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聊一些也不怎麼愉快的事, 比如說軍中發生的那些詭異的事,自從許攸授首後,淳于將軍似乎就變了。
具體變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小兵是不清楚的, 但營中有兗州人進出,他們是親眼見到了, 並且也聽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聞。
他們原本是不在意這些的, 冀州軍是不會輸的,雖說即使輸了, 他們這些騎兵跑得也是飛快,要論逃跑,一般人也逃不過他們……但,他們是不會逃的!
主公是那麼好的主公,待他們又寬和, 又不吝賞賜, 就是為他而死也心甘情願啊!
別說他們,連他們的鄉鄰和親友也是這樣想!
因此當那些民夫背着柴回來,悄悄靠近他們時,這些騎兵壓根也沒想過他們帶回來的不僅是被雪水所浸濕的木柴, 還有刀刃上鋒利的寒光。
他們大驚失色,踉蹌躲閃,在徒勞而倉促的反抗過後,仰面朝天的倒下。
直到躺在雪地里時,這些忠誠的軍人依舊圓睜着憤怒的雙眼, 想要用最後一絲精魂來質問那些民夫,他們怎麼能,怎麼敢!他們竟然這樣卑劣地背叛了自己的主君,選擇與敵人站在一起!
那些叛徒!他們的親眷也必將因他們的無恥行徑而背上巨大的恥辱!
他們鐵青的面容的確是那樣告訴圍觀者的, 因此有陷陣營的士兵走上前去,彎腰替他們合上雙眼。
身上還沾了些血跡的大狗走過那十幾具屍體時冷哼了一聲。
「他們不配。」
高順微微皺了皺眉。
「他們也只是兵卒,聽命征戰,」高順說道,「與你們一般。」
那個民夫小頭目似乎真的思考了這位將軍說的話。
「那不一樣,」他說,「沒被選為士卒時,他們與我們一般,但他為兵士,我為民夫之後,我們就不再是一樣的人了。」
對於大字不識的黔首來說,他們很難理解這種事。
當貴人們將同樣是底層的人民分了一個高低,給了不同的待遇後,他們自己立刻也就認可了新的地位。
士卒要被驅趕着上戰場,九死一生,固然是悽慘的,但他們還有比自己更卑下的民夫可以欺壓時,他們立刻又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
驅趕民夫做活對於兵士來說似乎是一種獎勵,令他們得以發泄在軍營中積蓄起來的巨大壓力——當然,民夫營的小官吏也會安慰那些被鞭笞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的民夫,告訴他們這不算什麼,只要明公的大軍渡過了黃河,將那些兗州人、徐·州人、豫州人都抓進營中後,他們這些冀州民夫的地位就提升了!
他們到時候也可以抓住一個被擄掠來的男女老幼,用拳打腳踢或者是更卑劣的方式來宣洩他們被欺壓的怒氣。
打仗都是這樣的,那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民夫們也會這樣安慰自己,他們只要再忍一忍,忍到明公的軍隊贏下這場戰爭就好——直到陸廉的名聲漸漸傳過來。
她出身卑賤,但已經爬得很高,如果她低頭望一望腳下,她有無數人可以踐踏。
她可以生活得奢靡一些,可以盡情縱樂,即使在行軍途中,她也可以吃新鮮的羊羔,吃肥嫩的豬仔,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少年就劫掠過來,如果伺候得不夠盡心盡力就將他扔給營中那些最粗鄙的軍漢。
她可以隨意殺戮,她的士兵也可以隨意殺戮,無論經過哪個村莊,他們可以肆意享受裏面的一切,他們可以將男女老幼關在屋子裏,再一把火將茅屋點燃,觀賞熊熊大火下的壯美景色——無論是西涼人、烏桓人、鮮卑人,甚至是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世家,都可以做出這樣殘暴的事,並且不會受到懲罰。
她是未嘗一敗的名將,劉備最倚重的將軍,即使她再驕橫些,劉備應該也不敢對她怎麼樣吧?
如果她的名聲沒有傳得那麼遠,冀州人該多麼自然地接受這些臆想與謠言,甚至將它們視為一位名將應有的,小小的傲慢,而且那些,那些難道不是她應得的嗎?
一個殺豬的幫傭,打更的黔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她要受多少欺辱,忍多少血淚,肆意妄為些,不是一個很正常的道理嗎?
就連那些曾經在泥土裏奮力刨食,揮灑汗水的士兵,都會心安理得的欺壓民夫啊!
但那些跟着小陸將軍的民夫不一樣,在官渡相峙時,就有這樣隱秘的流言傳來。他們說陸廉律下甚嚴,士兵是不敢隨意欺凌民夫的,那些民夫雖說是來服役,但軍中每次打了勝仗,也有他們的一份錢帛糧米,他們是可以拿着這份犒賞想一想,到底要小心翼翼揣在懷裏,還是求人送回家去,讓自己的妻兒老小也有飽飯可吃——天冷時,他們甚至還有寒衣穿啊!
當這場大戰終於在白馬爆發,兩軍距離也無限接近後,民夫們終於也有機會聽到,甚至是見到對面民夫的身影。
可能離得很遠,但那些民夫穿着什麼樣的衣服,他們是親眼見到了的。
如果讓一位精明的世家郎中來評判,他會說那些民夫的寒衣材質粗劣,裏面的葛麻分量也不夠多,穿在身上不夠保暖,甚至有些看起來還不合身。
……那些衣服甚至一點也沒染色,難看極了!
但大狗就是為了那樣粗劣廉價,甚至還不怎麼合身的寒衣而下定決心的。
他帶着換上騎兵衣甲的這群人往城裏走,一邊走,一邊將城中的大致情況講給他們聽,哪裏有守衛,哪裏要當心,糧倉在什麼地方,武庫又在什麼地方。
當他們這一群人漸漸匯聚起來,如涓流匯聚成河,快要走到並不高峻的白馬城下時,大狗的腳步停了一下。
因為他身邊那位將軍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一下。
白馬城附近已經堅壁清野過,沒有林木,沒有村莊,但那裏曾經是有一個小村落的,現在所有可能被陸廉用作攻城器械的門板房梁都拆卸帶走,就只剩下荒蕪的風聲盤旋在斷壁殘垣中。
但高順望過去時,忽然發現裏面是有什麼東西的。
有些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甚至顯現出一種莫名褐色的東西在那裏,橫七豎八,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倚着低矮的泥牆,遠遠望過來。
那些東西的眼睛已經渾濁,甚至已經被寒鴉吃得差不多,因此渾然不像個「人」,也得不到類似「人」的評價。
那位將軍一看就是飽經沙場,什麼都見過的,但他見了那副情景,臉上仍然顯現出了異樣的驚愕。
「天氣冷,沒地方處置。」大狗說。
「我明白。」高順這樣說。
但大狗的語氣像是在說你不明白。
「他們也閉不上眼。」
於是高順這一次是真的什麼都明白了。
「今日之後,」他說,「你可以將他們的眼睛合上了。」
直到白馬城被攻破,無數曾經在史書上留下過名字的人從城中策馬狂奔而出,而後關於城中大火的傳聞跟着呼嘯的北風卷向整個冀州時,士人也依舊不能理解這件事。
決定這場八萬人大戰勝負的應該是陸廉淳于瓊,當然也可以是曹操,是張遼,是太史慈,是任何一位在史書中留下姓名的將軍,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一群民夫。
……尤其他們叛變投敵的理由不是對方許了什麼名爵利祿,而只是看到對面的民夫穿着不合身的劣質寒衣!
當熊熊大火撕破夜空,將這份光輝帶向人間時,太史慈騎在馬上,毅然決然地向着淳于瓊的白馬大營發動了進攻。
有些冀州兵在發覺身後的白馬城淪陷時選擇了投降和逃跑,但也有更多的冀州兵背水一戰,跟隨他們的將軍,決心死守大營。
他們不是沒有援軍的!在對面的青州人步步逼近時,他們彼此鼓勵着,「昨日來援我們的,不就是小逢將軍的兵馬嗎!」
除此之外,他們還能聽到身後的白馬城中廝殺聲也從未停歇,那先是令他們驚慌,後來又給了他們勇氣。
不錯,不錯!白馬城仍未淪陷!那支偷襲的兵馬數量是不會很多的,只要咱們守住了大營,城中守軍一定能擊退敵軍!
城中的守軍也是如此想的。
他們面對的敵軍像是從泥里爬起來的,一樣的瘦骨嶙峋,一樣的衣衫破爛,他們拿着粗劣的武器,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向他們衝過來!
那不可能是陸廉的兵啊!那其中有許多張面孔他們甚至是認得的!
雖然他們叫不出對面的名字,雖然他們壓根也無法理解,那些人型的牲口怎麼就突然像是吃了發霉的草料一樣發起狂來!
他們殺退了一波發了狂的民夫,對面又衝上來一波新的民夫。
……看起來的確與民夫沒什麼差別,甚至比民夫還要髒一點。
但這群人砍斷了他們的矛,撞開了他們的盾,又揮舞着環首刀劈向了他們的頭頂,最後將他們一腳踹倒在地,還不忘記從他們的手上解開布帶,將藤牌系在自己手上。
他們倒在冰冷的泥土裏,看着那群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看着太陽漸漸升起,最後看着那群穿着破破爛爛的人站在城頭上,商量着什麼。
有人從懷裏珍惜地掏出了一面旗幟,遞給那個同樣也是衣衫襤褸,但身材高大,看起來格外有威嚴的武將。
那個武將拿着旗幟,轉頭看向幾步外站着的另一群人。
「請給我一件你們的衣服。」他說。
當太陽終於升上天空,白馬城頭升起了陷陣營的旗幟,那一幕令城下正在奮戰的青州軍也不禁歡呼起來。
但與那面髒污的旗幟一樣耀眼的,還有一件在北風中獵獵作響的破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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