兩倍於早期鍋爐的蒸汽。不過我認為,為什麼不生產水管鍋爐?這種鍋爐可以讓水在鋼管中流過燃燒加熱的氣體,提前預熱而增加效益。」
全新防護,全新鍋爐,李雲睿望向便宜妹夫的眼神也就不一般起來,能夠如此清晰的論證這些概念,並且指出他們發展前景和發展方向的人士,即使是在鳳凰春田的實驗室里也是不多見的。而且,他的履歷里完全沒有可能接觸到這些新式機械。一個第八艦隊的蒸汽機專家,想想就不可思議,連「思維都會被冰凍」的北冰洋怎麼會培養出這樣的人才?然而便宜妹夫在軍事學說上更令他感到暈眩。
「我認為,國家所需要的是一支主力艦艦隊,它能突破敵人的封鎖並且有有利條件迎擊各種可能的敵人艦隊。象我們幾百年來已經看到的:海軍戰時的重要使命是控制海上交通水域,以保護己方貨船及運輸的安全,同時阻止敵人使用這些水域。在和另一支擁有主力艦艦隊的海上強國發生衝突時,只有靠自己的更為強大的艦隊摧毀敵人艦隊或使之喪失能力,來獲得這種控制。貿易戰中使用快速巡洋艦襲擊敵商船可以部分地破壞敵海上商船運輸,但卻難以保證自己的商船運輸,這僅附屬於摧毀敵方可能出現的主力這個主要目的。」
「但是現代戰艦不能攜帶足夠的煤來橫穿大洋與同等規模的敵艦隊作戰。所以需要海外基地以使艦隊的活動區域能延伸到海上交通受到威脅的任何海域。因為基地為支援艦隊而存在,而不是艦隊為支援基地而存在,所以理想的基地應能夠自給。於是海外基地一般都設在殖民地,它們能提供各種資源並在自己的控制下。而殖民地又能進行更有利的貿易,從而促進海上商業航運的發展。這是海上力量存在的首要理由。」
「面對任何戰術或戰略性的軍事局面,指揮官應力圖將敵人各個擊破。如果可能他應避免分散自己的兵力同時對付整個敵人。他應努力的一是以主要力量攻擊部分敵人,二是同時牽制其餘的敵人使其不能參加主要戰鬥。這一戰術的簡單描述就是:在一個區域把你的力量這樣分配以對敵zhan有優勢,而在另一區域儘可能長地拖住敵人,以使你的主要攻擊獲得完滿結果。這種包括在打擊敵人部分力量的同時控制其它敵人的雙重行動是集中力量這個詞所表達的意思的一部分。當然,為了有效地集中兵力,部隊必須統一指揮,作戰單元必須互相支援,它必須圍繞一個主要目標並依據戰略中心部署,而且,必須有一個最清楚現代海軍的指揮者。」
最後這個不怎麼明顯的馬屁將李雲睿拍的心花怒放:當代最清楚現代海軍的人士,不是他還能有誰呢?這個准妹夫還真是識相啊。而這個自洽的理論,不就是他一直以來孜孜不倦為現代海軍所尋找的理想軍事學說嗎?
十二天後,當艦隊抵達金甌港時,將軍已經承認這個傢伙是有真才實學的。這個便宜妹夫很有趣,比起他心目里那幾個准妹夫來要有趣的多。即能操縱帆船,又懂蒸汽艦艇,在各個方面都有愛好和建樹,這顆自第八艦隊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怎麼是什麼參謀、什麼禮官、什麼文官能比得上呢?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人。
「對英德的追緝令,撤銷。這是一次特別的演習,目的已經全部達成。就按照這個口徑對涉及的各個部門和單位解釋吧,顯然這不是一個好做的差事,他們一定會埋怨的。」
李將軍如此對他的副官說,後者笑盈盈的回答道:「哎呀,那是一定的。所以,還請您特批一些東西用來平息他們的怒氣吧。」
他指的是只有遠洋艦隊才能弄到的非洲牙雕和木雕,以及其他一些異國的小擺件。雖然不是很值錢,但是國內人都很喜歡。
金甌港!望着這個熙熙攘攘的港口,葉孟言百感交集,上一次在這裏,他還只能錨泊在商用外港,那位可愛的華姓監理官百無聊賴中還為他抽了塔羅牌,現在看來,那次由「正塔、倒死神、戰車」所組成的預測挺準的,真的挺準的。
他把這件事情講給華梅聽,成功的勾起了華梅對塔羅的好奇心。於是他們找來牌,又在後甲板的涼棚下算了一次:
第一張:正位的命運之輪,表示事業開啟,機會到來。
第二張:正位的隱士,表示事情冷靜低調地進展。
第三張:正位的戰車,表示勝利,達到目的。
「真是好牌,比起上次抽的,真是好多了。」葉孟言評論說。
「真是好牌,這也符合我們的規劃。」華梅收起牌後輕聲道。
這時下起了熱帶海邊常見的雷暴雨,華梅加了一件長長的白色風雨衣,顯得格外動人,用她修長的食指在葉子的手掌上劃着一個又一個圓形,慢慢的說:
「三天後我們去華府,哥哥要帶你趕在慶典前見一些人。他不但是要給你鋪鋪路,還要把你拉到鳳凰春田去,早一點修正他兩個月前的春雨改造艦案,還要把你提出的學說給完善,他比你忙的多。」
「不過什麼事情,都要等這次華府典禮後才能進行,典禮之後我們就回商州的家休假,也好帶你見一見我家的親戚,對了,你的親戚呢?」
「在遙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了。」葉孟言的聲音低沉,陰鬱,他往東方的天空望去,越過大西洋,越過歐亞大陸,越過時間的緯度,一直穿透到另一個世界。
海風呼呼、軍旗獵獵,雨霖霖、心戚戚。
(虎年到了,祝大家福虎生風,萬事亨通。不過有什麼比更新本身更深切更誠摯的禮物和祝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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