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乘着博大、強勁的南半球西風帶,英德號走的比風飛的還要快,她急速地掠過美洲的最南端。瞭望手從桅盤上用高倍數望遠鏡遙遙一瞥,還能望見在長天低垂的鉛雲下,合恩角那堅定的黑灰色海岬上一層層分崩離析的白色巨浪。
大南海的風浪在合恩角以東更加的肆虐了,在這南緯六十度以南的海區,即便是晴朗的天氣,風速依然高達六十節。正西風增強了,巨浪滔天,白色的浪峰和浪峰之間,是灰綠色的深谷,軍艦收起全部輔助帆和航行帆,只掛上前桅上一面結冰了的鵝翅狀中帆前進,即便如此,桅杆不堪重負發出的吱嘎聲在最底艙里還能聽見。
軍艦的長度不足以戰勝波長,所以只能做之字形的前進。人們咬着牙,在風浪里喊着號子拉動索具,舵輪慢慢的移動,在這段旅程里,側浪的襲擊從未停止過,但和上下永無休止的涌波相比則不算什麼,涌波襲來,船內但凡沒有固定過的物體,都會不負眾望的跌落,人只能牢牢的抓住某件東西,在心裏祈禱。那些膽子最大的人也不敢說話,生怕惹起海神更大的憤怒。船上所有歷經艱險抵達此地的日本瓷器,除了埋在沙子裏的那批,全部粉身碎骨,無一倖免。終於在無休止的勞作後軍艦慢慢的脫離了這臭名昭著的海區。開始切三十度角,開始緩慢向北的西風帶脫離之旅。
四天後,軍艦帶着多達上百處的破損,回到了南緯四十五度以北的溫暖水域,脫離了自從大溪地放洋以來就與他們同行的西風帶。在來自南方極地群島的柔和海風推進下,掛起全部風帆:飛伸斜桅帆、斜桅帆、主帆、中桅帆、上桅帆、上高帆、高支索帆、飛帆、頂支索帆、上支索帆、支索帆、外三角帆、外三角帆……
利用海浪的每一次湧起、風的每一次推動,讓船走的更快一些,船首像筆直的分割開船頭波,但見兩道華麗的白線帶着泡沫深深的彎曲着,露出了船腹的銅板包底,而寬闊的艉波則迅速向後筆直筆直地逃離。
隨着溫暖的回歸,人們也復甦了,廚師費盡心思,用不多的食材做出種種有益康復的美味料理。見到大家起色一天天好起來,也是預計到即將進入某些繁忙的南半球航線,為了海軍的名譽和有益觀瞻,也為了更好的恢復——工作就是最好的修養嘛。
於是乎,只聽得艦長葉孟言一聲令下,全船官兵就從單一的遠海航行階段立即進入到了緊張有序的恢復工作階段。大家齊動手,修補零件,清洗外殼,洗刷大炮,打磨甲板,只看見木匠的鋸子和斧子在高處揮舞,只聽見鐵匠的錘子和風箱在低處乒乓。
葉孟言一直認為,一條好的軍艦,並不需要在裝飾上下氣力,不需要將大量的黃銅部件和其他金屬部件打磨的銀白,將大炮擦拭的閃閃發光,油漆只要勻稱就好,不必過量——他從來就討厭裝修。但是水兵們都在自覺的下氣力,疲懶了這麼久,他們可是無比的熱愛這些水兵業務內的正常工作。那表現可以稱得上是一群可愛的工作狂人。
人們忙碌的把帆衍上木製和金屬部分的破損很快的就修好了,人們更加忙碌的把腳手架搭在船舷外面,開始用沙子、浮石、石灰和加熱冒泡的瀝青、柏油、松脂和蜂蠟清洗打磨甲板和船舷,打磨鐵鏽,養護索具、滑車、滑塊軸承。其實對船舷的清洗完全不必,因為西風帶高速的海流早就將船舷和包銅的船底磨的光光的,帶走了在熱帶長上去的藤壺和海藻,要做的就是塗刷油漆。他們忙完了前面這些夥計,又開始油漆小艇、大艇、水線以上部分和艉樓上的大雕像。
另外一批人則點起艾草和百里香,熏走艙室里最後一縷西風帶的海腥氣,並且將在潮濕寒帶發霉的衣服拿出來洗滌晾曬。把衣服綁在繩索上放到船尾,憑藉海水自然的洗滌,待十二小時後撈起來,自然清潔如新。於是,只見纜繩上襯衫與被單齊飛,馬甲共外衣一色。
在船尾,葉孟言命令人高高的支起一塊篷布,圍起了一個小區域,那是給華梅開闢的沐洗專區。可以明顯的看見,她的臉頰在和恩角這段艱苦的旅行里明顯的消瘦了。葉孟言十分的心痛,這都是他的錯啊。反而是華梅看的開:「第一次經受如此海洋威力的洗禮,南海風浪如此,即便東洋颱風也不至斯。等回到港口,就好了。」
葉孟言小心翼翼地不敢說話,她是被自己強力劫持登艦的,一點私人物品都沒有帶,生活上很不方便不說,還要時時刻刻操心特魯克那裏的工作。這都是他的錯誤——葉孟言很有抽一種過去的自己的衝動,不過當時又有什麼好的辦法呢?東洋玫瑰的心湖用理智謝絕任何外來的波動,止水無波,映的柳蔭重重。只有以那種激烈的方式,才能激盪起波瀾,在一個非一般的環境裏,讓情感突破理智的約束。
所以現在他也只能儘量的讓她開心。不過後來,葉孟言發現最好的方法,還是讓華梅去工作,她是一位優秀的提督,生活不是她的全部。
過了福克蘭群島後的一天傍晚,六點鐘全船吃過晚飯後,葉孟言開始試射火炮,測驗炮兵的炮術、射速是否在高緯度令人僵硬的寒冷航行中有所衰退,直到最後一抹晚霞也沉淪在海天線下,整條船始終都籠罩在轟隆隆的射擊聲和陌生的熟悉煙霧裏。
這一陣炮擊,似乎是將前面所有的不滿和陰鬱都發射了出去,在大炮後坐力帶來的震顫中,船越來越健康了。
當九點鐘打過鍾,所有非值班人員都準時就寢後,在航海長那裏搭鋪的葉孟言望到艦長室還有燈火,就去敲門,但是沒有開,華梅從裏面悶悶的道:「心情不好,不要進來。」
「怎麼了?」
「沒事做。」
「看書啊。」
「看完了。」
「我給你講故事。」
「不想聽。」
「畫畫?」
「玩累了,我要工作。」
「好,明天就請你,大閱我船的炮術吧。」
「今天葉子不是已經檢查過了麼?」
「回到溫水後,炮術訓練要天天進行的。」
門開了,如花的嬌顏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但那眼睛又眨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怯怯地垂下,看似害羞,但嘴角卻微微的上揚:「這是葉子的軍艦,我這樣做不好吧。」
葉孟言趁機到:「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回報他的是重重的一拳:「你去長崎找你的千重子去吧。好,我要讓葉子看看什麼是真正的炮術。」
葉孟言吃痛,卻呲牙咧嘴的笑起來:「且讓上校大人看看什麼是真正的英德。」
第三日六點鐘早餐後,正是太陽在海天線上調皮的閃爍之時,一股柔風直直的從艦尾方向吹來,軍艦張開三分之二多的風帆,平穩的向前。海兵分隊敲三遍鼓,全體集合,他們按照自己的分隊列隊:前桅樓水兵、大桅樓水兵、炮兵、甲板執勤水兵……
有的分隊全是黑色冬軍裝,有的則全是白色夏軍裝,這是因為有的分隊是在湊不齊一色的冬軍服。不論黑白,全體人員穿的都是他們最齊整的衣服,熨燙的平平整整,線條分明,軍容可謂整潔。軍官和隨艦的海兵中隊更是不辭勞苦的穿上了全套的,壓箱底的軍禮服,皮帶都用陶土擦拭的錚亮。海兵中隊的每一隻手槍、步槍都是亮閃閃的,刺刀閃着寒光,他們都冷靜的矗立,戴着白手套,打着綁腿,壓的低低的帽檐下目光凝視着遠方,臉部毫無表情,絕不同於旁邊的水手們。
樂隊奏鳴歡迎曲,華梅來了,一點騷動被幹部們約束了下去。隨着值日官的口令,海兵分隊持槍敬禮,刺刀閃出一片白茫茫的冷光,華梅笑吟吟的回禮,她神采飛揚,從雲中之山到現在,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鄭重的在英德艦上表現呢。大閱開始,先是海兵分隊表演花操,這些大兵能夠在搖晃的海船上站立的筆挺,不能不令人佩服。然後是幾項各部門的技能表演。
葉孟言等軍官都佩劍戴章,兩人一排,排成縱列跟在她的後面,航海長嘴角動了動:「名份已經確定了?」
「什麼?」
「華梅小姐在前,艦長在後啊。」
「這倒是哦。」
「畢竟華梅小姐有兩顆梅花,艦長才是一顆嘛。」
幾個軍官都飛揚起不懷好意的微笑,而當事人卻完全無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前面的戀人身上啦。
當天的航海日誌上這樣寫道:「在特魯克搭乘本艦回國的李華梅海軍左校,應邀對我艦進行了檢閱,並從即日起,將對我艦進行長期的炮術指導。」
英德向北推進,一路上把新鮮的油漆氣味散佈到背風方向,現在油漆幹了,又開始散佈刺鼻的硝煙氣味。第七艦隊的提督開始整訓啦。
「海戰的要領,就是炮術要快穩准狠。而炮術的要領,就是炮兵隊伍要堅強,還要足夠的聰明,能在謀略上制勝。要知道細節決定成敗,認真就是水平,實幹就是能力,真誠就是負責。」
「不要以為我教不了你們。你們在北海,遭遇到最強大的敵人,也不過二十門炮的快艇吧。我在福建省同花崗岩炮台對轟,在伶仃洋同一百一十門炮的巨艦對轟。那時候,你們在哪裏?」
左校長官的話斬釘截鐵:「怎麼練?當兵莫道天不公,修身瀝膽四時中,臘月寒風煉筋骨,七月大雨挺如松!你們永遠不能確定你們只會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和敵人相遇,所以最好還是學會在瘋狂搖擺的甲板如何沉着冷靜處事不驚,早早的學會這種以後會用得着的本領,才能在你意想不到的複雜情況里做到泰山壓頂不變顏色。」
英德的軍官們也被要求來聽講,並被要求操作一門長炮進行實彈射擊,望到諸公凌亂的動作程序,這個小小的報復令李長官很開心。特別是望到某人被炮栓磕了一下,她銀鈴般的聲音更加毫不掩飾的宣佈自己的心情很好:
「諸位,開始反覆的練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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