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見那龍袍人言詞驕狂,心中恚怒,不由氣極而笑,「殷相如,我雷鳴見識淺薄,自然是毫不足道。但我赫赫千萬年華夏,往哲先賢無數,他們的識見,難道也個個都不如你?你何以焚我詩書,凌虐士人。此般倒行逆施,祖龍之後未嘗有也。今我衣冠之國,竟成蠻夷之域。之恥之痛,於此為極!」
「呵,你這妖物倒是得了些倫理教化。」龍袍人哂笑道:「詩書禮樂,朽入糞壤,這是世所共知之事。古之貪官污吏,哪個不是口誦詩書,學步聖人。有道是『昔日清談談老莊,今日清談談孔孟』,平日詩書無一用,急難一死報君王,腐儒之行,大率如此。舉國悶悶,萬馬齊喑,甲申變至,至無一個可以倚恃之人。我華夏一亡於元,再亡於清,皆是理學、心學所蹈之禍。是以詩書死,則官閥死。這般聖人之道,最能惑人。愚心塞智,遺害無窮。雷老兒,今時今日,你還欲為詩書招魂耶?」
雷鳴沉默片晌,慨嘆道:「雷某不才,也曾周覽九土,足歷五都。今日中夏雖無帝制,卻稱萬歲。殷萬歲焚書百年間,九土五都之地誠然是天翻地覆,竟相繁榮。百姓之熱衷逐利,亘古以來未曾有也。今人之滿心滿腹,所追所求,皆不過一個錢字。吃穿用度皆以錢相高,行事作為每以錢通融。其人皆不信天地,不敬鬼神,唾棄歷史。
古雲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信天地,則不信風雲劫變,皆有感應。一意急功好大,致使災劫不斷;不敬鬼神,則不知追思祖宗,不知孝悌為何物,更無論叔伯兄弟。以言叛逆為榮,情愛泛濫,至無羞惡之心。女子爭言孝順,卻幾無樂意和公婆同住者。今世更有一種賺錢法門,曰傳銷,從事其業者,多為好吃懶做,做夢發財之人,欺騙父母,誘賣親舊,喪盡廉恥,墮落風氣,而官府不能制;
唾棄歷史,則人人持一種虛無狂妄的進化觀念,以千年歷史盡為愚昧落後,一無是處。其人學歷史,不過一可有可無之常識而已。自大驕狂之心又安能不生?世間言病者,皆知內自虛弱,然後外邪侵之。我民既腦腹空空,不知美惡,於是蜈蚣、玉米等蕞爾小邦,些許剽竊縫綴之文化,一經傳來,也能使群起仿效,屢掀風浪。世道至此,殷萬歲你難辭其咎。」
「你說的可是真的?」龍袍人微一猶疑,斷然道:「我有《聖智典》三卷,精騖八極,包羅萬有。數百年人人爭習之,風氣斷不至此。」
「你的聖智典三卷,雷鳴不才,也粗知其梗概。昔日西方大賢者不遠萬里,攜此而來,正值兵連禍結,草木被霜之秋,相傳此三卷書出自北俱蘆洲長生之淵一天降隕石,大賢者以細絹拓之,定名《聖智典》。以此遊說天下,希冀良謀得售,海清河晏。此已是人人皆知之事。
三卷書其一曰萬物論,其一曰人間世,其一曰傳國奧義。殷萬歲覽之大悅,專以其傳國奧義,秣馬厲兵,招納賢良。後來得國,聖智典也水漲船高,昌行天下。這《聖智典》精粹如何,我所知淺薄,也不來妄加評論。只是今日有人言說,那隕石長埋地下,至第三卷傳國奧義已是漫漶不清,大賢者專以己意,揣摩其說,已頗不足饜人視聽。殷萬歲信之甚篤,恐已是成也因它,敗也因它。」
雷鳴說至此處,不由地心生感慨,長聲唏噓。
龍袍人顏色陡變,大怒道:「一派胡言,傳國奧義實乃藏木於山,藏水於海之計,帝王將相從此絕矣。人人富足,萬民共治,千秋偉業,行之在我,行之在我。」
「哈哈哈……」雷鳴斂笑問道:「殷萬歲困頓此地數百年,你可知今日之世?」
「今世如何?」
「名曰萬民共治,而實不知民意安出?」
「我有陽總數十萬,陽子上百萬,何愁不知民意?」龍袍人怒目圓睜。
「哼哼……」雷鳴冷笑不語。
「你怎麼不言了?……」龍袍人鬚眉振顫,他傲嘯一世,何曾受過如此冷遇。不由的五指一張,凝聚元力。
身上的黑氣驀的躁動起來,黑霧蒸騰,宛如烏雲蓋天,又如黑水食地,霎時間將他遮的頭臉難見,惟欲窒息,手纏腳縛,哪裏還動得半分。
「方今中夏雖有明法,陽總們心中所懸,行事所限,私語所及,卻無不是一王法。我雷鳴虛活數百歲,這點分別還看他不出嗎?你枉自讀許多詩書,古語有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今也,衣冠何在?興替焉分?得失安察?
古之蠻夷諸夏,非以血統論,單道衣冠文明。入諸夏則諸夏視之,有朋自遠方來我漢唐宋明,觀我衣冠文物,誰不仰風心羨。今已絕無衣裳之美,更日日以鳥語相高,使遠人來此,如入無何有之鄉,名實大不相符。豈不聞人不通古今,如馬牛而穿衣。中夏之不亡,徒以有衣冠文物耳。長此以往,我想不以千年文明曲附泰西諸國之驥尾亦不可得哩。」
自古妖邪之修行,不外乎兩種途徑。其一,先經詩書禮樂的陶冶,學凡人之行止,修成人形,再由人入道,這是正途。其二,不過是些陰陽採補之術,盜人元氣,雖修成些小小法術,卻不免為戾氣擺佈,終蹈禍患。
雷鳴本是上古刀靈,氣骨非凡。後來雖然流落蠻荒,然本於聖人之道頗有心得,故能心有定見。閱歷既增,竟能達道。此時話頭打開,自不免觸動心緒。
黑霧之中嘰喳噬叫之聲不絕,雷鳴心知這惡鬼障的積怨強大,龍袍人久困其中,久也擺脫不開,結局已是不言而喻。雷鳴念他英雄一世,如今遭此下場,屍無全骨,不由動了些許惻隱之心。
心念未已,只見那黑霧慢慢廝散,一道金光霍然從黑霧中激射而出,正貫入雷鳴眉心。就見他陡然一愕,黝黑的面孔好像被陽光照下一般,泛起了濃烈的淡金色彩。雷鳴濃眉皺起,面上現出極其痛苦的神色,豆大的汗珠簌簌掉落下來,好像不勝太陽的酷熱。
過了片時,他終於神情倦怠,雙目緩緩閉了起來。全身頓被金光籠罩,明光閃爍,身影傾折而起,化成一柄長刀模樣,在半空盤旋不休。
……
……
煙靄迷離之中,敗草荒頹之地。
青鼎之外,木舟之上。
「大哥去了這麼久,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不會有事吧?……子衿,你說呢?」
回雪俏立在『凌虛之舟』上,一臉迷惑的望着遠處的青鼎怪獸。她自顧說了一句,卻不見子衿回答,不由地娥眉一凝,扭過頭追問了一聲。
子衿卻於舟中抱膝獨坐,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哎……,你也在擔心大哥嗎?還是……」回雪欲言又止。
「還是什麼?」子衿仰起漆黑的眸子,面龐有如新月。
回雪輕哼一聲,若無其事的道:「楚煌那小子也跌進古鼎中不見了,那鼎里火焰那麼大,也不知他死了沒有?」
子衿口唇微動,忽爾淡然一笑,卻似有着驚心動魄的美麗。
「吉人天相。」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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