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美 第六章金甌無缺

    夏南港口裏滿是活躍的工裝布褲子和亞麻襯衣，衣着三重飛魚服的港口官在傲然地穿梭其間，向每一條進港的船查驗檔案並徵收港口建設費，向每一條出港的船加蓋公章並徵收統稅，為貨包蓋下小小的藍色印戳，有了這一個統稅印戳，一磅夏南煙草或者一石砂糖就再無需繳納第二次稅款。在歐洲大陸，每一個王國和公國都有自己的稅制和關卡，統稅是大明遷播北美的善政，不但改變了官府和民眾的關係，也極大地促進了夏南國際貿易的發展。

    夏南港也有不交統稅的民船，葉孟言的就是。在海警廳專用碼頭那一大群緝私艇的烏色明式硬帆篷中，明美號高聳的五根大桅分外惹眼，這是一條修長輕盈的大船，油漆的十分漂亮，主桅上飄揚着榮譽藍色飄帶，各種帆布還卷縛在衍架上，只有纜繩叢林中的號子聲和三孔滑車的吱嘎聲。港口黑色的崑崙夫子們面無表情，把一桶桶糧水和一箱箱物資從倉庫背到碼頭，再由幾十號水手用滑輪組吊上船去。

    在大洋船廠一六年式船沒下水之前，全夏南乃至全大陸就只有一條這樣的船，正是明美商會的「明美號」，這個有些女性色彩的名字在那些老成舊派的，把自己的船叫做慶盛慶升等等吉利名字的船長間引起了不小的波動，但是受到歐人影響的船長們都很支持，在西洋航海界中，把愛船當作新娘的也不是少數。

    葉孟言的船能夠停到海警廳專用碼頭，正是他打撈寶藏得到的優惠之一，三年內在某些貨物不交百分之十的統稅，也是如此。這就給了明美商會極大的方便，而周瑤瞳也會做人，海警廳私下交給他們的任務次次準時完成，保質保量。

    正是一片緊張的工作場景，入鄉隨俗的葉孟言輕鬆的咀嚼着一塊口嚼煙草塊，靠在船艏的抗浪板上，他微笑的等待着一個人上船，那人腳踏登雲靴，身着三重錦，頭戴可以防曬的黑色盔式帽，胸前有飛魚標誌，腰掛繡春刀，正是一位海警廳二級監理。

    海警廳體制，幹部階級共八等十階，一等監理比海軍一尉階，二級監理秩同海軍二尉，但是兩者的相似也就到此為止了，不同於天賜之海軍戰衣，海警廳的制服很有東洋傳統，所謂的「三重錦」，並非是指絲綢製作的服裝，而是海警廳服飾的統稱，這是一類收腰窄袖的改良明服，既有古典的灑脫飄逸又能滿足新時代的需求。

    看到他們胸口的飛魚標誌，了解他們對錦衣的偏執，就知道這是一支從原天子親軍錦衣衛中發展出來的力量。葉孟言雖然對錦衣衛不熟悉，但是於諸報章連載之國故部分頗為留心，因此也能就錦衣衛沿革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唐山淪陷，神州陸沉，肉食者雖鄙，尚有草莽英雄蜂起，終保皇明社稷正朔不失，但是和太祖制度遭到「有選擇的繼承」一樣，在永曆主駐蹕緬甸時就得以重建遭到殲滅性打擊的錦衣衛體系因為過去的種種惡名，被掌握國政的大西李定國解散，同時宣佈永久性解散的還有兩廠，且一時間並無取而代之的承繼部門，喪失了特務手段的朝廷因此遭到了不小的苦頭，要不是有天佑，十五萬緬人大軍早就把朝廷押送昆明了。

    朝中因而有重設錦衣衛及兩廠之議，但最終未能得逞，乃設警視、海警、監察三廳，明主陸海捕盜寧人事，暗掌刺探特務。後來海軍將海警廳的情報業務接受過去，海警廳就成為專職的海務部門。

    但是，藕斷尚且絲連，聽說海警廳有些人同時還在海軍情報總局領第二份工資的。葉孟言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這些錦衣傢伙，因此他給了這個二級監理最好的招待。

    周瑤瞳接的任務，就是要把這個傢伙以最快速度帶到牙買加去，誰管這個名叫華資燁的傢伙要過去做什麼，葉孟言可不想去問一位監理大人的私事。

    將華資燁迎入船上最舒適的艉艙，十二塊百葉窗里毫無忌憚的陽光照射進來，打在錚錚發亮的甲板上，監理大人一屁股坐在葉孟言的紅木安樂椅上，開口就是一口的廣府口音：「到了夏南最快的船上，我就安心了。」

    「請監理放心，明早就到牙買加。」

    葉孟言取出海圖指示給他看：「咱們先向西，過尤卡坦海峽，然後航向東南。」

    華資燁搖頭：「不行，從東邊走，自庫克群島插入澹州和海地間的海峽南下，然後向西。」

    顧客就是上帝，葉孟言點了點頭，他跟周瑤瞳去過兩次海地，對那兒的航線也熟悉，於是就按照華資燁的要求去做了，船緩慢的離開碼頭，穿過繁忙的商業航道，到了港外就打開全部風帆向東方去了。

    清晨五點，湛藍的加勒比海面上蕩漾着月光，一如夏南女郎最深情地眼睛，溫柔而純真，柔麗且多情。三十八面風帆鼓的緊繃繃的，推動着這完美的流線體劃破這溫柔的水面，在艉部留下一條潔白的浪花，有軍艦鳥和海鷗在其上飛翔，伺機捕捉那些出沒於浪尖之中的美麗飛魚。

    一整夜明美號都在向東前進，葉孟言睡到五點就起來了，他在等東方魚肚白的過去，等太陽一出來就用六分儀測量太陽的方位，再比照航行圖表用艦位推測法換算出自己的位置，這個作業他完成了很多遍，但每次做之前都還是有些惴惴不安，還好他九九乘法表背的精熟。

    夏南時間六點半太陽躍出了天際線，葉孟言比照海圖確定方位作業完畢，就命令開始早餐，在幾次無風停船的時候還讓水手釣了幾條鮮魚預備華資燁的早餐。

    華資燁吃過飯就開始玩牌，七十八張紙牌叉的精熟，但他卻只和自己玩，還特別向葉孟言要求了一塊黑色的桌布，葉孟言給了他桌布，就關上門讓他一個人玩。

    到了下午的時候，船已經進入了澹州和海地之間的海峽，這裏也是繁忙的航道，海警廳特有的硬帆巡邏船穿梭其間，過了海峽，華資燁突然請葉孟言去他的房間。

    「有件事情，想拜託你一下。」他雖然如此說，但口氣中並無請求的意思，「我的真實目的地，不在牙買加，而在金甌。」

    他用力的往海圖上某地一指，葉孟言心裏一驚，詫異道：「為什麼？這可和我們接的任務不合。」

    華資燁搖搖頭：「無可奉告，不告訴你們也是為你們好，你只要把船開到金甌就有錢拿，我按照去牙買加的船費付。」

    葉孟言哭笑不得：「不是這個問題，我們是民船，金甌，金甌，金甌是我們能進得麼？」

    金甌灣位於澹州東南，馬蹄形的海灣分內港與外港兩部分，長四十里，寬十六里，入口處寬僅六里，戰艦艨艟可自由出入，為大陸著名的天然良港。東臨向風海峽，扼大西洋進入加勒比海的通道，戰略位置重要。在另一個時空，這裏以「關塔那摩」的名字存在，一直是美國大西洋艦隊的重要軍港，在這個時空，軍港的地位還要更加重要些，是明第一艦隊的主要根據地，常駐有八艘以上的戰列艦。

    華資燁輕鬆的揮了揮手：「現在你們就不是民船了，你們被海警廳徵用了。」

    他從隨身攜帶的皮包里取出一個摺疊起來的紡織品，展開是一面飛魚旗：「這是海警廳的旗幟，也是錦衣衛的旗幟，把它掛起來，就可以安然進港。」

    葉孟言應了一聲，正要出去又被華資燁喊住了，後者道：「葉兄，認得這是什麼牌九麼？」

    「塔羅牌？」

    「葉兄果然是見多識廣，那肯定知道這牌用來做什麼的咯？」

    「占卜。」

    華資燁嘩啦嘩啦的洗好二十二張大塔羅，讓牌面朝下：「咱很希望看到葉兄的未來呢，來，集中精神，切牌吧。」

    葉孟言看他認真，慢慢的伸出手去，猶豫了片刻，從牌疊的上方依照自己的感覺拿起一落牌，把這一落牌放在靠近自己這個方向原先牌疊的下方變成兩落。再從第二落的上面再拿一落牌放到第一落的上方。現在兩人的面前已經有三落牌了。華資燁把第一落拿起來放到第二落的上方；再把這個第一落和第二落的合體拿起來，放到第三落的上方。如此三落牌便恢復為一疊牌了。

    「很熟練的切牌動作，完全符合規則，葉兄是在南洋還是在路上學到的？」

    「在穀物海岸呢。」

    葉孟言一邊說一邊抽了三張牌出來。

    兩個人開始審視那三張昭示葉孟言命運的塔羅，華資燁倒吸了一口氣：「我用聖三角陣解讀給你聽：

    第一張牌：正塔。

    這張牌一般的意義為「毀滅、破裂」，而當他成為一副牌的代表牌時，他的功效就像是劍的兩面，你可以用反面的他來許願，以求一段關係得以維持不至於完全斷絕；你也可以用正面的他來許願，以求一段不好的關係結束。但你要特別注意，你的願望不能有絲毫惡意，否則不但沒效，還會反彈到你自己的身上，給你帶來霉運。」

    「萬幸的是，它沒有出現在牌陣的結果位置。」葉孟言點了點頭，正塔是代表過去，他來到這世界，不就是已經經歷了正塔麼？

    「第二張牌：倒死神。

    無論正反，死神所傳遞的訊息都是十分明確、黑白分明的，很少會給你模稜兩可的感覺，若你的代表牌為死神，那么它可以救你一命，但是只有一次，在它救了你之後，這副牌就不能再用了，最好是將其燒掉，不要隨便扔掉。」

    「倒死神代表絕境逢生。」葉孟言告訴自己說，他已經時來運轉了麼不是？

    「第三張牌：戰車。

    戰車代表的是力量，充滿了陽性的能量，它的光輝如同正午的太陽，熾熱而耀眼，充滿了企圖心和行動力，對於任何的挑戰都躍躍欲試。它的能量並不是像一個愚蠢而衝動的毛小子，放肆地燒到它人又傷到自己，它能掌控自己的能力，將其發揮到無限的可能。」

    「跨越困境。」葉孟言說，他已經跨越了一個困境，新的困境也難不倒他才是。

    他在華資燁洗牌的時候慢慢退了出去，後者打量着他的背影，露出一個令人費解的笑容：「林家的人，怎麼一定就要和他卯上了呢？」

    塔羅牌只是航行途中一個小小的插曲，水手們不斷調整風帆，以便利用其每一點微風，金甌港很快就到了。

    果然懸掛飛魚旗便暢通無阻，六條巡防艦都發來歡迎來訪的旗語，但碼頭停的滿滿的，葉孟言只能命令在外港錨地下了錨，放下大艇送海警廳二級監理華資燁上岸。

    他還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麼了了，就預備下令回夏南，但是華資燁下船前對他耳語道：「先不要回去，在這裏等我。」

    「那我就要知道你做什麼。」

    華資燁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咱也是個跑腿的。」

    但又神秘兮兮的道：「葉兄，你能卷進這件事情來，也算是立了功勞，加入了推動歷史車輪的那些人的行列。」

    「這是你的啟示嗎？」

    「不是，這是我的上峰對我說的，我現在把這句話送給你。」

    葉孟言只能在錨地焦急等待華資燁地回來，突然看見防衛炮台發出大股大股的硝煙，聽到港內炮聲大作，又看到港內大艦出海。於是全船都警覺起來，葉孟言用千里鏡看了一會，搖搖手說：

    「沒什麼，正常的海軍出港，放的是禮炮。」

    好一個「正常的海軍出港」！也只有對風帆海軍概念不多的葉孟言才會如此說，首先出現的是六艘艦容威武有如泰山壓頂般破浪急行的一百零八門炮戰列艦，三層甲板的炮門全開，暴露出急劇威懾力的炮口，桅杆之間彩旗掛滿，官兵站坡；然後是八艘七十四門炮戰列艦，後面是大隊大隊的護衛艦和雙桅通信艦。

    擁有十萬人、五千門炮的明國第一艦隊全軍出海！其先頭一艦，高高懸掛着一面五色旗幟，那是作為海軍軍旗的英雄旗。

    紅黃藍白黑五色，分別章顯海軍軍人之武勇、忠君、專業、純潔、堅毅五種寶貴精神，五色上又有雙束嘉禾環繞之十三芒星，象徵兩京十三省之大明故土。

    明美號全體船員自覺不自覺地為這衛護皇明金甌無缺的海上武力震懾，分列舷邊雙腿叉開雙手背後，肅立站坡如儀。葉孟言望着這無敵之戰列出神良久，默默不語。

    艦隊的全軍出海，真的和他送來的那個海警廳二級監理有關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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