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憐君何事到天涯

                      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隱隱,蘆葦森森,偶有寒鴉在樹杈間驚醒,隨後又怪叫着撲入化不開的陰影里,悄然遠去。讀書都 m.dushudu.com

    六丁神女已經安撫好惶恐不安的教眾,繼續蟄伏在這場並不靜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長夜的結束。可讓她們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經悄告了數遍,遠處的昏暗天空依然沒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難重重,連日來唯一一個值得紀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後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處集結去了。

    當江聞重回古宅的時候,六丁神女都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江聞扛着人越牆翩然而來,把昏迷不醒的紅蓮聖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隨後便撤退兩步,任由幾女上前驚叫連連。

    「快看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認識,這些都是一個三角眼告訴我的。」

    如今的情況很微妙也很令人慶幸。

    失蹤數日的紅陽聖母人還活着,氣息奄奄卻暫無性命之憂。對方顯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並沒有要隨手殺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說可以殺,但要「死得其所」。

    這一系列妙至巔峰的借刀殺人之計,讓江聞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嘆對方的心計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跡,他很清楚每當紛爭衝突出現的時候,利多者疑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他屠殺定光寺差役民夫,是為了挑撥衍空和尚與耿家的關係。不管抓沒抓到兇手,先前耿家在這裏大肆挖掘也是事實。

    故而定光寺值此剛剛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際就被襲擊,清廷是絕不會心慈手軟地做疑罪從無的假設,反而只會想着,不管對錯也要先下手為強。

    這樣的手法屢次出現,又屢次得手,不得不說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同樣的手法,還有先前馮道德險些誤殺紅蓮聖母。若是這件事發生,就會成為武當派與白蓮教化解不開的矛盾。並且不是簡單的殺人藏屍、毀滅蹤跡就能了結的矛盾。

    江聞看人一向很準,如果馮道德真誤殺了,他絕無可能秉承江湖道義去認錯,只會為了維護武當派的聲譽,用盡各種方法把白蓮教的紅陽一脈從江湖上抹消——畢竟如今的武當派也面臨內憂外患,不像倚天時期的一門獨大,更不是找個張翠山夫婦自殺就能簡單了事。

    總而言之這樣的操作很有趣,幕後黑手從利益角度引燃問題,自己作為真兇卻能從容藏身幕後,坐看雲起雷鳴。

    從這個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鏢局的屢遭暗算,林震南的困鬥之境,白蓮教的群龍無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幕後黑手鬼面人想讓福州城亂起來,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聞還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馮道德為什麼莫名其妙來這趟渾水、又為什麼明明接觸使用過天蠶絲,卻連續兩次都被這本應讓人印象深刻的東西騙過。

    江聞暫時不認為他在裝傻。

    因為這樣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程度,絲毫沒有假裝的益處。但這位武當派現任掌門手裏,一定還掌握着一些江聞不知道的東西,不願分享,就像他剛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別一樣,從頭到尾都顯得彆扭。

    江聞還有一個不解之處,就在面前的紅蓮聖母。她到底是怎麼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麼被困在榕樹中的。

    江聞在從武夷山與白蓮教的初交鋒起,就知道他們喜歡裝神弄鬼、故布疑陣。而面前這位武功按說不低、又精通人心伎倆,怎麼會被輕易算計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個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難多得多!

    幸好這個問題的答案,此時近在眼前了。

    「幾位姑娘,你們兩台戲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嗎?」

    江聞心中盤算着今晚的情況,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們用各種方式救人,看她們又是解穴、又是熏藥、又是按人中、又是撓嘎吱窩,急的滿頭大汗卻不見紅蓮聖母有絲毫甦醒的跡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嘛,江聞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奮勇,這樣容易顯得別有用心招來懷疑。

    年紀最小的六丁神女向來心直口快,哭喪着臉看着江聞「江道長,我們用盡方法也喚不醒紅蓮聖母菩薩,她會不會死了呀!」

    年齡大一點的六丁神女連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無忌,「不許亂說,聖母脈象四平八穩,怎麼可能會死呢!」

    腿上被小石頭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見多識廣,思索了片刻後說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聽聖母菩薩說過,我教神功練至五陽朝元的境界後,心智一旦受到重創,就會陷入假死龜息,依靠內力自行運作護體。」

    年齡最小的神女緊忙說道「真的嗎!姐姐你有辦法救醒聖母菩薩嗎!」

    「方法倒是知道。聖母菩薩說過,此時想用外力打破龜息,就必須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氣輸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邊護持,屆時自然會轉醒。」

    可紗衣女子猶豫着說道,「可咱們六個最多也不過三陽聚頂的功力,今晚又強運內力受了傷,恐怕加起來都沒辦法了……」

    幾女面面相覷,發出了長長的嘆息。按說龜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護,時間到了也能醒過來,可想如今這種雲譎波詭的環境裏,每一刻鐘的群龍無首都是莫大的危險。

    江聞終於慢慢說道「或許我可以試一次。」

    隨後他緩緩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紅蓮聖母的手腕,催動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陽真氣流入。

    在幾人期待的目光中,隨着江聞緩緩發功,紅蓮聖母靜躺着的蒼白面龐果然紅潤了幾分,湖台的密室氣溫更是猛然提高了幾度,似乎即將迎來轉機。…

    可讓江聞失望的是,些許表徵尚未穩定,他的內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經脈多處抵擋後逸散不見,依舊沒能喚醒對方。

    「不行,好像哪裏不對,總有一股內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與明清江湖的內功差異,一直都是江聞心頭的梗,此時又碰見了經典的適配問題,以至於兩種內力似是而非卻無法相容。

    六丁神女們眼中的光芒,又瞬間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氣極為特殊,除非同源絕無辦法想通。江道長,你與我教的內功看似相同,實則兩異。今夜多虧你將聖母菩薩救了回來,大恩絕不敢忘……」

    六丁神女們雖然難掩失望,卻還是沒忘了表達感謝。

    可江聞此時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難雜症堅決不肯罷休,沒別的優點就是膽子大。他微皺着眉看了一眼兩側的巨幅壁畫,忽然又說道「容我再試一下。」

    又是幾種不同的功法運行嘗試無果,江聞卻隱隱有了什麼領悟,毫不氣餒地再次出手。

    這次,江聞吐出一口濁氣,運功法門從浩瀚廣博化為了精細綿長,偏偏別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氣勢,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麼感召,雙眼都出現了萬丈雲海之上,一輪東升的旭日放射着無邊光輝、獨乘浩蕩紫氣的異象……

    一陽初始,萬象更新!

    這一次,石床上的紅蓮聖母手指微顫,雙眉漸鎖,胸腔里似乎久違地吸進去了空氣,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來。

    她劇烈地呼吸着新鮮空氣,牽動着臉上深刻蜿蜒的傷疤。

    六丁神女大喜過望,連忙上去端水垂背、溫言軟語,終於讓她渡過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紅蓮聖母還處於虛弱之中,卻主動揮退了圍繞身邊的六丁神女,要求與已經退到門口的江聞獨處。

    「江道長,三里亭一別直至今日,沒想我們到會在這裏碰面。多謝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聲音還沒說完,江聞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紅蓮聖母的話。

    「聖母無須客氣,江某如今尚且有幾個問題,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時的功勞已經到手,江聞也不打算立什麼施恩不圖報的牌坊,他本來就是想要掌握白蓮教這邊的信息渠道,掃清最後的迷雲。

    紅蓮聖母面色蒼白,表情鄭重地說道「道長放心,我們一定知無不言。」

    江聞立即說出了第一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這次是你們傳信到武夷派的嗎?」

    這個問題很重要。

    如果連江聞的入局都是幕後黑手的算計,那他還是連夜扛着火車逃離這座城市吧,雙方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

    幸好紅蓮聖母緩緩點頭。

    「本教多次得罪貴派,紅陽聖童又落在了道長手裏,不得不作此打算。一開始,我是想親自上門以表誠意,可惜福州的變故事出突然,本教黃護法便出此計策以為緩兵之計,卻沒想到道長會直奔福州城而來。」…

    果然如江聞所猜,白蓮教無力雙線作戰,因此他們在信中的威逼利誘,都是為了拖延時間,以便全力以赴來處理福州城的事情,可惜被江聞察覺到破綻,適得其反地直撲福州而來。

    江聞這一連串前因後果都猜對了,只是沒猜到原本應該是惹事魁首的白蓮教,這次卻成了被連連算計的受害者。

    聽到對方直接承認,江聞也就乾脆把話說開了「實不相瞞,之前的齟齬我壓根沒放在心上。今天特意過來只是想和你們說一聲,紅陽聖童自己選擇死在了武夷山上,連屍體都找不着了。」

    見對方瞠目結舌,江聞連忙補充道,「人不是我殺的,不信你可以到武夷山問活下來的四名六甲神將,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四個還在我武夷派白吃白喝,有空把飯錢也結一下。」

    聽到這個消息,虛弱的紅蓮聖母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嗎……我見聖童最後一次來信時語氣決絕,緊趕慢趕卻還是晚了一步。道長且放心,我們不會遷怒別人。況且若聖童想跑,當今武林我相信也沒人能攔得住他。只是請別讓門外幾名姐妹知道。」

    「這是為何?」

    「好教道長知曉,其實明尊教凋零已久,如今的紅陽一脈,很多都是聖童爺爺撿來的孤苦之人,大家情義尚未報答,卻已經天人永隔了……」

    江聞也緩緩嘆氣,也看得出面前人和紅陽聖童的關係匪淺「節哀順變。我還是問下一個問題吧,如今城中到底在爭奪什麼?」

    紅蓮聖母收起哀思,從石床上坐起來,低聲說道「這一切說起來,還是跟我教的黃護法有莫大的關係。黃護法本為城中義序黃氏的後輩,經營二酉齋書肆兼買賣些許古董字畫,依靠廣交各方勢力,照拂着本地的香眾。」

    「直到他在古墓中發掘到了一些難以言述的東西,事情才變得詭譎了起來。他開始疑神疑鬼,每日躲藏着蹤跡全無,而我來到福州城後打探才得知,他告訴給各方的消息居然完全不一樣!」

    「在給我的書信中,他說找到了前宋幽冥版刻《九幽真經》的下落;在向耿王府的密信中,他說永鎮幽泉的胞皇廟即將出世;在給清廷的消息里,他說塔巷中有摩尼寶珠的線索;而在他供職賬房的福威鏢局裏,他卻說自己學會了出入幽冥的法子……」

    聽到福威鏢局四個字,江聞就忍不住皺起了眉。

    「黃護法這樣的行為,似乎有意引來各方覬覦,倒是和幕後黑手的行徑有幾分相似啊……」

    難怪幕後黑手一直在針對福威鏢局,原來是因為福威鏢局,一直和這個核心人物有聯繫,也怪不得林震南走進幽冥巷享殿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表現出熟悉的模樣!

    林震南這個傻子,一開始一定是以為自己並未爭奪、佔有各方爭奪的東西,以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可幕後黑手可不管這些,他就是個炸魚狂魔,不管殃及池魚、機會多寡都會上去炸個狠的!…

    江聞深吸了一口氣,對紅蓮聖母說道「那你知道黃護法對我說了什麼嗎?他對我說的是,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他發了瘋似地念叨着歷代鬼神之事,訴說起幽冥陰司的咎兆,然後把自己塞進了狹小的柜子裏,在那暴斃而亡。」

    聽到這話的紅蓮聖母面色慘白,驚恐與震畏兼而有之,以至於眼角的細紋也無法掩藏,露出了些許歲月的痕跡。

    她仿佛遭遇了某種大恐怖,語帶顫抖地說道「江道長,我能否也問個問題。」

    「聖母請講。」

    「我記得那封書信只提及泉州草庵寺,我想問問道長,你是怎麼知道要來福州城的?」

    江聞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送來的大殿營造圖冊里,封皮裱紙摻雜了福州府衙印鑑的公文紙托裱,我就猜到你們是在福州。」

    「……黃護法果然在懷疑我。」

    紅蓮聖母深深嘆了一口氣,眼裏露出了幾分的絕望,「這個破綻一定是他有意為之,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給身處在武夷山的紅陽聖童送信,讓他趕快回來救自己。」

    「他是故意的?」

    江聞皺起了眉,忽然覺得世事緣合果然難料。誰能想到這個暗訊兜兜轉轉,會碰巧落在江聞這個福威鏢局的盟友手中,這才引來他孤身入局。


    不過這事也有幾分合情合理。福州乃是閩中古城,黃護法又在各大勢力都掛了號,只要江聞跟其中一方有些牽連,也必然會摻和進來。

    紅蓮聖母慨嘆道「沒錯,黃護法之所以甘願當朝秦暮楚的反覆小人,遊走在各家勢力出賣消息,就是因為他一直懷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來不相信除了紅陽聖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這個辦法,瞞過了本教來傳遞消息……」

    「我能看出來他確實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懼着死亡本身。」

    江聞緩緩說道「可惜黃護法還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麼消息,終究也成為了一個謎團。」

    紅蓮聖母卻獨自搖頭,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長,我猜你的最後一個問題,就是抓走我的幕後主使是誰。」

    江聞暗暗點頭,佩服對方的聰慧。

    「這個問題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只是牽扯到先前兩個問題的一些細節,容我慢慢說來。」

    「我先前說到黃護法向來不信任我,是因為黃護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職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冊之事,手中多有這類紙冊。我爹當時身為福州知府,卻拷掠殘酷、貪瀆無度,更在清軍圍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圖開門獻城出賣隆武帝。」

    「然而兩人的仇讎極深,紅陽聖童當時也正在福州城中,出於義憤便聯合黃護法將我爹殺死,拋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聞嚇了一跳「你們有殺父之仇,那你們兩個人怎麼可能關係會好呢?這事紅陽聖童也參與了?」…

    江聞只感覺這白蓮教是有什麼毛病,殺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嗎?

    紅蓮聖母目光帶着泫然「道長,你可知道的我當時又在哪裏?」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裏。」

    紅蓮聖母訴說着切膚之痛,表情卻是哀莫大於心死的冷寂。

    「自母親死後,我爹並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潔。然而背地裏為了謀取錢財,命我嫁給城中丁家長子,又在即將成婚之日捏造謀反證據,將他們一網打盡,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與丁家公子早有愛慕之情,因為不恥父親的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為了讓他絕望開口,就故意對他說我是逢場作戲,只為了一同謀取錢財。隨後我爹將我鎖在屋裏,故意要將我嫁給城中守備。」

    像這類的誅心之言一旦被放出來,作為一個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難如登天了,何況還是封建禮教最森嚴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從,以髮簪劃爛了面容絕他念想,從此父女徹底交惡、再無恩情。隆武帝收到風聲搶先出城,我父親便在獻城投敵之日將我鎖入棺材中活埋,對外說我為國殉節宜加旌表,只為了把他幹過的壞事統統掩蓋,改名換姓仕途再起……」

    江聞聽着皺眉不已,這個故事太過耳熟以至於像編的一樣。可江聞很清楚,面前這人就算真要編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細節上和他腦子裏的,達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傢夥。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聞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怪話,紅蓮聖母卻能感覺到對方十分篤信,「後來呢?」

    「當時尚且埋土不久,紅陽聖童恰巧潛入府中聽到了衙役的談論,怒不可遏地擊殺了行兇衙役。他說家國大義與他無關,但世間有這種不養不教的混蛋父母,他無論如何也要管一管!」

    「紅陽聖童一掌將我爹顱骨拍碎,扔進古井之中。再後來兵荒馬亂,我便放棄名姓進了白蓮教,直到做了紅蓮聖母,把這些前塵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之間,有的人螳臂當車奮力一搏、有的人從流漂蕩和光同塵、有的人同流合污遺臭萬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挾着浩蕩而去,發不出一絲聲響,潦草地了卻這殘生。

    畢竟在順逆大勢之前,尋常人又能鬧出幾分的動靜,讓那些自以為身高拄天、終日舉竿釣鰲的龍伯巨人們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從凌家小姐到紅蓮聖母,這也只是冥冥中註定的那一步罷了。

    「五毒熾盛苦,三界若火宅。況當此互相鬥爭,弱肉強食,殺人之法,無奇不有,着實可嘆。」

    江聞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搬出佛家的說法安慰一下對方。

    佛經這些說法雖然用多了就是車軲轆話,但世間存有大苦大難還是沒錯的,爭鬥也不可避免,做人總不能碰上貓抓老鼠去可憐老鼠、遇見老虎吃羊又去給羊報仇,這樣下去冤冤相報何時了?…

    當然話是這麼說,可在江聞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從何來,也不會故作善心地慈悲為懷。

    當日如果換作他碰上這些事,也只會像紅陽聖童那樣抬手拍碎對方腦袋,還自己一個眼前清淨、念頭通達。

    「對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質所里見到過一個被關了很多年的人,對此你有沒有什麼頭緒?」

    紅蓮聖母意味深長地看了江聞一眼。

    「我曾經回去找過他。他說一切是非對錯都已經沒有意義,他只是個待死的殘廢,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更大的牢房。他還說讓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帶給他不幸了。」

    紅蓮聖母自憐地摸着臉上無法消除的猙獰傷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覺到疼痛般微微顫抖,也不知道疼的是癒合已久的傷口,還是她被刺傷的心。

    江聞也看出她今天的狀態不對,自從紅蓮聖母甦醒後,情緒似乎就在極端與消沉的邊界上徘徊不定,時時能察覺到異樣。

    「哎,是我失言了。回憶這些太過讓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來,你先休息調養片刻。」

    江聞本想給對方一些管理情緒的時間,可回頭一看此時紅蓮聖母的表情,卻透露着枯柴燃盡之後的沉寂堅毅。

    「江道長誤會了,我不是來這裏自怨自艾尋求同情的。我說了這麼多,只是因為我難以接受的地方在這裏,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這裏面……」

    紅蓮聖母喘息片刻,終於說出了她醞釀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聞驟然一驚。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嗎?」

    紅蓮聖母篤定地點頭。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被紅陽聖童親手打死,溺水屍體被人打撈之後就地火化,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親眼所見,絕不可能作假。」

    「那你確定見到他了?」

    紅蓮聖母依舊篤定萬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蹤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閣。他在那裏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樣,就連顱頂的塌陷也一樣。」

    江聞倒吸了一口氣「好傢夥,那可真是遇見鬼了……」

    然而江聞回過頭來仔細想想,又好像也沒有那麼值得聞之色變——畢竟就在今晚,他還和馮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寶珠的神異之處他早有猜測,江聞一直認為它會給人帶來某種幻覺,並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類。

    「我爹忽然變得武功高強,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說今夜三山之間將有劇變,他會看着闔城盡將淪入黃泉蒿里,他不會殺我這個好女兒,而會讓我親自體驗黃泉之下,那種求死不能的滋味……」

    紅蓮聖母即便此時回想起父女見面的場景,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過幽冥詭怪之事,釣搜過故紙堆里駭人聽聞的隻言片語,但她此生見過的最惡毒、最恐怖的表情卻毫無例外地,是出現在那同一張人臉上。

    江聞聯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據《三國志·吳志》逸文和《搜神記》記載,古巢城便是在三國時期一朝化為澤國,百姓淪為魚鱉,倒是很像黃泉蒿里的說法。

    湖心古廟?這一切或許真的和湖有關。

    「原來幕後黑手是凌知府?!」

    江聞自言自語地說着,「好吧,這個答案我也勉強能夠接受,畢竟這人的陰險歹毒,我還是佩服已久的。也難怪他能把人心之間的齷齪陰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隨後他話鋒一轉,「對了,我怎麼感覺你更憎惡的是你爹出現,而不是對於死人復活的事情感到驚訝呢?」

    紅蓮聖母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察覺到了江聞在有意緩和氣氛。

    「那是自然。我教雖然諸多典籍散失,但對於幽冥之事卻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陰泉海眼一事。呼祿法師在唐時迫不得已將摩尼寶珠鎮入三山,就曾擔憂被奸人利用,反倒釀出更大的禍患,故而在教主一脈傳下克制摩尼寶珠的法門。」

    「後來摩尼寶珠果然被悄然帶走,輾轉數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韓林兒教主手中。韓教主此人驚才絕艷,又從克制鎮壓之法中反推出起傷之術,可以溝通幽冥、借屍還魂,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諸多經文典籍。」

    「這麼神奇的嗎?」

    江聞有些見獵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來。明教因為熱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壓,向來都被視作妖邪妄說、嚴查累禁,以至於只能反覆依託佛道之名殘存。

    譬如《夷堅志》就記載有人賄賂《道藏》主編,讓其偷偷編入明教經典「其經名《二宗之際》。二宗者,明與暗也。三際者,過去、未來、現在也。大中祥符興《道藏》,富人林世長賂主者,使編入藏,安於亳州明道宮。」

    紅蓮聖母略微驕傲地說道「這門法術的神妙還不止於此。殺身起傷之術現世是在元末亂世中,劉福通護法依此就曾經斷首復生。後來潁川王察罕帖木兒橫掃中原、大破義軍,令各路紅巾軍震動,江南的朱元璋更是驚恐無比,偷偷與察罕帖木兒書信往來,意圖反覆。」

    「小明王察覺秋毫,便派將此法傳於山東紅巾軍,使明教護法田豐、王士誠佯作反叛。兩人依法施為,在潁川王帶兵收編時揮刀殺來,雖刀斧加身而不傷,徑直刺死察罕帖木兒揚長而去。」

    江聞聽得目瞪口呆,這段歷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遠。

    史書只說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軍圍攻山東益都數月不下,田、王二人裝作投降後,在益都刺殺孤身入營的察罕帖木兒,隨後元廷折斷天柱,自此再也無力挽回敗局。朱元璋聞訊嘆道「天下無人矣!」接着拒絕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這段歷史的疑點就在於,察罕帖木兒是《倚天屠龍記》中汝陽王的原型,沒有趙敏幫助都差點平定叛亂。像他這樣科舉出身、久經戰陣的智將,按道理怎麼也不會選擇孤身入營,特別還是一群剛剛投降未馴的叛軍。

    如今經紅蓮聖母一解釋,江聞反而覺得合理了不少,本就應該是兩個人開了無雙殺穿王府護衛,這才符合刺殺攻其不備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個合理,江聞一時間又有點舉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啊?」

    江聞還是有點懷疑。

    「道長不必懷疑,世人不知無非是朱元璋那賊子的手筆。還有一事,我們歷代紅蓮聖母所學習的聖火功練至深處不著文字,便是靠着這個法門與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夢授,這才沒有斷絕的。」

    隨着輕紗緩緩搖動,江聞打了一個冷顫,狐疑地四下打量着總覺得陰暗的角落裏,有目光在悄然窺探着他的後背。

    此時幽暗的石室中獨留的蠟燭無風自動,焰頭竟緩緩飄向了那具石槨所在的牆角。

    江聞本就對這個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鬧不清楚為什麼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聽講說來,白蓮教竟是刻意在這個墓中設置密室,用來與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習教中的聖火神功……

    「好了好了,陰間話題到此結束。」

    紅蓮聖母奇怪地看着江聞,不明白這個在三里亭絲毫不懼鬼魅的道士,怎麼會表現得這麼毛骨悚然。

    江聞抱着膀子對她說「我知道你不會懂,我也沒辦法和你說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剛才喚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當九陽功——這件事越想越不對勁,我還是先忙別的去了……」

    江聞走到門外,發現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緊守着,便對她們說道「照顧好你們聖母,我該幹活去了。」

    年紀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道長,你要去哪裏?你知道幕後黑手在哪兒了嗎?」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寶珠下落不明,我已經猜到了他們的下一步計劃會是胞皇宮。與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兇,還不如去他可能出現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樣,逼他露出破綻。」

    「那就請道長路上小心,剛才外面的官兵已經撤走,出去應該是無礙了。」

    「什麼?你說清兵撤走了?」

    江聞收納好青銅古劍,又檢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說道。

    「好!那他們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勢力盡數撤退,唯有西湖邊湖中古廟還被他們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瘋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們的目標,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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