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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現在土台上就冷場了。
下面的士兵抻脖子在看,在等兩位張將軍大手一揮,犒賞他們今晚打一碗羊湯喝。
但兩位張將軍的臉色像雪一樣潔白, 白里還透着一點青。
於是士兵們有點不安了。
下邳來的軍事顧問也有點不安了。
但張邈最後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沒有跳起來破口大罵。
「辭玉將軍不愧是同溫侯有交情的人啊, 」他苦笑道, 「二位的勇武都冠絕天下, 言辭也都這般天真率直。」
天真率直, 聽起來不像好話。
她小心地望了望他們倆的神色,「這也就是我自己的看法罷了,張公不必放在心上青州的賊寇都是子義和文遠去剿的, 我其實不知道他們什麼水平。」
這話一點也沒有安慰到兩位張公,反而讓他們的臉色更加皎潔了。
「我還是回下邳吧。」她不安地說道。
張邈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一點,「不行,昨日美童送也送過了, 今日將軍罵也罵過了, 辭玉將軍就這麼一走了之怎麼行!」
聲音超級嚴肅。
「將軍既出言斧正, 還望能留在小沛指點一二,」張超也開口了,「否則明歲春時, 若我等還是敵不過袁紹, 臧子源的性命豈不是要毀在我手!」
她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說得也有道理。
但有件事還是得說清楚。
「孟卓公送來的那些美少年, 」她趕緊分辨道, 「我沒使喚過他們!你們收回去吧!」
「送都送了, 怎麼能收回, 況且他們傾慕將軍英名已久, 而今正是得償所願!」張邈立刻說道,「將軍留在身邊,放心使喚便是!」
下邳現在沒什么正經事,真正維持下邳運轉的是陳珪陳紀為首的這一群文官,她只要每隔幾天回一趟下邳,巡視一下守軍即可。以她在劉備集團中的聲望和地位,下邳的世家待她都十分親切客氣,偶爾下達幾個命令,執行得也絲般順滑。
唯一待她不太客氣的是陳珪,老爺子依舊食物鏈頂端,聽說她回下邳,便要她繼續做做學問,定期交作業上來,做不完還是要挨罵【
按照老爺子的話說,將來主公很可能還要跟雒陽的公卿們見見面,她到時還是不能露怯的。
除了做學問之外,她剩下的時間就都在下邳幫忙訓練這支部曲私兵上了。
「部曲」和她那些士兵是完全不同的。
尋常的士兵與統帥之間除了被統領作戰之外沒有別的關係,而「部曲」是統帥自己的家奴。
有些諸侯或者大貴族的部曲是真正的脫產士兵,平時精力放在演練上,戰鬥時作戰素質自然不與普通士兵同日而語。
但張邈這些部曲還差了一籌,他們平時為統帥做活,戰爭來臨時則拿起武器,為他戰鬥。
當她一個個翻起士兵們的檔案時,這些檔案幾乎只寫了士兵姓名年紀相貌和家庭關係,看着所有人都是一個出身,幾乎沒什麼可說的。
但陸懸魚走進軍營後,立刻發現同是部曲,士兵們之間也有天差地別。
有些士兵身材魁梧,面色紅潤,穿得很光鮮;有些士兵身材小了一圈,舉止畏縮,穿得也很破舊;還有些面目白皙,口齒伶俐,眼珠骨碌碌亂轉,見人便帶三分笑。
「你們主君怎麼選士兵?這些人都是什麼身份?」她問。
跟隨的校尉不太理解她的問題,只實話實說,「主君從部曲中擇年輕壯實的便是,他們沒什麼分別。」
「不對,這三個人,」她自校場上指了特別有標誌性的三個人出來,「他們絕不是一類人。」
校尉看了看第一個魁梧的刀手,第二個矮小的矛兵,以及第三個討好地沖他笑的弩兵,恍然大悟。
「將軍心細如髮!這個叫張黑龍,原來曾在府中做事的!這個叫趙五,祖輩都是田客!這個叫張白,他原是做採買的!」
在她的軍營里,大家的出身都差不多,她喜歡招募農人,太史慈也喜歡招募農人,尤其是那種家裏有幾畝薄田,勉強能戶口的農人。
理由有挺多,但總結起來就是:農人吃苦耐勞,老實聽話,這個優點幾乎可以碾壓其他出身的士兵一切優點。
比如說那個原本在城中跟着採買的士兵,平時和上下都打交道,因此伶俐油滑,不畏軍紀法度不說,上戰場還格外惜命。
她過後問了問,果然這人是花了些錢當的弩兵,為的就是儘量不站第一線,堅決不能當炮灰。
再比如說那個府中做事的僕役,雖然因為武藝不精沒選上親兵,但平時同親兵們混熟了,回到隊裏也是儼然一副主子相,吃飯要排第一個,打水推給同夥的其他士兵去,恨不得連洗腳水都讓別人替他打,活脫脫一個豪奴。
「孟卓公是極精明的人,」她感慨道,「怎麼會將這樣的人放進去啊?」
校尉沒明白,還呆頭呆腦地問了一句,「有什麼不妥嗎?」
她看了他一眼,「若你平日總被同夥之人欺壓,臨陣時還會當他們是同袍,心甘情願為他們戰死嗎?」
這裏有些人可以扔去輜重隊,有些人連輜重也別運了,回家吃自己比較好。
順帶一提,雖然張邈嘲笑袁紹號稱五萬大軍里足有兩萬多是民夫,但他自己也不遑多讓,萬餘的部曲里,真正精銳的也就那天給她演練的那二千士兵,剩下的這幾年裏除了農閒時會被集結到一起操練一下,平時都在好好種地。
戰鬥力是沒眼看了,但可喜可賀的是,小沛田地種得不錯,囤了不少糧食,要是曹操真打來,這些士兵守在城裏大半年也不難熬。
她這樣挑挑揀揀,整改軍隊,乾脆就住在了營中,讓隨從替她去下邳取一下衣物。
這個活計被她自己帶來的十幾個隨從和生活秘書們來來回回搶了一下,最後還是生活秘書們搶到了。
「你們去下邳的話,記得幫我買些點心回來,」她一邊寫整改方案,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東市魏翁的粔籹炸得最好,不要忘記了。」
生活秘書欣喜地點點頭,「小人記得了!」
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出門,不需要陸將軍多吩咐,張邈自己的郎中就十分利落地尋了幾輛輜車,一則為了送他們去下邳,二則到時候還可以多裝些將軍吃用的東西回來。
出門是件難得的事,因此這群人就不免興奮地嘰嘰喳喳了一路。
「依我說,將軍未必會看上咱們幾個,」有人這樣說道,「她看起來很是在意名聲呢。」
「聽說她三番五次要將我們退還給主君。」有人小聲道。
「主君尋了飽學之士精心教習我們的!送都送出去了,怎麼會收回來?」
「若是當真退回去」
「我是絕對不肯的!」有少年立刻很激烈地嚷了起來,「咱們這樣的草芥,若是不能留在陸將軍身邊,又將何往?!」
想要再尋一個年輕又溫柔的女將軍當主君是不可能了,天下也只有一位紀亭侯。
但喜歡美童的人世上到處都是,他們自然也不是沒地方去,只是一想就會覺得心口發冷。
「咱們總該小心伺候些,」終於那個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幾人中的表率開口了,「只要將軍用得上咱們,將來跟着她去了青州,某一個小吏的位置總不差吧?」
這句話一下子就令美少年們興奮起來了!
他們都讀過詩書!寫過文章!比陸將軍麾下那些士兵強多了!若是能謀到一個出身,不僅自己再不是奴僕,說不定連全家都能求了恩典遷來青州!到時候,他們也是士人了!以後娶妻生子,他們的子孫也不再是奴僕了!
「我倒是覺得,跟着將軍也挺好。」有人忽然悶頭悶腦地說了一句。
那兩個暢想未來的少年立刻轉過來看向了他。
「六郎這幅模樣!」一個人忽然叫起來,「必是真心傾慕將軍,想當紀亭侯的夫君了!」
那個少年立刻面紅耳赤了,「胡說什麼!」
「你昨晚說夢話都在——」
忽然有木屐發出了冷冷的「咯噔」一聲,將這些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嘻嘻哈哈的少年注意力引了過去。
有人站在台階下,正一步步地走上來。
這人比他們年紀大了幾歲,大概二十幾歲,皮膚很白,相貌端正,眉毛細長,高冠博帶,外着氅衣,如同一隻灰鶴般,緩緩地走了進來。
看他風度典雅,就知道與他們這些學過幾個字的奴僕不是一種人,因此少年們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恭恭敬敬地躬身立於兩旁,等待貴人吩咐。
貴人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們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透着一股冷意,就像碎裂的冰塊在河水裏輕輕撞擊的聲音一樣。
「小人們是陸辭玉將軍的奴僕,受將軍之命,來此整理將軍隨行器物。」
他們回答問題時並未抬頭,但還是感受到這位貴人身上散發出的冷意。
「抬頭回話。」
少年連忙抬起頭來,目光一瞬間仿佛撞上了被冬雪覆蓋的冰川。
這人很不喜歡他,或者是這人很不喜歡陸廉。
在目光一一掃過幾個僕役後,這位貴人看起來更生氣了。
「你們是紀亭侯的僕人?」他說,「我怎麼不知道?」
還挺熟?連紀亭侯身邊的僕役都能記下來?
少年小心地又看了他一眼,被貴人瞪了回去。
「小人們原在張使君身邊侍奉,是這幾日才送到陸將軍身邊的,」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而貴人不識得小人們。」
「張使君?」貴人又問了一句,「哪個張使君?」
「小沛的張使君」
貴人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憋不住胸腔中的氣憤,小聲罵了一句:「張孟卓荒唐!」
然後就匆匆走了,留下一群大氣也不敢喘的少年面面相覷。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有人小聲問道,「嚇死我了!」
「沒什麼,」六郎撇撇嘴,「這人要是失態了,出身地位再高也沒用。」
除了氣呼呼的陳群之外,遠在雒陽的呂布也在氣呼呼。
因為楊修聽完他的醉話之後,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溫侯想多了,你一個將死之人,如何利用?」
呂布那張因為酗酒而變得漲紅的臉似乎更紅了,他歪歪扭扭地爬起來,想要伸手去揪楊修,卻被後者敏捷地閃開。
失去了重心的呂布又一次頭朝下砸進了皮毛里,而楊修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狼狽之態。
「溫侯不信?」這位青年文士說道,「你可知曹操遣使上表,欲迎天子至兗州耶?」
那張驚駭的臉從皮毛中露了出來,「曹操真反賊也!朝廷如何能受他的表?!」
「他雖反賊,奏表中卻也頗剖肺腑,為自己攻伐劉備,陣斬董承之事告了罪,」楊修冷冷道,「朝廷又能如何?袁紹和曹操,朝廷總得選一個!」
「這兩人都是反賊!滿朝公卿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滿朝公卿皆知雒陽還有五萬石糧食,」楊修說道,「現下已經有人提起,要剋扣將軍的糧餉,待曹公來時,正可充作路上補給!」
呂布一瞬間似乎酒意全醒了。
他爬起來,箕坐在毛皮上,冷冷地看着楊修,「除了我的并州軍之外,天下還有哪支兵馬能護在天子左右?!朝廷若真叵(po 三聲)信至此,必為天下所笑!」
「若論叵信,」楊修笑道,「溫侯亦不遑多讓!」
「我雖無信義,卻不曾負過天子!天子怎能棄我如草芥?!」
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裏仿佛能噴出火焰,他憤怒而恐懼地瞪着楊修,似乎隨時想要將他撕碎,而他也確實有這個能力——莫說區區一個雒陽,就是放眼天下,什麼人能與他為敵?!名滿天下的陸廉,當初也不過是他府上一個雜役罷了!
「溫侯口口聲聲說不負天子,你手中的兵馬卻不曾為朝廷所用過!就連溫侯自己,不也是整日在府中耽於酒色,視自己為草芥嗎?」楊修一點也沒有在意他眼中的憤怒,「天子如何信你!」
這個鬚髮亂糟糟一片,衣衫也髒得看不清顏色,頹唐而不安,恐懼又憤怒的男人忽然愣住了。
他就保持着那樣的姿態,自己坐了很久,久到楊修走了也沒有察覺。
待到僕役端着酒壺悄悄進來時,呂布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把酒撤下去,」他的語氣平靜極了,聽不出什麼情緒,「以後也不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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