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顧禾聽到監護儀器發出的聲響,仿佛與心臟的跳動同步,他感覺渾身很疲憊,力氣都被抽走了一樣,費了很大的勁才睜開眼皮,黯淡的光亮刺入目眶。
這裏是,麗彩的地下室嗎。
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張監護床上,身體上有電線與管道連接着周圍的一些設備。
這像是在地下室的客廳,四周很寂靜,沒有誰的身影。
薇薇安之前說過,索菲婭在地下室守得很緊的,索菲婭呢……
薇薇安、胖大海可能還在幻境世界,只能跟大伙兒想辦法怎麼救人了。
「餵……」顧禾發出一聲嘶吼,鼓動全身的力氣坐了起來,伸手把連通手臂靜脈的輸液管道、胸口一些監護電極片都撕扯掉了。
他身上沒有穿衣服,看看自己微顫的雙手,怎麼,肌肉萎縮了這麼多……
他凝神看去腦海,還是打不開控制台,但超凡程序應該是恢復了。
「媽的。」顧禾使動聖水,渾身肌肉從發顫,到漸漸有點力氣,血絲線從雙手竄出,凝合成了血肉觸手,二程序者高級的力量還在。
他猛地走下了監護床,抓過旁邊雜物台上的一套藍白條紋的病服穿上。
腳步有些搖晃,他往着地下室樓梯走去,門口就在那裏。
幾乎是費盡力氣,顧禾爬上樓梯,拉開了那鐵門,喧囂的聲響頓時湧入耳朵,他爬上了上面的雜物間,伏着緩了一會,又起身往外面走去。
充滿動感節奏的音樂轟鳴而來,這條走廊過道上,一些人擁擠地倚靠着牆壁。
他們的衣着打扮都朋克風,滿是金屬裝飾,髮型各異,在抽煙,調笑。
這時候,一些人留意地看着他從雜物間走了出來。
「搞什麼……」顧禾不由嘀咕,按着頭痛欲裂的腦袋,這些人不像是客戶,更不是員工,麗彩怎麼會跑進來這麼多閒雜人等……
他一步步地走去,來到過道盡頭,一樓大堂的景象在迷光中湧入視線。
但他一下陷入茫然,眼前的不是熟悉的麗彩,卻成了某種重金屬迷幻頹敗風之地,走動的人們幾乎全是朋克風打扮,男男女女在喝酒,跳舞,交談。
顧禾望着那些人,叫住一個走過的酒保,問道:「彩音小姐呢?」
「你來得太晚了。」酒保拋下一句話就繼續走去。
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過來,高馬尾,濃眼影,嘴唇塗得鮮紅,「帥哥,玩玩嗎?」
顧禾沒有說話,目光還在四望,看得到有人拿着小巧得多的手機在聊,幾張酒桌上有人擺弄着也精小了的筆記本電腦,談着生意,交換着軟盤。
他越看,越感覺天旋地轉……
有一個可能性湧上心頭,不,不可能。
「彩音小姐呢?」他又問,問着那紅唇女人,問着路過的其他人。
他走進這喧鬧的大堂,從人群中擠過,往那邊的一張大沙發走去,那裏或坐或站的一圈人,前面還有一張酒桌,那架勢就像是這裏的老闆席位。
顧禾看到一道背對着他這邊的女性身影,穿一件黑皮衣和一條黑皮褲。
她一頭黑短髮,身形高瘦,聲音很清脆:「我需要個活兒,沒飯吃了。」
「不是不想給你活兒,但你知道這裏的規矩。」沙發上的一個壯年男人說道,梳着個油頭,翹着二郎腿,雙手有金屬義體的改造。
「什麼規矩?」那女的說,「我還不知道原來流光城存在規矩。」
「你跟我耍嘴皮子沒用。」男人又道,「只要你一直不肯放棄你的雅庫扎背景,你就一直餓着吧,懂嗎小妞,時代不同了,人都換幾批了。」
「下一批換的就是你們?」女的轉了轉身,露出側臉,是個少女。
幾個壯漢正要把手往少女肩上搭去,要把她拉着趕出這裏。
但少女似乎抬了抬手,又似乎沒抬,速度太快了,那幾個壯漢已經慘叫着跌了開去,個個都捂着自己鮮血洶湧的手臂。
「來,找我樂子吧。」少女說道,「不過你們報廢的就不只是手了。」
沙發邊的眾人頓時都緊張起來,油頭的壯年男人放下二郎腿,微怒地說:「你最好不要亂來,星童小妞,有些麻煩是你惹不起的。」
「快餓死的人會怕麻煩嗎。」少女笑說,「給我個活,最好一次能賺好幾百萬。」
星童?顧禾停着了腳步,茫然地望着那瘦削矯健的少女。
各色的燈光灑照而下,映着少女那漂亮的面容,輪廓讓他隱約有點熟悉的感覺。
還有,她兩邊臉頰抹着的幾道迷彩,她戴在額頭的古典護目鏡……
與此同時,那些人有的注意到他了,有壯漢凶着語氣上來要趕他:「你望什麼呢?」
少女轉頭望來,瞬時全然怔住,「……老大?」
「不,不可能。」顧禾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往俱樂部外面走去,離開着這片吵鬧。
本源世界應該只是過了十來天,不可能這樣,星童不會十七八歲了,不會……
他一路走出俱樂部,來到外面壽惠街的主街道,站在夜幕街頭,張目四望。
壽惠街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變,到處霓虹閃耀,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但建築變得更密集了,那些低矮的商鋪房屋都被拆除,在原有位置上的是一些高樓,裝有更多的巨型廣告屏,三藤,賽思,龍騰,滿目都是那些銀行財團的標誌……
這家俱樂部掛的霓虹招牌不再是麗彩,而是什麼「巨龍之巢」。
他又看到,一群衣着破爛的流浪兒童奔跑而過,在一些幫派分子的罵聲中作鳥散。
不,壽惠街的街鼠基本都被紅雨之家收容或接濟着,不會像那樣皮黃骨瘦。
這裏,不是壽惠街。
「老大?」後面響起那個少女失了魂般的話聲,「你真的還沒死,你,回來了……」
顧禾回頭看看她,那雙黑色大眼睛,看上去是星童的眼睛。
而她的黑色皮衣褲,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來。
「洛娜呢?」他問道。
好像有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少女露了個複雜的笑容,「死了,很多年前,銀行要清掃骨血鎮,她帶領那裏的人抵抗,死了。」
「彩音小姐呢?」顧禾又問。
「也死了。」少女又說,「那年,銀行和警視廳清掃雅庫扎,很多人都死了。現在的歌舞伎町被很多幫派分割,壽惠街是巨龍幫的地盤,麗彩是堂口之一。」
「不。」顧禾一下失笑,「我不相信,這裏還是幻境對嗎,你,神經漫遊者。」
少女微微地搖頭,「老大……我是星童,我長大了。」
「哈哈。」顧禾不理會她,徑直往那小巷走去,「演得不錯,有人味,演得不錯。」
小巷還是那麼狹仄,巷牆上一片片各樣顏色的塗鴉,積水從上空掉落,垃圾無人收拾,沒有那隻肥胖流浪貓的身影,只有陰冷破敗。
「我已經超凡了。」少女跟在旁邊說着,「我真的是超速檔,也選了玩偶系,j級容器,q級聖杯,都是你留給彩音媽媽,媽媽又留給我的。」
她雙手展開,十指微動,就有一束束血絲線從指甲竄出,瞬間凝成鋼爪般的觸手。
那十根觸手都不長,但可以隨意延伸,邊緣有着刀鋒般的寒芒。
顧禾沒有說話,也不理會巷子裏的路人、流浪漢與應召女郎,只是繼續走去。
然而,他看不到那塊失靈閃爍的霓虹招牌「魚塘居酒屋」,也沒有聽到那些大伙兒的笑鬧聲,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堵牆,以及牆上大量的塗鴉。
有人名,有標語,有罵銀行的粗口。
有頭像,有圖案,有描述歷史的畫作,頂上戰爭,升行戰爭……
「銀行拆了魚塘。」少女輕聲,「但這裏是個傳奇的地方,有人記着。」
顧禾對着那面沒有門口的牆,渾身在發抖,這裏是幻境吧,絕對是幻境……
他明明是這麼堅定地認為,但是目眶,卻在不由自主地泛淚。
牆上有很多名字,范德寶,林賽,酒井修吉,拳佬狄恩-愛德華,鹿九,小甜餅。
還有其他人,街上的人,很多人……
「他們都死了。」少女也在望着,「銀行來拆魚塘,他們戰到了最後,我和邁克、森子幾個在之前就被他們送走到荒野去了,後來,我又回到了流光城。」
「星童是吧,那你花青姐姐呢?」顧禾聲音沙啞,「牆上沒有她的名字。」
「她沒死。」少女說,「她現在是個大明星,流光城最紅的電影巨星。」
顧禾忍不住地又笑了,笑聲很怪,「索菲婭呢,那個餵?」
「也死了,聽說是跟彩音媽媽一起戰死的。」少女答道。
「伊麗莎白呢?」顧禾大笑大罵,「扯淡,完全是扯淡,胡扯八道……」
他再度轉身,大步地來到外面街道,往着紅雨之家的方向走去。
路邊沒有那麻布衣褲、旁邊一輛自行車的身影,少女說簡也已經死了,歌舞伎町的低科地被銀行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簡就是那時死於烈火當中的。
在雅庫扎被全面剷除後,遊戲幫、摔角幫這些小幫派,也在血腥中漸漸煙消雲散。
板田公寓已被清拆,像巨龍幫這些幫派都是銀行的半打手,幫着各財團逼遷收地。
暴走族換了一批人,全是生面孔,仍然騎着暴走摩托車,行走時卻沒有轟鳴。
行人們的腳步更加匆匆,神色更加冷淡,顧禾一次次被人碰撞到,被人推開。
「你小子長不長眼?擋什麼路。滾開,哪來的弱智玩意。」
一些人擠過去的同時,嘴巴上罵罵咧咧,有幫派分子腰間明晃晃地掛着槍械。
這時,路過了一家電影院,顧禾不由停下腳步。
電影院的廣告屏中播放着什麼預告片,有一張成熟了很多的面孔,酒井花青。
她的眼神,她的氣質,很不同。
是因為飾演的電影角色嗎,她的新片即將上映。
「聽說酒井花青一個片約就能賺幾千萬,比當年千葉-吉布森還紅。」
少女一直跟在旁邊,此時不知道想着什麼,咧嘴地笑,這讓她臉頰的迷彩更深了,「街頭,銀行,其它城市,都很多人為她着迷。」
「這都怎麼發生的?」顧禾問道,「酒井小姐不跟大家一起戰鬥到底?不可能。」
「她在,但她被抓走了。」少女笑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沒人知道。也許她一直在想復仇,也許她早就變了,大家不知道,所以才為她着迷,她的故事最值錢。」
「你沒有聯繫過她?」
「酒井花青從來沒有回來過壽惠街。」少女聳起了肩膀,「聯繫她做什麼呢。」
「那我呢?」顧禾看着她,「既然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這個軀殼還在麗彩?」
「我是後來才知道你平線了。」少女說,「很多經過我都不清楚。不過顯然,背後有人保着你的軀殼,銀行才沒有收走,而且巨龍幫佔了麗彩後還繼續照管,可能是酒井花青吧。我有時候給巨龍幫幹活兒,最後不收錢,就只去看看你。」
「不合理。」顧禾好笑地說,「你可能會覺得很合理,但在我聽來,這就是扯淡。」
少女皺了皺眉,他大笑,邊笑邊走,走着走着,又漸漸沉默。
夜空越發地烏黑,他越來越靠近紅雨之家那片倉庫。
但是,他走不過去了,停在一片住宅區欄杆邊。
那裏沒有倉庫,那裏也矗立着一片霓虹閃爍的高樓大廈。
「沒有紅雨之家,沒有紅雨團了。」少女嘆了聲,「莉茲姐姐,紅髮莉茲……還有安琪姐姐,在雅庫扎保衛戰里,都戰死了,銀行放棄了英雄改革方案。」
顧禾頓時也咧開了嘴巴,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有點癲狂:
「當然啦,如果有那種戰爭,伊麗莎白絕對會沖在最前面的,還有安琪,她也會燃燒自己!這點倒是合理。但是這些雨水……」
他仰頭望着開始下雨的夜空,晃眼之間,雨點好像是一個個像素格子。
「神經漫遊者,你想幻境更加真實嗎,多研究格式塔原則吧,相似性,接近性,你不能拿些蘋果說是橙子。這些雨水做得不行,我看着都要掉幀了……」
「老大……」少女又再輕嘆,「我知道你很難受,但這裏不是幻境。」
顧禾看向她,夜雨飄落在那張年少面容上,她的黯然不多,眼眸里更多的是明亮。
那些傷心事早已過了很多年,她已經接受了下來。
她現在正為老大的復活而喜悅,只需要老大的一個擁抱,她就會光彩煥發。
「星童。」顧禾終是喚了聲,「也許你是真的,你被拉進來了,你在這裏過了很久,但這裏不是真的,這裏,我不知道,應該是幻境裏的幻境……」
他看到少女翻了一下白眼,就像洛娜那樣沒好氣地翻白眼。
他還是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漫遊者,如果你真的還把我當老大,你就相信我吧,很抱歉,你生活在一個困着我的幻境裏面。」
這下,是星童大笑了,她在雨中展開雙手,任由冰冷的雨水打着全身:
「你是我老大,你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我要為你效忠,保溫杯幫,一輩子。」
星童轉了一個身,雙手驟然釋出一把由血肉觸手鑄就的武士刀,她揮刀斬破雨水。
「但我不是那個小孩了,你睡覺的時候,我去過很多地方,我經歷過很多事,我什麼都懂,別把我當小孩教訓。我傷害你的小心靈了?那我很抱歉!」
顧禾怔怔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薇薇安呢?」他最後又問道,「那薇薇安當年怎麼樣了?」
「死了,死了!」星童微瞪着他,幾乎要向他揮刀一般,「死了,他們都死了!」
「星童,你說你去過很多地方,那你有去過這座城市的邊緣嗎?」
顧禾還是有問不盡的問題,他知道一般的幻境是有邊緣的,幻境可以視為是一組程序的結合,背後全是數據代碼,而空間大小關乎於運算。
這就像電子遊戲的地圖,人物到了地圖邊緣,再怎麼樣也走不出去。
在上一個幻境時,他一開始就去過很多地方去探尋邊緣,卻沒有找到,後來聽了那大叔和智能體說的話,那大概是個全球化的幻境世界。
但即使是以那個智能體的能力,也無法同時運算兩個全球化幻境吧……
他推斷,這裏是某種「下層幻境」,是智能體臨時為他生成,為他而設的。
如果是這樣,那這裏就有地圖邊緣,而npc們卻永遠不會想到邊緣去看看。
「我從荒野回來,我去過很多地方!」星童又說,「你覺得我有沒有去過邊緣?」
「不,我覺得,你也被困着了……」顧禾雙手抓着被雨水打濕的頭髮,「這個地方,我不相信是真的,你有去過海邊嗎?我從海邊掉到這裏來的。」
「那要不要,我們現在就去海邊一趟看看?」星童快要吹起口哨。
「要,就現在,走吧!」顧禾卻點頭,望着周圍,有點找不着路。
「跟我來。」星童的雙手收回血肉觸手,邁步往來路走去,穿黑皮褲的雙腿走得很大步。
回到路人來往的主街道這邊後,顧禾還在張望,星童已經走向一夥十幾人的年輕暴走族,幾下交談,她就拿過了對方的一輛紅色暴走摩托車,跨坐了上去。
「來。」星童朝他叫道,「我就帶你去海邊看看。」
顧禾無言地點點頭,沒有搭理那些暴走族叫喊地問着星童「這傢伙是誰你們要去做什麼」,他走到摩托車邊坐到後座上,輕攬着星童的腰身,「呃……」
嗚,嗚!星童突然開動機車,動作十分熟練。
在夜雨的飄淋中,載着兩人的紅色暴走摩托車在街道上沖了出去,高速地前往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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