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吳九成從山東採購了一批鴨鵝、牛羊,乘船返回大連灣時,還順路帶來了崔孝一的海船。
其實,郭大靖也估摸着朝鮮那邊快來人了。收復金州、大敗建虜的消息傳過去,總會有些反應的。
「以後就在此停靠登岸?」崔孝一沒想到郭大靖碰巧就在這裏,得到消息還親自來迎,「郭將軍要長駐此地?」
郭大靖伸手相請,笑着說道:「崔兄來得巧,郭某的新家雖在此地,但有軍隊要帶,卻也不能長呆在此。當然,郭某已經安排好接洽人,不會讓崔兄感到不便。」
崔孝一點了點頭,拱手道:「郭將軍再次大敗建虜,斬首數千,崔某代林大人前來恭賀。」
「這可不是郭某一個人的功勞。」郭大靖揮鞭一指,說道:「那裏是新建好的館驛,只接待郭某指定的客人。」
特殊對待,彰顯了郭大靖的重視,也能讓崔孝一等人放心,不會輕易走漏風聲。
「便是崔兄不來,郭某也要派人聯絡。」郭大靖在館驛前下馬,引着崔孝一等人進到廳內落座,開門見山地通報情況。
兩門紅夷大炮,三百枝重火槍,十幾架望遠鏡,是郭大靖送給崔孝一,或者說是林慶業的禮物。當然,這不是免費的,是要與朝鮮方面進行交換的。
而這些,都是請示毛文龍後,得到允許同意的。除了從朝鮮得到物資供應外,毛文龍也希望朝鮮的親明人士能夠對建虜構成威脅。
即便不能構成威脅,只要傾向於大明,不與東江鎮敵對,把那些逃至朝鮮的剃頭遼民偷送給東江鎮,也能讓毛文龍感到滿意。
當然,
「經此一戰,朝鮮義士們表現都非常突出,貴方派來的工匠也基本掌握了打造重火槍、改造火藥的技術,回到國內,對貴國的軍力,林大人的義州防禦,會有很大的幫助。」
崔孝一看過清單,交給旁人傳閱,給郭大靖使了個眼色。郭大靖心領神會,紛紛起身,來到一處靜室。
「崔某行將去濟州島赴任,日後與郭將軍的聯絡,逃人及武器物資的運輸,轉由金念良負責。」崔孝一給郭大靖作着介紹。
郭大靖呵呵一笑,拱了拱手,說道:「金兄也是熟人,言語一聲便成,何必如何鄭重地介紹。」
金念良笑道:「鄭重些好。郭將軍的身份不同,這樣才顯得禮貌。」
「見外了。」郭大靖擺了擺手,說道:「崔兄去濟州島主政,可是喜事一件。在那裏練兵、打造武器,應該是更加方便。」
崔孝一點了點頭,說道:「濟州島只有兩縣,人口亦少,消息比較閉塞,確實比較方便。」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左議政沈器遠沈大人,親明厭虜,給予林大人很大的幫助。崔某能去濟州島,他也甚是出力。」
郭大靖沉吟了一下,說道:「維護住與沈大人的關係,保持住沈大人在朝中的地位,很是重要。不知,東江鎮這邊能夠幫到什麼?」
崔孝一笑着說道:「郭將軍已經給予了最好的幫助,林大人,沈大人,以及我等,都感激莫名。」
沈器遠雖然是仁祖反正的功臣,並受到仁祖的信重,但反正前便主張立懷恩君李德仁,但因其他人反對而作罷,反正之後又主張奉仁祖為上王,立世子(昭顯世子)繼位,又未果。
仁祖在建虜攻朝後投降,沈器遠認為這「得罪天下」,於是重新萌生推翻仁祖、「廢昏立明」之意。
為此,沈器遠對內開始結交親明派官員及中下級武官,欲利用這些力量來舉事,對外則計劃聯絡東江鎮,並藉此得到明廷的支持。
當然,郭大靖和崔孝一現在都不知道沈器遠要謀反,只知道他親明厭金,並為主戰派林慶業等官員提供幫助。
沈器遠也不會輕易表露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計劃,還要隱蔽發展勢力,靜待時機。
而紅夷大炮、重火槍,再加上經歷過戰鬥有了作戰經驗的朝鮮義士,以及學到了打造技術的朝鮮工匠,崔孝一認為這就已經足以報答沈器遠了。
要軍官有軍官,要工匠有工匠,林慶業稟承沈器遠的意思,發展武備,訓練並加強軍隊,基本上就沒有了什麼障礙。
同樣,崔孝一主政濟州島,也能夠練兵造器,打造出一支能夠保家衛國、抵抗建虜的軍隊。
郭大靖可以預料,崔孝一將把不少英勇抗擊過建虜的朝鮮義兵遷到濟州島,成為他所部的骨幹。
要知道,建虜退去後,這些為了保家衛國不惜流血犧牲的義兵,境遇並不是很好。甚至於,仁祖和一些文官想把他們遷往內地安置,形同囚禁和流放。
如果不是林慶業周旋保全,沒有崔孝一的奔走,朝鮮義兵早就成了歷史名詞,無聲無息地消散湮滅了。
郭大靖接過崔孝一遞過來的清單,迅速瀏覽,臉上綻出歡喜的笑容,「竟然送來了一千枝火槍,真是令郭某喜出望外。」
崔孝一卻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只有四百多枝是新打造的,其餘則是搜羅的舊槍。郭將軍這般說,着實令崔某慚愧。」
朝鮮畢竟是一個國家,人力和物力不是東江鎮能比的,打造的新槍肯定不止四百。
但人家也有軍隊要裝備,林慶業能拼湊出這樣的數量,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郭大靖趕忙擺手,說道:「崔兄不必如此。東江鎮能得到朝鮮方面的大力相助,才能擊敗建虜,收復金州。」
沉吟了一下,郭大靖說道:「崔兄暫時多住幾日,召回軍中的朝鮮義士,以及工坊的朝鮮工匠,還需要些時間。另外,可能會有驚喜送給崔兄。」
「郭將軍既說驚喜,崔某是深信不疑。」崔孝一笑着說道:「此次送來了幾十名朝鮮義士,要在郭將軍麾下鍛煉,又給郭將軍添麻煩了。」
類似於「留學深造」,林慶業和崔孝一顯然是嘗到了甜頭。通過在東江鎮的實戰學習,培養出能夠並敢於同建虜廝殺的骨幹力量。
「這是信得過郭某,又如何說是麻煩?」郭大靖爽快地答應着,又把林天生要去對馬島與倭人交易的事情講了出來。
濟州島位於東海、朝鮮半島的南端,算得上是扼朝鮮海峽的門戶,夾在日本與朝鮮半島之間,自古地理位置就十分重要。
林家商船從旅順前往對馬島,或是釜山,沿路海途可以把皮島、濟州島作為中繼港口。
同時,郭大靖也提到了倭國的硫磺和銅料,這可是非常重要的物資,朝鮮也應該需要。
「以商養軍,以商強軍。」崔孝一對郭大靖的建議甚是贊同,但卻不禁發出抱怨,「強軍衛國,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卻要偷偷摸摸,更得不到朝廷的全力支持,真是令人無奈。」
金念良在旁嘆息道:「便是加強義州城防,構築白馬山防線,朝堂上的官員便頗多攻訐,唯恐激怒建虜。難道不修武備,任人宰割,便能國泰民安?」
郭大靖苦笑了一聲,說道:「崔兄、金兄想必也了解東江鎮的情況,我們兩方很有相似的地方。明明在保家衛國,卻形同孤軍奮戰。內有公卿,外有強敵。不說全力支持,反倒是掣肘和迫害從沒斷過。每想至此,就令人怨忿難平。」
「大明朝廷斷絕糧餉的事情,崔某略有耳聞。」崔孝一有些疑惑地問道:「新皇登基,事務繁雜,又要剷除閹黨,只是一時之困。難道,現在還未恢復?」
郭大靖冷笑一聲,說道:「本月才恢復,卻是半餉。若不是東江鎮自想辦法才渡過難關,現在恐怕已是餓殍遍地了。」
崔孝一張了張嘴,和金念良對視一眼,苦笑着搖了搖頭,不好再接着說下去。
郭大靖也不再對朝廷發抱怨,嘆了口氣,說道:「在我等心中,縱然有再多怨忿,也要為國而戰,為百姓而戰,而不是那些公卿。」
說着,郭大靖轉過身,避開二人的目光,從空間內取出一本薄冊子,轉身遞給崔孝一,說道:「這是郭某與建虜歷次作戰的大致經過,還有些感悟和心得,勉強可作為參考。」
崔孝一趕忙雙手接過,說道:「郭大人的心得感悟,定然精僻,對我軍日後作戰,大有禆益。」
郭大靖呵呵笑着,謙遜道:「崔兄過獎了。」
私密話講過,郭大靖和崔孝一、金念良又回到廳內,與眾人閒聊了一會兒,郭大靖安置完畢,便起身告辭。
在官方層面,已經不能達成共同對抗建虜的協議。甚至於,朝鮮王室畏懼建虜,對下面主戰派有所壓制,還對東江鎮持敵對或抗拒的態度。
但與朝鮮的主戰派進行合作,依然是可取的策略。不僅是能得到物資,還因為痛恨建虜的朝鮮人也不在少數。
在郭大靖看來,朝廷代表不了國家,皇帝更不行。儘管在封建社會,家天下是傳統,是人們根深蒂固的認知。
而郭大靖便是要打破這個固有認知,正如他所說的,他在為國而戰,為苦難的遼民而戰,將來還要為大明的百姓而戰。
正因為有這樣的認識,郭大靖才不覺得憋屈,才會全力以赴,自己的錢財花起來也毫不吝嗇。
說白了,郭大靖也在為自己和親人、朋友奮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建虜若竊據天下,他還能躲到老鼠洞裏獨善其身?
………………
油燈發出並不明亮的光,已是夜深,崔孝一卻未入睡,還在閱看着郭大靖所謂的心得感悟。
郭大靖介紹的簡單,也確實記錄了幾次主要作戰的經過。儘管都是他率軍獲勝的戰例,但後面的總結中,依然有不少反思,不是吹噓和驕傲。
即便是勝利,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也有要吸取的經驗或教訓。每次作戰之後,郭大靖都要召集軍官們進行總結,進行自查自省。
在郭大靖看來,這種機制是可取的,也是被證明是效果明顯的,能夠讓軍官們成長得更快,更有頭腦。
但對於崔孝一來說,上面的總結和反思,以及對敵我雙方的分析,卻是如醍醐灌頂,令人振奮,發人深醒。
一般只有失敗後的吸取教訓,打勝後卻還要查缺補漏、精益求精,在下一次作戰中更加嚴密完善,就會更有勝算。
更重要的是,郭大靖對於建虜的戰術打法、排兵佈陣,有着更加透徹的研究,在看似兇悍難敵的表象下,總能抓住敵人的弱點,並加以充分地利用。
「原來,旅順防禦戰和小黑山阻擊戰是這樣打的。」崔孝一不禁猛拍大腿,終於知道了此次大勝的全部經過。
「如果早有這樣的準備,建虜豈能在我國攻城拔寨、長驅直入。」崔孝一既是痛悔,又是振奮,起身繞室急走。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林大人若從現在開始佈置,頂多一年時間,義州、龍川、宣川、白馬山防線也將成為阻擋建虜的堅城、要塞。」
崔孝一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坐在案前,拿紙提筆,沉吟良久,開始寫出自己的心得和感悟。
「建虜之長,在於騎兵,在於野戰,在於兇悍不畏死的近戰肉搏;建虜之短,在於攻堅,在於不能持久,在於……」
「楯車、重甲在前,弓箭在後壓制,沖陣陷入混戰,或使戰陣動搖,再出動騎兵,或輕騎往來馳射,或重甲騎兵猛烈衝擊……」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打斷了崔孝一的奮筆疾書。他皺了皺眉,飛快收起桌案上的文件,才前去開門。
敲門的竟是金念良,笑着說道:「崔兄,夜深不眠,卻為何事?某見侍者送來茶水,便順便來看看。」
崔孝一笑了笑,引金念良進來,關好房門,便把原因告訴金念良,並把那份小冊子拿出來讓他閱看。
金念良開始還看得很快,可後來卻是越看越慢,臉上現出多變的表情,或頜首贊同,或搖頭皺眉,或長出一口氣般的如釋重負。
「如何?」崔孝一給金念良倒了杯茶水,笑着說道:「足以成為與建虜作戰的指導教材吧?」
金念良猛地抬手,止住崔孝一的詢問,「等我看完。旅順堡防禦和小黑山阻擊戰,至關重要。」
崔孝一理解,自己端起茶碗,慢慢呷吸着。
要說對朝鮮,或是對林慶業和他們,這兩戰確實最具有借鑑和參考意義。一個是倚堅防守,一個則是防守之後的反擊,相輔相成。
根據朝鮮軍隊的情況,以及與遼東相鄰地區的地形地勢,依靠堅固城池遲滯或拖住敵人,再利用部隊穿插到敵後,截斷其運輸補給線,應該是最可行的戰術。
去年,建虜攻朝時,攻城拔寨異常輕鬆,除了城池不夠堅固、武備松馳外,戰術打法也很有問題。
象旅順堡防禦戰,城下城下形成重疊火力,使得建虜根本沒有攻城的機會,便已經損失慘重。
這其中固然有武器裝備的因素,但東江軍的作戰理念,如何充分發揮火力,如何利用壕溝、木樁遲滯敵人,都是值得學習的經驗。
而近戰肉搏本來就是建虜所長,要想方設法避免。
無論是武技,還是悍勇,朝鮮軍隊既不如東江軍,更比不上建虜,就更要加以注意,多加防範。
終於,金念良看完了小冊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微微閉上眼睛,似在沉思,也似在消化讀過的內容。
崔孝一隻是看了一眼,便繼續喝茶。他理解金念良強自平捺心緒,理解他的心中激動,剛才他也是一樣。
這樣的總結,這樣的傳授,都是用東江軍將士的生命和鮮血換來的,被實踐證明是有效且成功的,是極為寶貴的。
「將來,這能讓朝鮮人少死傷多少?」金念良睜開了眼睛,緩緩地說道:「興許就有你我的親人和朋友。」
崔孝一端着的茶碗停在了半空,好半晌才沉聲說道:「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經驗和教訓,無比寶貴。即便是那些軍中的朝鮮人,也難有如此全面精僻的見解。」
儘管有不少朝鮮義士參與到了這兩場戰鬥中,但高度、角度不同,思維方式更不一樣,也難以總結歸納出如此精僻詳細的結論。
雖然戰鬥的經過沒有過多的筆墨渲染,但崔孝一和金念良似乎能從其中想像到兩軍交戰廝殺的激烈和殘酷。
箭矢如雨,炸彈巨響,鉛彈瓢潑,刀槍染血……勝利來得並不容易。
「抄錄兩份,你在濟州島也是需要的。」金念良輕輕拍着冊子,開口說道:「林大人那裏更迫切一些,畢竟建虜的威脅只隔着鴨綠江。」
崔孝一點頭贊成,說道:「只是林大人在義州有諸多不便,既有建虜的細作,又有朝堂公卿的掣肘。」
金念良嘆了口氣,沒有上面的支持,偷偷摸摸地搞,難以放開手腳,確實令人無奈。他又與崔孝一商談了片刻,才各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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