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筆硯閣 m.biyange.com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着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裏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
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後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裏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裏,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凶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後,小姑娘低着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嘆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游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着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着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牆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着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松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松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松,怎麼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松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趙右松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松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松嘴裏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了趕路,背着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松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裏有事吧。」
徐鳳年笑着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着」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
有廢話半點,只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麼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着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松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松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羨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麼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里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麼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只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發,就是輕輕抽着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着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着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首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小地瓜就很少說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了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
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麼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枱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着點頭。
不過許清笑着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發捨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着下巴,始終看着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嘆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後走出櫃枱,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裏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松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後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於是許清就牽着小地瓜回家,徐鳳年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着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裏的小凳子上,抬頭看着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後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松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餚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松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
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着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裏。」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裏,趙右松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着問我你在哪裏,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裏,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裏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着。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着他們,然後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着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裏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鈎!」
許清跟她輕輕拉鈎。
徐鳳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鈎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小地瓜掙扎着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着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只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
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捨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捨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裏,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麼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裏有雞腿不?家裏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着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麼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裏,又葬送在他手裏。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裏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麼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麼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凌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麼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係,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嘆道:「不管怎麼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着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着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只求老神仙你帶着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嘆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后。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後者,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後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面對面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為什麼?」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後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就這麼簡單。」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着酒,好好說?」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只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衝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鬆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只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後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後只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髮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後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兒。」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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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琅琅。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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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只為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麼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讓我數數看,姜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麼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抬頭望天,「咦?好大的一場雪啊!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抬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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