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魚面頰漲紅,冷泉般的眼眸中露出惱怒之色,半晌才輕聲道:「我若肯委順於他,還來求你作甚麼?」
楚煌一時語塞,微喟道:「天下事已如此,苟全性命於亂世,亦賢者所不能免。還望夫人善自愛惜,莫要輕言死字。」
陳魚搖頭道:「我只盼尋得毓郡主和雙兒,避世離居,了此殘生,力可拔山之楚霸王尚有虞兮奈何之嘆,亂世雄傑何足相托。設使任廣圖一日兵敗身死,陳魚又將流落何處?倒不如早離紛爭,免生後悔。」
楚煌笑道:「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多少雄才遺譏千古,夫人有如此識見,楚某安敢不效微勞。」
陳魚盯他一眼,垂眸道:「方才陳魚出言無狀,還請道長海涵。」
「是行素冒失了。」
「我……還有一事相求?」陳魚微覺赧然。
楚煌一怔,忙道:「夫人但說無妨。」
陳魚遲疑道:「道長方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慮。我想拜道長為師,學習一些自保的法術。不知道長可能答允?」
楚煌失笑道:「在下這點微末道行豈能做人師傅,夫人若是願意學時,我指給你門徑便是。」
陳魚正要稱謝,卻見衛都快步閃了進來,打量兩人一眼,詢問道:「道長可肯答應相助?」
陳魚微一頷首。
衛都喜道:「此事借道長之力,當可萬無一失。我已讓兩個文吏點齊了撫金,事不宜遲,道長這就帶着夫人返回營寨,只要出了王城,任南王便奈何你不得。」
「長史是蘭王舊屬,我這一逃,任廣圖必會遷怒於你,你可有脫身之法?」
陳魚大感歉然,這幾日臨安遽然失陷,王府衛軍潰散無餘,讓人大生「十萬將士齊解甲,竟無一個是男兒」之感,衛都不顧生死護衛她逃命,確是忠勇可嘉。
「王妃但請放心,我已知會紅珠三人,道長等人一出王府,她們便會尋隙逃生。三人都是道門弟子,術法不俗,王府守衛定然攔她們不住。至於我現已做了南王府的長史,我雖才識固陋,於黃天卻還有些用處,任南王沒有真憑證據,斷然不會降罪於我。」
衛都說着俯身從鐵架下面拖出一口朱紅大箱,打了開來。楚煌探頭看時,偌大的箱子裏面竟然只有區區幾錠白銀,另有幾本破舊的賬冊,衛都伸手拿出,拍落上面的灰塵,倒有數片短箋飄落下來。
楚煌伸手一抓,不待那箋紙落地便收入手中,隨手翻看卻見上面淨寫着什麼「某吏部支取銀錢若干」,「某郎官借得金銀多少。」
「這是什麼?」楚煌奇道。
衛都打開別個木箱將賬冊投了進去,又從楚煌手中接過借據,搖頭嘆道:「幾十年來,朝廷任人惟親,污穢不堪,官吏巧言令色,只知道中飽私囊,上欺國家,下虐百姓,朝令夕改,淪為笑柄。自神國肇立,孤戾之氣讓人寒心,天齊帝以神明自居,聚九州之鐵鑄成大錯。一旦晏駕,天下已是哀鴻遍野,元氣凋喪殆盡。攝政雖稍知返矣,奈何亦是不學無術之徒。賴我民勤苦,國本稍滋厚矣。朝廷方顧視四方,以雄傑自視。狼行狗視之徒夤緣求進,井蛙鼓腹,何識治道?」
「昔日,秦皇修阿房宮、驪山墓,刑徒揭竿,豪傑並起,隋煬帝造大運河,龍舟游幸,天下分崩,四海鼎沸。蒙元修黃河,餓殍遍野,不知存恤,石人隻眼,挑動天下。秦皇掃平六合,勢豈不盛?隋文積糧數世,國豈不富?蒙元雄視歐亞,力豈不強?一旦私慾炙盛,無不應手而滅。想我朝民力稍聚之時,正應該開誠心,布公道,復返於中夏之仁道,厚風俗而揚貞信,不圖桓、和兩朝,只知粉飾太平,築巢於葦蒿之上,欲求其穩如磐石,天下寧有此事?」
「國相破秋風執政,徒知遍天下修建樓宇,術亦何短哉?蜂房水渦,何只千萬?推原積富之道,本亦無不可,奈何以政令之威力強取豪奪哉?譬如這箱中的庫銀,數不過十萬,某部郎借十萬,某員外借八九,箱中早已中空無有,而賬目卻是文過飾非,自欺欺人。外間流動之銀幣卻數十倍於庫藏矣,物價升騰,百姓破產,而我府庫也一樣貧乏難濟。一旦民怨沸騰,兵事四起,朝廷兵備廢馳,府庫空虛,這仗又如何能打得贏?」
楚煌嘆道:「有若雲,『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李義山也說,『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今日天下竟相奢靡,世風頹喪至此,真不知是誰人之過?」
「肉食者鄙,又能奈何?」衛都苦笑道:「我隨蘭王一路敗走,這府庫原是亢州府衙,蘭王得知府庫無銀,也只好秘而不宣,深恐軍心不穩。我已將文書上的撫金湊齊,另有十五口箱子,原是蘭王自己積攢。你將其一併帶去,留作王妃以後用度。若是放在此處,早晚還是入了黃天的口袋。你對外只說是盔甲兵器,料想也無人懷疑。還須委屈王妃在箱中躲藏片刻,方可逃過任南王的耳目。」
三人計議停當,便依計將陳魚藏入箱中,楚煌隨手在箱上一拂,就見得眼前一花,木箱已被收入齊物袋中,失了蹤跡。衛都雖不明底細,也知道是仙家妙術。楚煌又讓他指明了那十五隻箱子的所在,一一如法收入袋中,如此一來,自不怕邏卒起疑。
兩個墨吏也已將撫金裝了五隻箱子,楚煌招了軍士進來搬運,和衛都道個別,押了箱子揚長而去。衛都自託詞王妃傳喚將紅珠引入庫中,別尋門路逃出王府。
楚煌一行大搖大擺的抬了箱子出府,府衛識得他是黃天軍新貴,任南王新封的左軍總管,自也無人敢上前盤問。走出王府,將箱子裝載上車,一行人馬不停蹄趕回大帳。
眾人甫進轅門,便有胡纓、吳鈎兩將接着,簇擁着都至中軍而來,諸將摘了兜鍪,兩旁坐定,楚煌也拔下犀簪,落了素冠,擲到桌案上。
侯嬴輕捋白須,一陣躊躇,「少侯,這駐紮郡縣之事……」
楚煌擺手道:「今日大夥往來奔波都已睏乏,有什麼事便明日再談。南王這些賞賜便由侯老主持分發各營,侯老久在軍中,嫻熟兵事,營中之事還須你多多費心。」
「不敢。」侯嬴遜謝道:「少侯吩咐,老朽自當從命。這裏尚有小狄天王撫恤大將軍並賞賜少侯的金銀綢緞,……」
「哦,」楚煌道:「諸將隨我叔父攻城掠池,立功無數,楚煌並無微功,何須這些賞賜,也請眾兄弟一併分了吧。」
「這卻成什麼道理。」侯嬴笑道:「眾兄弟都是少侯麾下,雖是頗有微功,也皆是大將軍統領有方,調度得當。這天王賞賜的東西,於我等並無分毫瓜葛,雖是少侯大度,體恤眾兄弟,我等又怎敢造次。」
朱亥幾人見侯嬴如此說,也紛紛點頭稱是。侯嬴起身一揖,招過兵士抬了兩口木箱,告了個罪,和幾個兄弟退出大帳。楚煌心中另有一番打算,臉容淡淡,也就不再勉強。他在帳中坐了一會兒,耳聽的嘈嚷之聲漸遠,才踱步走出大帳。
任廣圖初下蘭澤國,四方戰事未寧,日前除了整合五營人馬北伐南征,也調遣本部風朗空率精兵三萬,先韓志公一步,拔寨北上。顯然任廣圖也不欲坐守荊南,靜觀天下成敗。
楚煌徑回睡帳,掃了帳外的執戟郎一眼,緩步站定,沉聲喝道:「本將今夜要調理真元,明日巳時以前,任何人不得入帳驚動。如有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謹遵將令。」執戟兵士一聽是格殺令,登時心頭一肅,連忙俯首聽令。
這睡帳原是大將軍楚莊臥處,自是搭的四平八穩,絲毫不顯侷促。執戟兵士都站在五步以外,又隔着厚厚的帳幕,帳中說話也不虞被人聽了去,楚煌就不再另布法陣,啟人疑竇。
楚煌向帳中走了數步,探手入袖將那紅木大箱攝了出來。仙家術法自有一段妙處,卻也不是故弄玄虛。皆因凡子食五穀,犖腥不禁,那禽畜之屬靈智泯滅,茹毛飲血者有之,嚼草咽谷者有之,渾渾噩噩,生而待死。凡子以此為食,不免帶了一種穢氣,靈竅閉塞,不能升騰變化。
鍊氣之士太半禁絕犖腥,甚至辟穀廢食,使濁氣盡而清氣生,體內自然涵養一段靈氣,可與天地陰陽交通,如雲之在天,水之流地,變化無方,多有妙用。即是世俗所習知的『仙氣』,吞吐在口,凡子多不知其所從來。
楚煌將『齊物袋』藏在衣袖之中,收發由心,頗有袖裏乾坤之妙,當下將紅木箱子攝出,那箱子被雲氣纏裹穩穩的落在地上。楚煌上前兩步,將箱子掀開。
這箱上雖被衛都鑿了幾個氣孔,尚不十分憋悶,這一陣雲裏霧裏也讓陳魚有些昏昏欲睡。眼前霍然一亮,侷促感立時煙消雲散,陳魚禁不住心中一喜,柔軀微微一震,定神看了看帳中陳設,疑惑地道:「這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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