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20日。
東京近郊一處旅館外,十幾個身着便服的健壯男子,兇狠的驅趕着路過的行人和來住宿的客人。
旅館老闆和服務員哆哆嗦嗦的站在櫃枱後敢怒不敢言,因為這些人衣擺下不時露出烏黑的手槍。
而在旅館最深處的一間和室之內,一群年輕的日本軍官正在激烈的爭論着,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不行,絕不能傷害天蝗陛下,我們是尊皇討奸,不是大逆不道的逆賊,這一點我堅決不能同意。」
第一旅團第三聯隊第六中隊長安藤輝三沉聲盤腿坐在矮案旁邊說道,銳利的眼神環視室內一周。
在他對面的有九個人。
包括第一旅團副官香田清禎。
第三聯隊第七中隊長野中四郎。
第一聯隊小隊長栗原安秀。
陸軍飛行學校操縱科學員河野壽。
近衛步兵第三聯隊中橋基明。
因為在士官學校散播大逆不道傳單而被除名的前一等主記文書磯部淺一,前步兵大尉村中孝次。
《朝日新聞》的尾崎。
以及政變部隊最忠誠的朋友,戰鬥在反對財閥第一線的勇士,《東京日日新聞》記者岡本重信。
其中香田清禎作為本次行動的主要策劃人,在聽到安藤輝三的表態後,輕輕一笑耐心地勸說道。
「安藤君,這只是權宜之策,我們會確保天蝗陛下的安全,可那些反動份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一旦天蝗陛下無法履行自身職責,那個時候勢必要推選新的天蝗主持大局,雍仁親王就很合適。
請你放心,我和大家會用生命保護好陛下,誅滅國賊,讓大日本帝國再一次走向強大,拜託了。」
香田清禎講了兩句將腦袋用力低下,安藤輝三麾下的第六中隊兵力最為雄厚,人員戰鬥力最高。
200多個職業軍人,在關鍵時刻,關鍵的位置足以決定一場戰役的成敗勝負,他必須說服對方。
那邊安藤輝三思慮良久,長長的嘆了口氣:「我贊成利用鐵和血去洗刷帝國身上的蒙塵乃至恥辱。
只是士兵們是無辜的,此事一起無論成功與否,你我都要不光榮除役,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可他們的家人怎麼辦,失去了本就微薄的軍餉,會有很多人餓肚子,香田君你沒有想過這一點。」
這些年輕人離開家鄉,來到遙遠的東京從軍,為的是光大門楣和報效帝國,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安藤輝三義正辭嚴的起了一個高調,將一無所知的手下推出來當擋箭牌,表現出一副為下屬考慮的好上司模樣。
可他看向眾人的眼神卻有些飄忽,字裏行間都是對自身前途的擔憂,畢竟這是殺頭的買賣,得先把好處說清楚。
「哈哈,安藤君多慮了。」
香田清禎對安藤輝三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與兵變聯絡人磯部淺一以及村中孝次對視了一眼,略帶得意的表示。
「這件事我等早有打算,軍中有很多高級官員迫於身份不便直接參與討逆行動,但是願意提供幫助或者保持中立。
新任陸軍大臣川島義之閣下向我們作出保證,如果突然發生某些事的時候,陸軍上層不會貿然地實行鎮壓策略。
真崎甚三郎大將更是為行動提供了1000日元經費,足夠義軍短期內的糧餉供應,安藤君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可以向大家保證,等到尊皇討賊成功,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免試推薦到陸軍大學學習,學成之後擔任重要職位。」
免試推薦到陸大。
重要職位。
在場的人輕輕揚起嘴角,不可否認,他們參與兵變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這個國家,還有一部分是為了光明的未來。
聽着鬼子們的對話,左重心裡冷冷一笑,這幫人說的好聽,什麼為了天蝗,分明就對於現在的待遇不滿意罷了。
此事的導火索是日本軍方準備把駐紮東京三十年的第一師團調去偽滿,跟紅俄和抗聯作戰,這項工作非常危險。
而且在此之前,第一師團的原師團長柳川平助,已經被調去擔任「小琉球駐屯軍」司令官,這是赤果果的明升暗降。
所以這些日本底層軍官並不是真要尊皇討奸,他們只是一群不願意離開東京,也不願意去偽滿當「炮灰」的可憐蟲。
為什麼說他們是可憐蟲,根據這段時間左重對日本社會的調查,參與兵變的軍官不像外界所想的那樣都是精英。
在場的七名職業軍人當中有六名喪失了考取陸軍大學的資格,剩下的那一個人距離喪失資格也只剩下一年時間。
簡而言之,
這場兵變就是學渣妄圖逆襲。
目前日本軍隊實行的是絕對精英主義,只要你是精英就可以隨便貪腐、亂搞男女關係...不是,就必須謹言慎行。
什麼是精英,考上陸軍大學是最基礎的,可陸大每屆只招收50人,還有年齡限制,過了30歲就失去了入學資格。
考不上陸大的低級軍官往往靠薪水艱難度日,至於薪水有多低,一般來說尉級軍官收入還不如剛畢業的大學生。
比如東大畢業生起薪是130日元,普通大學生起薪是100日元,稍稍幹上幾年,只要轉正就能超過大部分軍官。
偏偏日本學習普魯士,軍官的配槍、佩刀、軍靴、禮服都要自費,以現在的物價,配完一套起碼要2000日元。
問題是日本陸軍只給尉級軍官330日元補貼,以大尉舉例,月薪為155日元,湊齊這些東西得要一年不吃不喝。
最慘的是日本軍隊採取的是工資統一政策,在北海道小樽的大尉是155元,在物價高昂的東京的大尉也是155。
穩定的貧窮,用這句話來形容日本底層軍官再合適不過,日本民間戲稱乞食的少尉,貧困的中尉,借錢的大尉。
香田清禎等人前途暗淡、無法退役、收入微薄,同時要被送到最危險的東北地區服役,造反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他們高呼着崇高的口號,其實內心全是自己的小算計,他們希望利用兵變的方式拼死一搏,為自己博出個前程。
其實這也是統制派自找的,前兩年皇道派的領導人荒木貞夫就任日本陸軍大臣,隨即真崎甚三郎就任參謀次長。
兩人大量破格提拔嫡系進入陸軍省,讓很多不是陸大出身,碰到職業天花板的軍官看到希望,皇道派越來越多。
但到前年,荒木貞夫因病辭去陸軍大臣,荒木·真崎集團遭到整個陸軍官僚體系反制,以致真崎甚三郎失去職位。
青年軍官們頓時感覺晉升無望,中年危機一下子撲面而來,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認命,要麼用青春賭明天。
學渣+窮鬼+被洗腦,
幾種Buff疊加,這些人選擇兵變就不奇怪了,總之確認了有好處,看上去很是嚴肅的安藤輝三羞答答的答應了。
接着香田清禎拿出一大堆「奸臣」的名單,跟其他人一起挑選需要剷除的目標,左重則默默舉起了照相機開始拍照。
幾十年之後,這可是難得的歷史見證啊,他一邊拍,一邊指揮鬼子們擺出各種憂國憂民的造型,忙的不亦樂乎。
商量了半個多小時,各位義士終於達成了共識,一共有七個幸運兒光榮獲選為「威脅國體」而必須要被除去的逆賊。
首先是現任的日本首相,預備役海軍大將,曾經支持《倫敦海軍條約》,公開擁護「天皇機關論」的岡田啟介先生。
選出此人的原因很簡單,他是海軍,只這一個理由就夠了,海軍馬鹿當首相,陸軍不要臉嗎,沒的說,必須幹掉。
接下來是日本政壇的元老、前任首相,導致天蝗陛下組成不適任內閣的罪魁禍首,尊敬的西園寺公望公爵閣下。
還有前任內務和外務大臣,四處針對皇道派成員的非國民牧野伸顯,不把這個苟東西殺了,皇國大業定然難成。
其他的如預備役海軍大將,妨害天蝗親政的侍從長鈴木貫太郎;退役海軍大將,前任首相、前外務大臣齋藤實。
以及弱化軍隊的現任大藏大臣、前任首相高橋是清,取代真崎擔任陸軍教育總監的渡邊錠太郎統統都罪該萬死。
七個人,三個有海軍背景,明擺着帶了點陸海軍恩怨,不過眾人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這也是討好陸軍高層。
這麼多海軍餘孽身居高位,陸軍方面的大佬早就意見,他們趁此機會除掉海軍的人,或許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目標選好了,
下面就是具體的計劃。
除了七個目標的官邸和私宅以外,陸軍省,參謀本部,東京警視廳,各報社與廣播台都是此次行動的攻擊地點。
在場的幾人或主動,或被動的承擔了相應的任務,人手也很快分配完畢,原則是按照目標以及地點的重要程度。
左重挑了挑眉毛,不用自己拱火,鬼子就把參謀本部加了進去,也是,參謀本部關係到軍令傳達,肯定要控制。
一旦讓軍方高層反應過來發出求援命令,東京周邊的警備部隊一個衝鋒,參與兵變的一千來號人就得去見閻王。
這樣就好啊,特務處東京站的被俘人員以及叛徒就在參謀本部之中,他想要混進去只能藉助兵變部隊製造混亂。
左重感受着口袋中的手機,手中鋼筆飛快划動,把眾人說的全記錄了下來,有了這個回到金陵足以向老戴交差。
東京站被破壞,他這個副處長難辭其咎,對上對下必須有一個交待,日本軍隊內部的會議記錄算不算,當然算。
況且中國古代有四面楚歌這種經典的心理戰典範,這份策劃兵變的錄音在關鍵時刻能發揮奇效,可當十萬大軍。
它戳破了日本軍隊對天蝗無條件服從的虛偽假象,所謂的武士道精神同樣是個笑話,其實就是日本人自我催眠。
左重認真做着記錄,從進來後就一言不發的尾崎思緒萬千,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不知道日本終究會走向何方啊。
在中日兩國從事了這麼久的新聞採訪工作,尾崎閱人無數,明白這些軍官打的是什麼主意,所以他才更加擔憂。
中國舊唐書魏徵傳有雲,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遍及中外歷史,一場沒有明確綱領和目的的軍事暴動會成功嗎。
不會,
也從來沒有過。
尾崎悄悄嘆了口氣,又目光放到了奮筆疾書的岡本重信身上,對於這個同行的人際交往能力,他是非常欽佩的。
他按照指示接近香田清禎他們已經有一年多了,這些軍人對他一直心懷戒意,直到近兩個月才逐漸放鬆了警惕。
而對方呢,從第一次去第一師團到現在,僅僅一月功夫便混到了兵變隊伍的核心決策層,連自己都要禮讓三分。
尾崎有點鬱悶,又有點心動,若是把岡本吸收進日本地下黨的隊伍當中,一定可以快速打入到敵人的心臟中去。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香田清禎拿出標註好進攻路線的東京地圖交給負責行動的同伴們,並進行最後的計劃總結。
「動手時,大家務必要確保目標的死亡,最好射擊頭部或者胸膛之類的要害位置,再用武士刀將目標的首級割走。
行動的發起時間就定在二月二十六的凌晨,那天正好是近衛步兵第三聯隊中橋君負責皇居外圍警戒,機會難得。」
香田清禎的臉上滿是猙獰的神色,抬手做了個下切的手勢,為了後代不做卑微的小鎮做題家,他必須要搏一搏。
「喲西。」
「哈依。」
「明白了。」
眾人紛紛回應。
這讓香田清禎非常滿意,隨意的問了句大家有沒有意見就準備散會,畢竟他們是翹班來造反,還得趕緊回駐地。
其他人搖了搖頭,有了明確的行動時間、分工、目標、地點,剩下的事情就是扣動扳機,殺掉那些可惡的傢伙。
沒想到突然有人小心翼翼舉起手問了三個問題:「諸位長官,你們是否見過這七個國賊,行動時會不會認錯目標。
另外,首相府、陸軍省、參謀本部這些地方內部結構複雜,要是守衛據險而守,短時間之內怕是很難突破防禦。
我還聽說大人物都有防彈衣,在武器的選擇上,我們是否要找一些便於攜帶,威力巨大的槍支,比如霰彈槍呢。」
左重說着掃視了一圈若有所思的軍官們,心情有點糟糕,要不是因為這幫人不專業,自己也不用冒險出言提醒。
拿張地圖和幾份資料,幾個人叨咕兩句就算是計劃了嗎,呸,怪不得考不上陸大,造反都不會,真是活該受窮。
「嘶~」
再看參與兵變的日本軍官和尾崎,聞言當即倒吸了口涼氣,岡本說的有些道理啊,這麼一看計劃確實有些疏漏。
被打臉的香田清禎皺着眉,轉過頭若有所指道:「沒有想到記者先生竟然精通武裝行動,不知道岡本君有何高見。」
「哪裏,哪裏。」
左重連連擺手,紅着臉給出了解釋:「大家都知道我在民國做過很長時間的生意,那裏的報刊管控條例比較寬鬆。
前幾年的北平六國飯店被劫持轟動一時,多家報紙報道過其中詳情,我剛剛說的那三點也是受蒙面匪徒的啟發。
對方行動迅速,目標明確,善於利用輿論造勢,我認為香田大尉您可以借鑑一二,學習敵人並不是丟人的事情。」
「岡本君說的不錯。」
尾崎也表示贊同:「那件事的影響非常大,民國人很熱衷於帝國丟失顏面,將那些匪徒的行動過程說的非常詳細。
放心,朝日新聞和東京日日新聞有這些目標的近照,我和岡本君會找機會將照片交給你們,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至於霰彈槍,如果軍中沒有配發,我可以出面從獵人團體借用一二十支,足夠行動時使用, 就當是我們的支持。」
「恩....」
香田清禎考慮片刻,最終點了點頭感謝道:「那就拜託了,我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希望,徹底恢復帝國的榮光。」
他說着起身來到窗前,掏出手帕墊在玻璃上寫了行字,口中喃喃自語:「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唯知一路往前奔馳。」
周圍的日本軍官們被這句話所感動,紅着眼眶,手挽手哼唱起五一五參與者,海軍中尉三上卓的青年日本之歌。
「汨羅淵中波濤動,
巫山峰旁亂雲飛,
混濁之世我獨立,
義憤燃燒血潮湧。
權貴只曉傲門第,
憂國此中真乏人,
豪閥但知夸積富.....」
窗外滿天的楓葉隨風起舞,左重看着名場面,微笑中撫掌合着節拍,大聲說道:「很好!很有精神!」
------題外話------
這版歌詞比較敏感,就不發了。
噢,大海上波濤洶湧
富士山烏雲密佈
身處於這個腐敗時代
我的熱血沸騰起來
特權之士,不可一世
家國之事,不聞不問
財閥之勢,窮奢極侈
家國之事,不聞不問
國家將亡,貪官斂財
國民受騙,社會亂成一團
猶如棋盤的佈局,我們出動了!
為了昭和維新的新天地!
天在怒?還是地在動?
令這兒響聲如雷
從萬劫的長眠醒來
奔向日本的新清晨
只要有夢想,功名算什麼?
只有忠誠是永不磨滅的
回顧此生,總可說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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