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先烈的武戲過後就是時令文戲,一場《山門》,前排的大佬們自是歡喜,接下來一場《劉二當衣》,老年人喜愛熱鬧,更喜謔笑科諢,黃老爺子果然更加喜歡,當場鼓起掌來,於是全場暴風雨般的掌聲經久不衰。
掌聲中林採編低低的說:「我最喜歡《牡丹亭》中《遊園》一場,《威尼斯商人》中《法庭》一場,可惜老頭子們不喜,他們就喜歡這些熱鬧戲。」
葉孟言點頭稱是,他剛剛和文人們聊天,其中就有談及專門將南戲崑曲還有西洋劇目改編為布袋戲的高人。這些高人一手持《花部農談》一手操縱戲偶,基本上每個月都能夠推出幾本改編戲和新創戲來。先前林採編還對葉孟言說,讓他寫個什麼富貴壽考的東西獻給黃老船王,可一見到這些高人葉孟言就喪了氣,有這些專業人士在,還輪得上自己業餘玩票的顯美麼?而且連林採編也不再提及,看來他們倆已經很有默契的選擇性遺忘了這件事情。
幾場布袋戲看過人也倦了,主事宣佈宴會開始,請大家按次序前往花廳,黃老爺子還是第一個起身,那俊俏的小少年緊緊地跟在他身後。會館花廳純以楠木建造,面積很大,足足可以擺下一百張八仙桌,因此又名百宴廳,今朝擺了八九十張桌子也不覺得緊促狹小。葉孟言一到花廳廊下,就聞到撲鼻而來的酒菜香氣,直令人食指大動。。席間穿梭之時只見每桌均擺放八個涼菜拼盤、五碟點心水果,父老人稱「十三花」流水席面者。
客家人的酒席規模大時可擺上一百台、二百台之多,被邀請的人都會湊個份子,葉孟言在入門時候送了一個五元的紅包。他還是頭一次吃客家大席,之前的日子都以小飯館和西洋菜里糊弄過去,不由得很有期待感,坐下後見四葷四肅紅黃綠白,又有堆的像座寶塔似的糕點,就東張西望興奮不已,林採編見他沒個坐像,就譏笑道:「怎麼跟個猴子一副模樣?」
葉孟言尷尬的笑了笑,這一桌都是先前認識的文化人,本來都是懶懶散散,此刻卻無比正經,他見左右桌上的賓客一個個正襟危坐,自己也只好收腹挺胸目不斜視,心裏還在嘀咕呢,聽到主事大喊道:「恭請社公入席。」
鞭炮聲作,鼓樂吹打,在一套完整的禮儀後人群起立歡迎以黃老爺子為首的十多名老者進來,老船王他已經脫了官服,換了一件圓領熟緞大袍,但胸前的勛三位綬帶和嘉禾大勳章還在,後面的老頭們也披着不同等級的勳章綬帶,顯然都是有地位名望的人物。
等姍姍來遲的老人家們入席,主事就宣佈大席開始,但又恭請船王和幾位老人家先講兩句,大家也鼓掌歡迎。葉孟言只感覺到幾個老頭的餐前講話好可惡,旁徵博引闊若懸河卻與他何干?終於等到大家可以下箸時,葉孟言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
他這一桌十二個人,雖然都是文人卻很能吃喝,菜餚流水一般的送上來,空盤流水一般撤下去,葉孟言也不多喝綿軟的澹州甘蔗酒和辛辣的海地高粱燒,他就是不停的夾菜、吃菜,再夾菜、吃菜,林採編不滿的都囔道:「小葉注意點吃相,就連餓鬼也沒有你兇猛呀。」
葉孟言笑道:「來嘗嘗,這油燜大蝦不錯,這剁椒魚頭也很好,唉呀,這份牛肉燒土豆簡直是妙極了!至於這份燒雞,比道口燒雞還要正宗哩!」
他高高挽起袖子,吃的正是暢快淋漓的時候,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葉孟言不滿的回過頭,發現原來是煙草商人岳嵐劍。
「什麼事情不能飯後慢慢說麼?」
岳嵐劍眨眨眼睛,示意他隨自己出去一下,葉孟言猶豫道:「下邊就是等了很久的大菜……」
岳嵐劍怒道:「你的吃相簡直有辱斯文,不,是喪盡斯文,從南洋到澹州,你就沒有吃過一頓嗎?」
確實如此,自從葉孟言赴美到今天,他已經很久沒吃過這麼豐盛的筵席,也難怪他吃相不雅,桌上幾個人都吃吃的笑起來,葉孟言忍痛放下箸筷,道:「就一小會兒。」
岳嵐劍笑道:「下次我請你老弟,加倍補償總可以吧。」
葉孟言隨他來到花廳外一個僻靜的小花園,見到四下無人,岳嵐劍神秘一笑,說:「有人要見你,知道我認識你,所以派我來請你,你好好珍重。」
「什麼人能支動你呢?」葉孟言還沒有說完,岳嵐劍就把他推進一座亭子,道:「這個機會很難得,你可要好好把握噢。」
是什麼人?先前看見岳嵐劍為老頭子們忙前忙後,莫非是哪一位老頭子要見自己?葉孟言想到此處就正正儀容,含笑道:「謝兄長。」
岳嵐劍含笑離去,葉孟言用手帕擦試乾淨嘴角和手指的油跡,故作輕鬆的手搖摺扇,在亭子裏賞花觀雲,裝作沉思狀。他要將自己最好的一方面展現給來人,也只有這文士風liu才配得上自己目前的身份啊。
他背對來路,聽見輕輕的腳步,計算着時間,覺得來人已經到了自己身後就連忙回身作揖,口稱:「晚輩後生葉孟言拜見前輩,不知前輩到此,晚生冒犯了。」
他在等着老人說話,可是沒有意料之中的老年人爽朗的笑聲,只有一個清脆的女孩子聲音:「前輩?我哪是什麼前輩?你認錯人了吧?」
葉孟言抬起頭,就看見來人的男式袍服,纖纖玉指,微微隆起的胸部,最後才看見一張美麗如畫的面孔,竟然是黃老船王身邊的那個少年,可是那纖纖玉指?微微隆起的胸部?
他驚訝道:「原來是你?」
頭戴方巾的俊美少年再也控制不住笑意:「怎麼就不能是我?」
葉孟言心中大定,原來是唐山老街邂逅的那個工友服女孩子,他懷疑的打量着楉姑娘的華麗服飾,終於說:「這件衣服很適合你。」
女孩子笑語盈盈:「你還是這件衣服、這頂立烏,連桃花扇也沒變。」
葉孟言輕輕地說:「我家徒四壁,就這一套可以拿得出手的禮服啊。」
「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把我喊道這裏來有什麼事情?」他毫不客氣地問道,第一次見這個女孩子,還以為她是某個學者家裏的女僕,再見是她就變成黃船王身邊的俊朗少年,如此善變,恐怕與己非福啊。
女孩子在美人靠上坐了下來:「你是怎麼認為?」
葉孟言坦言道:「上次見你,還以為你是工友,不過懂得很多,連《石頭記》都知道,現在見你,只能認為你是船王家的大小姐。」
女孩子讚許的看了他一眼:「分析的很正確,我就是黃家的女兒,不過可不是什麼大小姐,我上面還有好幾個姐姐。」
「你上次說叫楉姑娘,這次的名字是什麼?」葉孟言若有所思。
她站起來,向葉孟言伸出手:「黃楉楉,我們上次已經認識了。」
葉孟言也微笑着抓住那柔弱無骨的小手,半跪下來行了個西洋吻手禮,這可出乎女孩子意料,她臉色緋紅的抽回手,道:「我這次請岳家兄長請你到這來,是想謝謝你。」
葉孟言說:「不用謝,幫助女孩是男士的責任。」
「這可不是大明的禮法呢。」黃楉楉咯咯笑道:「我這次見你,就是還有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唐山大兄吃不加糖的紅茶?」
這個問題有些出乎葉孟言的意料,他想了想說:「人生總要去嘗試一些新東西,不嘗嘗,怎麼知道是加糖的紅茶好喝還是不加糖的紅茶好喝。而且,生命本身就不是完美的,紅茶無糖是個遺憾,這正是我對生命遺憾的象徵性比喻。」
他一番話說出來,心中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總不能告訴這女孩子說,那是我和人打的賭,而且還是一個美麗女郎吧。
女孩子點了點頭:「我明白啦。」
她轉身預備離去,葉孟言說:「我也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喜歡我寫的東西,喜歡《石頭記》的心靈,怎麼能容下武打熱鬧的唐山大兄?」
黃楉楉停了下來,想了想說:「或許我就能吧,我讀《石頭記》,是為了欣賞裏面的詩詞,讀你的八版傳奇,卻能夠學到偵探的推理邏輯。」
葉孟言聳聳肩,女孩子笑着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未來人?」
葉孟言啞然失笑:「這都被看出來了,是的,我就是未來人,鐵甲戰艦和空中飛舟都是我寫的。我的腦子,同時構思着四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它們在我腦海裏面靜靜的生長,我就是靠它們吃飯,要沒有它們,我早就成了黑非洲的餓殍……」
「那麼,你真的認為未來會出現鐵甲戰艦和空中飛船嗎?」黃楉楉窮追不捨,「我有個閨中姐妹,她堅決認為一百年人就能夠像鳥兒一樣飛起來。」
「法國人在王政時代就用熱氣球飛天成功……好了,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對未來人這檔連載有什麼意見?」葉孟言知道兩人除了文學以外再找不到交集,所以努力的在文學領域開拓話題。
女孩子掩口而笑:「你問吧,我所知者,必言無不盡。」
他兩人一問一答,自是樂在其中,而在路人眼中,這兩位在亭中暢談的衣冠少年一個氣宇軒昂,一個姿容清俊。人言恰少年風華正茂,今日方於斯見焉。
葉孟言不記得說了多長時間,他眼裏只有黃楉楉一人巧笑盼兮的模樣,眼看兩人關係越來越親密,黃楉楉看自己的目光已經濃的化不開來。
「葉孟言,你有沒有想過將來?你不可能靠寫為新聞紙寫文來過一輩子,你有沒有想過做事?在新大陸,只有恆產者才能參加科舉,沒有實業上的成就,文彩再好也是虛名。」
「我預備靠文章掙點錢,在澹州安穩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對新大陸有了充分的了解,然後再去華府謀事。」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黃楉楉搖頭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閉門造車怎麼可以?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可以來找我……」
「謝謝,可是我相信自助者天助之,憑藉我自身的努力,一定能夠取得成功。」葉孟言侃侃而談:「當然,您這份額外的資助,和嗟來之食是不同的。」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3s 3.785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