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正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千秋節。
長寧城的大街小巷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就連皇城的護城河太液也滿是載着花燈煙火的畫舫遊船。
這一日,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布衣王侯,皆可着一面具,走上街道,賞燈猜謎,好不熱鬧。
長寧城裏顯貴人家的小姐公子們,終得一放縱恣意之日,紛紛走上街頭。
每一年的千秋節,都免不了要成就許多才子佳人的風流佳話。
這些按捺不住心中喜悅的公子小姐們,尤其是那些剛剛及笄的貴族小姐們,難免把唯一一次自由選擇姻緣的希望寄托在燈會上。
大興律,千秋良緣,天命難違。
也就是說,別管你是王子皇孫還是平民百姓,千秋節上撞了姻緣,只要你情我願,便可打破門第界限,做一對鴛鴦眷侶。
秋景濃倒是沒有心思想這些風流韻事的。
她才十三歲,離及笄還有兩年之久,此時和娘親出來逛花燈節,不過是為了散心。
不過,現在秋景濃卻有點後悔了。
千秋節的街道上,未免有些擁擠。
尤其是現在所有人都帶着面具,彼此不知道身份,行走起來頗有些肆無忌憚。管得你是皇親國戚還是將相公侯,沒人給你讓出一條清淨的路來。
秋景濃自然緊緊地握着娘親崔氏的手,奮力躲開迎面撞過來的魯莽之徒,微有不適地皺了皺眉毛。
原本崔氏是不打算帶着小女兒出來的,只是耐不住秋景濃和秋意南這對同胞兄妹的軟泡硬磨,自己也驚覺有許多年沒有出來逛過燈會了,方才親自牽了一雙兒女的小手,帶了面具出來。
崔氏的出身原本極為高貴,乃是百年世家清河崔氏的嫡女,也是在這麼個千秋節上,邂逅了如今的相公秋長天。
當日的秋長天,可不是如今權傾朝野,顯貴一時的大司馬,雖然秋家幾代皆是重臣,可在臥虎藏龍幾朝都城的長寧,相比於盤根錯節的清河崔氏,還是有些單薄了些。
雖則如此,當日的崔小姐還是對秋長天一見傾心,下定了決心非卿不嫁。
無奈彼時秋長天已有原配鄭氏,也是世族之女,只好娶了崔小姐做了平妻。
說是平妻,那鄭氏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崔氏也是心高氣傲的大小姐,無奈用情頗深,這麼多年倒也能忍則忍的過了下來。
此次外出,也是帶着兩個娃娃暫時遠離秋府的烏煙瘴氣,出來透透氣散散心罷了。
秋景濃當然不知道自家娘親心裏這番計較,一面極力避開周圍人的橫衝直撞,一面左顧右盼,應接不暇。
她從前從來沒出來看過花燈。從來沒看過夜晚的長寧城。
腦海里不適時地迴蕩起記憶里刻骨銘心的疼痛與悲戚。
大興閔和元年。
大司馬秋長天權傾朝野,意圖謀反,九月事發,帝震怒,滿門抄斬,罪及三族。
滿門抄斬。
秋景濃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悲戚。
那一年,她才十五歲。
還沒有綻放的花朵,就那麼無端地被掐斷了。
她還沒有好好享受過人生,就來不及了……
那是還沒有發生的事情,那是會發生的事情。
不知道是上天垂憐叫她多活幾年,還是懲罰她再經歷那樣一次心如死灰的折磨,人頭落地的瞬間後,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三歲這一年。
這一年,恭帝才剛剛即位,恨秋家恨之入骨的閔和帝還是個閒散的太子,好像還並沒有和秋家結怨。
話說回來,前一世,秋景濃至死也沒有明白,究竟為什麼閔和帝會對秋家產生那麼大的敵意,別說秋氏,就連娘親的母族清河崔氏也遭了連累。
大興皇室,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動這幾個百年大族的。
秋景濃正琢磨着,前方不遠處的人群突然毫無徵兆地騷動起來。
大批的人向身後涌去,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人流。
秋景濃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思索,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一個不留神,細嫩的小手就從崔氏的手中滑了出來。
秋景濃下意識地去尋找娘親的手。
不料身邊正巧經過一人,大聲說着什麼,掩蓋了秋景濃的聲音。
秋景濃翹着腳,看了看眼前人流涌去的方向,眼見着娘親和哥哥秋意南不知所蹤。
八成是剛才被騷動的人群衝散了。
秋景濃慌了,急急忙忙地用目光尋找起來。
人流不斷地湧向身後,秋景濃一個趔趄,終於被眾人裹挾着卷向了更遠的方向。
秋景濃連死都經歷過,自然是不怕走散的,她怕的是名節受辱。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的姑娘家一個人出沒於擁擠的人群里,若是遇見歹人,怕是凶多吉少。
即便是帶着面具,即便沒有遇見歹人,一個未及笄的貴家小姐獨自一人走在燈會裏,傳出去也不是什麼好事。
想到這個,秋景濃四下巡視起來,身體還不斷地被推向煙火燃放的方向,目光卻望得更加悠遠。
不知被人群裹挾着走了多久,秋景濃只覺得兩腿發軟,一個不留神,便要摔倒。
身後也不知是誰手疾眼快地扶了她一把,叫她站穩了些。
秋景濃也顧不得許多禮法,一面道謝,一面轉過身去想要看看是誰幫助自己。
回過頭去,人人都帶着鬼面具,也分辨不出方才是哪位伸出了援手,秋景濃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集中精神尋找起自家哥哥和娘親來。
遠處,錦衣束髮的年輕公子遺世獨立地站在燈火闌珊之處,臉上帶着猙獰的修羅面具,藍緞子的袍子在花燈的映襯下竟有些閃閃發光。
這不是她的哥哥秋意南又是誰
沒去想為什麼哥哥也一個人,娘親去哪裏了,秋景濃看準了時機,尖着嗓子喊起來,「南哥哥!」
秋意南似乎並沒有聽見。
秋景濃深吸了一口氣,放開嗓音用更大的聲音喊起來,「哥哥!哥哥!」
那人似有感覺,朝着這個方向扭過頭來。
秋景濃心下一陣歡喜,在人群中奮力地揮舞起手帕來,一邊揮還一邊喊着,「哥哥,我在這!」
這廂正揮舞手帕,秋景濃平衡不穩,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幾欲跌倒。
秋意南像是終於鎖定了人群中的秋景濃,飛身向這邊趕來。
不多時,藍袍的公子已經到了近前,二話沒說,直接牽了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擠去。
秋景濃被他牽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一時間急紅了粉嫩的臉頰。
這個人不是哥哥秋意南。
方才藍袍人到近前秋景濃就發覺了,自家哥哥並沒有這人身姿這樣挺拔,個子也比這人矮上不少,雖則都是藍袍子,這人的藍色卻要再深上幾分,更別說那袖口領邊還繡了別致的花紋。
可是剛才分明是她秋景濃三番五次地求人家幫忙的,秋景濃不好意思拒絕,也就跟着藍袍的人跑了出來。
剛一到人稍稍有些少的地方,沒等秋景濃抽出手,這人先利索地放開了她。
「我不是你哥哥。」微微有些清冷的音質在喧囂的空氣里綻放開來。
秋景濃多多少少有些尷尬,不過也沒太久,很快恢復了鎮定,低身行了個禮,道,「多謝公子相助。」
「不必。」那人似乎是笑了,連帶着聲音里也染了幾分笑意,「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秋景濃剛要開口,就被身後巨大的聲響嚇了一跳,立刻轉過身去看。
絢麗的煙花染紅了半邊天。
原本便被花燈映襯出一片霞色的夜空登時被照亮,瞬間如白晝一般。
「好美啊……」秋景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煙火,喃喃自語道。
那人向前邁了一步,和她並肩立在一起,半晌,低聲說道,「煙花雖美,卻轉瞬即逝。」
秋景濃聞言內心一陣縮緊。
轉瞬即逝……
萬千榮華,不過是竹籃打水罷了。
「你不該一個人在這裏。」藍袍人側頭,似乎是透過猙獰的面具看了看她,聞言說道。
那又如何呢?反正大家都帶着面具,誰也不知道誰是誰。
天一亮,就各自回到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去了。
秋景濃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和娘親走散了。」
藍袍人沒說話,只是伸出手,似乎想要揉揉秋景濃的頭,卻在秋景濃還沒來得及躲的時候便又放下,輕笑了一聲,高深莫測。
秋景濃心下覺得此人有些難測,立刻生了離意,簡單的施了個禮,便要告辭了。
還沒走出去三步,那人又叫住她。
秋景濃戒備地轉過頭去。
那人見她如此模樣,心下不知想到了什麼,頓了頓,竟是朝她揮了揮手。
「再會。」
他是這樣說的。
秋景濃可不覺得自己和這個藍袍公子會再會,一個千秋節,彼此還帶着面具,即便再會,又怎麼得知她就是她,他便是他呢。
秋景濃想着,繼續四下尋找起娘親和哥哥來。
藍袍人一直看着少女嬌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人群里,方才舒了一口氣,彎腰撿起一塊方帕來。
這是一塊做工極為精細的方帕,一角還以彩線繡着一隻展翅欲飛的鳶鳥。
藍袍人盯着那鳶鳥看了一會兒,折好揣入了懷中。
方才他叫她是想告訴她手帕掉了的。
可是看到那少女遲疑地轉身之後,他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一絲他想。
他不想就這樣和她分道揚鑣,再無瓜葛。
這鳶鳥,仿佛是在哪裏見過的。
誰都沒有注意,另一道黑色人影始終安靜的站在不遠的一處房檐上,默默地看着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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