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一句話,就仿佛拳擊舞台上的開場鑼,使得謹身殿內的氣氛陡然間劍拔弩張起來。
大明的中樞幾乎年年都要爭預算,畢竟財政歲入是定數,而來年的開支卻不是說多少就只有多少的,預算開的低了,來年萬一遇到點馬高鐙短的地方,那就得緊着腰包過日子,再不然,就得喝西北風。
這裏面,除了總參的軍費和吏部的開支銀是定數以外,其他的部門,哪個不得打得頭破血流?
「一個個來,總參先說。」
軍隊是國家的屏障,歷年也都是朱棣先伸手要錢,這一點上,誰也沒有脾氣。
「現役八十六萬健兒,總參會在明年按照陛下的意思,精簡到八十萬定數,但是軍費還是要按照現役來開。」
朱棣也是不客氣,張嘴就是一筆天文數字:「連同軍備一道,一千九百萬兩。」
說完話,朱棣還特地去看了一眼夏元吉,希望能從後者的臉上看到那抹熟悉的心疼之色,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人家夏元吉神色不變,仿佛他耳朵里聽到的是一百九十萬而非一千九百萬一般。
呵,我再也不是兩年前的那個夏元吉了。
作為建文朝的戶部尚書,夏元吉覺得自己的成長速度那真的是極快,守着這麼一個玩了命造錢的皇帝,尤其是建文四年江西那場大洪水,直接乾的戶部負債纍纍,舉債度日,一萬萬兩都花過。還心疼這區區的一千九百萬?
灑灑水啦。
「今年的軍費,全數用現銀支付。」
這個時候朱允炆卻開了口:「包括京營的兵餉也拿現銀支付,省的這些兵還要押着糧車跑城裏的糧行變賣,平白無故的多了損耗虧頭,足額支付,也好讓他們給家裏添點東西。」
當兵的多是無牽無掛之人,願意把錢存下來,年假時帶回家裏的終究是少數,多數還是選擇拿了錢在南京城裏耍耍賭檔、逛逛窯子。
給他們現銀,也算側面促進一下南京城的商業繁榮吧。
黃賭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朱允炆也想過把這兩樣市面上合法化的毒瘤取締掉,但沒辦法,古代的娛樂活動太少了,他前腳但凡把賭檔、妓院關停,後腳這南京城裏的治安就能直接爆炸。
多給這群血氣方剛的健兒一些錢,也好讓他們有個通過消費來緩解軍營高壓嚴訓下緊繃的神經。
「軍費拿現銀來支付的話,那麼吏部的開支銀和工部的工銀,部分就需要改為實物折抵了。」
夏元吉輕咳一聲,提前打了一記預防針。
實物折俸這種事大明朝也算有了幾十年的歷史,朱高熾和魏均兩人都不以為然,沒有反對。
「五軍府自負盈虧,老樣子就不伸手問戶部要錢了。」
軍方兩大巨頭的事擺平,剩下的便是中樞直轄的各個部門。
大頭主要還是吏部和工部。
前者的官員俸祿加上致仕銀又拿走了大頭,緊跟着便是工部的一筆天價預算:
兩千萬兩!
任誰都倒吸一口涼氣,夏元吉又一次蹦了起來。
「獅子大開口!你工部明年打算造什麼能花那麼多的錢!」
工部什麼部門,敢把一年的預算開到兩千萬?
咋的,你想造凌霄寶殿上天嗎?
「沒辦法啊,夏部堂。」
工部尚書魏均苦笑着喊起冤來:「五年計劃定的標準在這裏,工部錢不夠的話,怎麼也實現不了啊。」
兩條京道、整條長江!
軍令狀上魏均簽字的時候手都哆嗦,還要再加上五年之內竣工孝陵、下海福船、戰船、三百門船炮!
魏均都不知道內閣當初給工部定計劃的時候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他們是哪裏來的勇氣定下的這個數字?
京道還好建,眼下有水泥、有工人,只要控制一下每日的工時和避避暑,死不了幾個。
募一百萬工人,多段一起開工後期接上即可,只要錢到位,魏均有底氣一年內鋪完!
不就是去西安和成都嗎,就算往四川的麻煩些,虞衡司多整些火藥也能給炸出一條路來,震碎的山石正好送往長江沿岸混着水泥築大堤。
但是孝陵和船廠的活計哪裏是人多就行的,人多你也放不下啊,這是慢工出細活的地方,五年之內想要完工,就得白天的時候輪班工作,晚上那是不能修葺的,哪怕挑燈夜戰也不行,得讓太祖皇帝睡個好覺不是?
外部內部一起忙乎,真正需要加派人手的地方,便是自西南運送石料和木材,只是一個孝陵主體化建築那還真不難,難得是佔地多達三百頃(近兩百萬平米)的外部風景地貌,而且還要順帶着把東陵也清理出來,如此整個孝陵陵園才能算上是整體化竣工。
魏均找一群幾十年匠齡的老匠戶實地勘測了一下,動用二十到三十萬人還要加上超十萬人的運輸隊伍,才可以保證孝陵在兩年內整體竣工。
歷史上的孝陵是永樂兩年竣工,如果算上如東陵的伴建陵寢整體化竣工,還要好幾年。幸虧在這個時空沒有打靖難,朝廷的精力可以穩定的用在國內各處工事上,才保證了各項工作的穩定展開。
因此魏均的打算便是先花大價錢把最耗時間的孝陵以及船運造出來,後面每年開的預算拿去修路築堤。
這第一年的兩千萬兩,算是工部的最低預算了。
夏元吉氣的跳腳罵娘,朱允炆則在惡趣味的想,夏元吉是不是被崇禎魂穿了?
要不然為什麼每一次花錢的時候,他都像個潑婦一般。
工部也是敢開口,一張嘴,就是崇禎朝好幾年的歲入。
魏均也不吭,任由夏元吉把他噴的一臉唾沫,最後等後者罵累了,就滾刀肉一般伸出自己的手。
你罵歸罵,給錢吧。
「這錢,戶部出了。」
夏元吉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話,紅着眼盯住魏均:「老夫會自戶部往工部加派十名度支郎,工部每一筆開支採購,都必須由我戶部度支全程參與,但凡有一兩銀子對不上數,魏部堂可別怪老夫參你一個瀆墨公款的罪過!」
呵,完不成五年計劃,還用的着你彈劾?
戶部跟工部吵完架,緊跟着就是跟禮部吵、跟三法司吵。
沒辦法,誰讓後幾個部門前些年都沒有什麼開支,而今年也都敢一個個蹦出來伸手要錢了。
禮部尚書王謙也沒轍,本來五年計劃里就沒想過能有禮部什麼事,但是現在不行啊,現在朱允炆這個皇帝給他們安排了一個清查宗教的任務,他們禮部需要在地方借調人手啊。
沒有公款支持,就靠着清水衙門府庫里那幾萬兩留來下崽的存銀夠幹什麼的?
「維喆也不用如此動怒,我們禮部清查宗教,抄出來的田畝、香火錢不還是要充國庫的嘛。」
王謙腆着臉笑:「就五十萬兩,就五十萬兩而已,比起前面那些動輒上千萬的開支,你手指露個縫也不只這個數了。」
夏元吉冷哼一聲,又看向三法司:「老夫真是不太明白,三法司中刑部要宣講律法,刊印五萬冊大明律,用錢也就罷了,怎麼大理寺覆核個案件、都察院審察一下各省的按察使司衙門,都需要幾十萬兩銀子了?
這錢難不成都是天上掉下來,大風颳過來的嗎!」
三法司才不怵夏元吉呢,現在這個節骨眼,預算寧願要多也不能要少,不然到時候工作不能完成,那可是要滾回家種地的。
如果不是怕戶部吃不消,他們都恨不得一口氣要夠未來五年的預算,從根子上保證他們各自衙門的公務能夠最大化的完成任務指標。
「好了。」
眼看着夏元吉有像跑菜市場還價的趨勢,朱允炆果斷開口打斷:「小錢林林總總也就那個數,多個幾萬兩少個幾萬兩的不礙事,戶部要為各部做好後勤服務工作,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過多糾纏了。」
皇帝什麼時候能回過日子啊。
夏元吉搖頭嘆氣,一副為難樣子的拱拱手:「臣聽憑上意。」
面上是一臉死灰,內心卻是笑開了花。
他這連蹦帶罵的其實也就是做個姿態,『嚇一嚇』那些同僚罷了,實際上今年的歲入在這裏放着,能花出去多少,他這心裏是有一條紅線的。
現在中樞各部加在一起的總數,距離他心中的紅線,可還有將近一千萬兩呢。
哈哈哈哈。
要不是身處金殿之內,夏元吉都恨不得抱着郁新親上幾口,喊上一嗓子。
「熬了幾年的赤字,今年戶部總算是站起來了!」
今年兜里閒了那麼多錢,要不要贊助皇帝一萬兩,給三大殿換批地磚,順道給盤龍柱鍍層金箔?
不行不行,這樣實在是太飄了,還是贊助五百兩給皇帝翻修個茅房吧。
朱允炆瞥了夏元吉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正色道:「既然各部的預算也都定了,大家也都沒有什麼異議,那朕跟內閣就直接批了,大家也好儘快落實,抓緊推行各自的計劃指標去吧。」
所有人都美滋滋的起身謝恩,而後拿起朱允炆一道道批紅的奏本魚貫離開謹身殿,接下來,他們就該去文華殿開小會,商量具體的工作落實了。
中央的大目標現在是定了下來,也鐵定不可能再做更改,那麼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貫徹下去。
用皇帝的話說,那就是培養各省主官全國一盤棋的大局意識。
「攤派,必須攤派!」
在這種事情上,楊士奇一拍桌子就算定下了基調。
「各部連同三法司派駐人手到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門駐省監督,各省主官向內閣簽署軍令狀,完不成的就地免職。」
這種事情上,郁新算是罕見的跟楊士奇政見合一,誰讓他分管的幾個部門都是硬性指標最高的財政一塊,不搞攤派,光在南京城裏喊口號那鐵定是不行的。
「廣東和福建的歲入,必須每年達到一成以上!」
郁新也是敢開口,一張嘴就定了一個超高的經濟拉升指標:「這兩個省的商貿一年比一年繁榮,地方得過且過的也不細查,多少豪商漏稅避稅,沒什麼好說的,簽軍令狀,但有懈怠就地革職。」
皇帝給他們內閣壓力,他們就要給地方壓力。
全面強化監督機制,落實責任到人問責機制,這就是朱允炆給內閣制定五年計劃的核心思想。
你們文官集團不是喜歡抱團成氣,動不動斗這個斗那個,沒事再搞搞黨爭嗎?
現在逼着你們內鬥去。
這時候還管哪門子的派系不派系,連黨魁都踩在懸崖邊,行將不錯就會粉身碎骨,誰還有那個精力保護自己的黨羽?
把總體任務指標攤派到各省,誰要是完不成,誰就滾蛋吧。
「如此攤派,地方的壓力也不小啊。」
看着各部部堂主官紛紛開始計算如何給各省分擔壓力,景清咽了口唾沫。
他的都察院將來五年可是有的忙了,畢竟負責監督五年計劃落實的就是都察院。
「難嗎?」
楊士奇聞言不置可否:「事在人為,只要地方能鉚足勁,捨得把平素里喝酒納小妾的精力放在公事上,這份五年計劃也就不難了。」
地方的主官天天過得可比皇帝還瀟灑,尤其是知府這種不上不下的中層幹部。
說是承上啟下,但整天屁事沒有。
小事各縣分管,大事上報蕃台。
「一個大目標拆分下去,那就成了各省的小目標。」
楊士奇張嘴道:「通政司下一期的刊報,標題就是:先完成一個小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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