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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被淹沒在了密密實實的暴雨里。伏魔府 www.fumofu.com
不論他怎麼呼喚,宣平侯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雨幕中。
蕭珩全身的力氣在這一刻終於被耗盡,他跌坐在官道邊上的水窪中,暴雨滂沱,無情地擊打着他的脊背。
他死死地捏住了路邊的石頭。
雨水是冰涼的,落入他眼眶再出來卻變得滾燙一片。
他最終沒能攔住他。
他還是走了。
原來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了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從來不是他沒好好地珍惜自己這個兒子,而是這個兒子沒去好好珍惜那個父親。
他再也沒機會……叫他一聲父親了。
「你剛剛叫我什麼?」
一道熟悉的聲音驀地響在頭頂,蕭珩渾身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但還是愣愣地抬起頭來。
他看見宣平侯一襲蓑衣,戴着斗笠,騎在曾伴隨他征戰四方的高頭駿馬上。
宣平侯從馬上看着他,又問了一遍「你剛剛叫我什麼?」
蕭珩拿起緊緊摁在水窪中的手,心下一曬,悲慟悔恨的情緒戛然而止,撇過臉哼道「沒……沒什麼。」
「沒什麼那我走了。」宣平侯說罷,拽緊韁繩將馬兒調轉了一個方向。
「父、父親!」
蕭珩咬牙開口。
宣平侯唇角一勾,壞壞地將馬兒轉了過來,嘚瑟地看着自己兒子「追了幾百里就為了叫我一聲爹啊。」
「是一百零一十三里。」
沒有幾百里。
蕭珩嚴謹又懊惱地糾正他。
宣平侯笑得有點兒欠抽,他俯身朝蕭珩伸出手。
蕭珩累得癱軟,這會兒根本站不起來了。
抬手的力氣還是有的,可蕭珩不想理他。
宣平侯臉皮厚,兒子不理他,他可以理兒子嘛,況且兒子方才叫了爹,多乖。
宣平侯直接抓住蕭珩的胳膊將人拽到了馬車上,以他的武功就算受了傷拎個大男人依舊綽綽有餘。
父子倆同乘一騎,蕭珩坐後面。
這一刻,父子倆才算是真正的相認了。
宣平侯心情不錯,翹起來的唇角就沒再壓下去過「我要去殺個人,你是和我一起還是我先送你到下頭的村子裏避一避?」
蕭珩虎軀一震,你自己死還要拉上我!你到底和你親兒子有多大仇!
「不能去。」蕭珩正色道。
「我不讓人知道是我殺的。」宣平侯沒刻意提他是去殺誰,因為他猜到兒子應該是知道了,否則不會追到梁王的封地來。
蕭珩道「不是這個,是前面很快就會有山體滑坡,並且引起泥石流,前方一整條官道包括下頭那個村子都會被崩塌的山體與泥石流掩埋。」
宣平侯問道「你聽誰說的?」
蕭珩面不改色道「我是翰林官,我熟讀地理志,也懂夜觀星象。」
宣平侯似笑非笑地說道「夜觀星象?那不是欽天監的事兒?」
「我也會。」蕭珩大言不慚地說。
宣平侯笑了笑「我兒子真厲害啊。」
這明顯是哄小孩子的語氣。
蕭珩一聽便明白他是沒太往心裏去,倒不是他當真不信自己,而是他更信他能闖過去。
這場天災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來得幾乎毫無預兆,等山體開始滑落時其實半座山頭都從內部垮了。
蕭珩嚴肅道「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
宣平侯微微回頭,無奈地說道「阿珩,別鬧。」
蕭珩就鬧「我受傷了,不能騎馬,不能淋雨!」
宣平侯望了望下方的村子,蕭珩立馬道「村子裏的人早撤離了,沒有大夫。」
宣平侯最終還是敗下陣來「行,我先送你去驛站。」
他記得往回走十里有一間小驛站。
蕭珩暗暗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速度與距離,到了那裏稍稍拖延一下應該能躲開山體滑坡。
他沒反對。
宣平侯騎着馬帶着兒子往回走。
不愧是一品武侯的馬,別的馬都嚇得不敢動了,它還能如此歡脫蹦躂,多帶個人也不在話下。
蕭珩上一次坐宣平侯的馬還是小時候,他坐前面,小小的身子被宣平侯抱在懷中。
宣平侯總認為伏虎無圈子,他虎,兒子也必須虎!
那馬兒比人還高,可憐小蕭珩第一次騎馬,被顛到懷疑人生,嗷嗷大哭!
還是信陽公主及時趕到將小蕭珩從馬上解救了下來,自此小蕭珩再也不敢騎馬了。
「你什麼時候學會騎馬的?在民間那幾年嗎?」宣平侯問。
這是父子倆頭一回正兒八經地提起那幾年的事,宣平侯倒是問過,只是蕭珩從未給過他回應。
今晚,他回應了「嗯,跟着大哥學的。」
宣平侯道「你大哥……」
言及此處,他頓住。
蕭珩低聲道「叫蕭肅。」
宣平侯眉心一蹙「他不是姓程嗎?叫……程……狗蛋來着?」
「狗蛋是小名。」蕭珩說道,「改姓了。」
陳芸娘改的,程肅的爹死後程家人找上門來要把程肅抱去給他大伯家撫養,大伯家沒兒子。
陳芸娘捨不得,程肅也不願離開母親於是族裏斷絕了關係。
馬兒又走了一段,宣平侯忽然開口「當年的事……抱歉。」
宣平侯是個臉皮厚的祖宗,但並不代表他什麼話都可以隨意說出口。
他的性子裏有彆扭的一面,只是尋常事情觸發不了他的彆扭罷了。
蕭珩沒問他口中的當年指的的是他出生那一年,還是蕭六郎出事的那一年。
有些窗戶紙可以捅破,但有一些不必去捅破,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宣平侯開口道「你抓緊了,我要加快速度了,別一會兒掉下去。」
「我才不會——啊——」
蕭珩的話才說到一半,宣平侯猛地夾緊馬腹,馬兒會意,飛快地朝前奔去。
蕭珩猛地往後倒,差點被甩了出去,他幾乎是本能地抱住了宣平侯的腰腹。
在蕭珩看不見的地方,宣平侯挑眉一笑!
「等等。」他的笑容忽然一收,拽了拽韁繩,馬兒機靈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蕭珩問。
「你聽見沒?」宣平侯蹙眉問。
「聽見什——」蕭珩的聲音戛然而止,「好像有嬰孩在哭。」
宣平侯扭頭一望「在那個村子裏!」
村子裏不是都疏散了嗎?
他方才奔過來時都沒聽見哭聲。
「是有個孩子。」宣平侯又聽了一會兒,確認沒聽錯,「你先走。」
他翻身下馬。
他自己去闖官道時不將天災放在心上,輪到兒子這裏他又信天災的力量了。
「騎馬比較快!」蕭珩說。
「還有時間嗎?」宣平侯問。
「找得快的話,有。」蕭珩說道。
「好,坐穩了。」宣平侯眸光一凜,拽緊韁繩,調轉方向,朝着下方的村子疾馳而去。
誰料二人進入村子時,哭聲又沒了。
蕭珩正色道「那孩子一定是哭累了,哭一會兒停一會兒,我方才路過村子時就什麼也沒聽見。」
宣平侯下了馬。
父子倆挨家挨戶地找,當宣平侯找到第十八戶人家的臥房時,蕭珩在後院的井口大聲叫了起來「在這裏!」
宣平侯快步去了後院。
這是一口枯井,井口蓋了井蓋,但並未封死,可以翻動,孩子應該是爬上井蓋,踩翻掉了下去。
井蓋遮住了大半的雨水,但仍有一部分流進了枯井裏。
蕭珩去屋子裏找了一把油紙傘打在井上,宣平侯將井蓋搬開,他打算下井救人,卻發現井口太窄了,以他的身形根本下不去。
蕭珩仍是一副少年身形,欣長清瘦,倒是能勉強鑽過去。
「我下去吧。」蕭珩說。
宣平侯從馬鞍上取來繩索,一端綁在兒子的腰上,一端纏在自己的腰腹上。
蕭珩張了張嘴「你的腰傷……」
「下去。」宣平侯說。
孩子的哭聲與氣息都已經十分微弱了,誰也不知道他在井底待了多久,何況又是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
蕭珩移開落在他腰腹上的目光,轉身坐在了井口上,可他一隻腿剛掄進去,井底便驀地傳來一聲貓的叫聲。
蕭珩汗毛一豎!
宣平侯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兒子「阿珩。」
蕭珩的雙腿開始發抖,他明明是一個連毒蛇都不怕的人,卻偏偏怕貓。
若在幾年前,宣平侯一定會對他說,你是我宣平侯的兒子,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但今晚他沒有這麼說。
他道「你下來,我想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了,時間也來不及了。
就是現在,必須立刻馬上將孩子救上來,否則他們要麼捨棄這個孩子,要麼陪這個孩子一起死。
蕭珩抓緊了面前的繩子,咬咬牙,毅然跳了下去!
就是這看似平淡無奇的一跳,竟讓宣平侯心口都滾燙了一下。
他的兒子長大了。
真的長大了。
不是個子,也不是年齡,而是他真真正正地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是年輕有為的翰林官。
他沒上陣殺敵,可他也用自己的熱血守護着昭國的百姓。
「我找到他了,可以上去了!」
井底傳來蕭珩顫抖的聲音。
他是怕的。
但他沒敗給自己的恐懼。
果然是我蕭戟的兒子!
宣平侯忙用力拉動繩索,將蕭珩與孩子從井底拉了上來。
蕭珩的動作很小心,畢竟井口那麼窄,稍有不慎便可能會擦傷碰傷孩子。
他將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
宣平侯一手接過孩子放在倒地的傘上,另一手將兒子拉了上來。
而這時他才發現兒子的懷中還圖着一隻貓。
蕭珩渾身僵硬,臉色慘白,像極了一個無法動彈的小雕塑「能不能快點把它拿開?」
宣平侯笑出聲來,將那隻貓抓起來仍進了馬鞍上掛着的包袱里。
這孩子的情況不大好,身上多處摔傷,得儘快去找大夫。
蕭珩從屋裏找了塊布條將孩子兜在懷裏。
宣平侯挺意外「喲,你還挺懂,隨時準備當爹呢?」
蕭珩白了他一眼「家裏有個顧小寶。」
這孩子比顧小寶大,但應該也沒超過一歲,兜顧小寶的方法同樣適用於他。
父子倆帶着一孩一馬一貓朝官道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們即將走出村口時,前方的一處山體轟然坍塌,巨大的響動如同悶雷一般在暗夜驚起,村口的地面都仿佛感到了震動。
山體滑坡是滑不到村子裏的,但滑坡後導致的泥石流就是這片村莊的災難了。
「駕!」
宣平侯一聲厲喝。
馬兒飛快踏上官道,而恰在此刻,村口的那株老榕樹竟然啪的一聲斷裂了,巨大的樹身朝着他們不偏不倚地壓下來!
千鈞一髮之際,宣平侯踩住馬鐙凌空而起,雙手抱住粗壯的樹身,用力將它撞開。
樹身成功被撞開了,他卻也因此被壓在了樹下。
他的腰傷瞬間復發,大腿與背部的傷口也一觸即發,他的臉剎那間慘白一片。
蕭珩勒緊了韁繩,將馬兒停下。
他翻身下馬,不顧自己崴過的右腳朝他奔過來。
宣平侯忍住疼痛,對蕭珩道「快走。」
「一起走!我把樹挪開!」蕭珩彎下身,試圖抱歉比他還粗壯的大樹。
奈何不論他怎麼用力,壓在宣平侯身上的大樹就是紋絲不動。
他又從馬鞍上掛着的包袱里拿出繩子,一端系在大樹上,一端系在馬身上,一人一馬,用盡全力去拉。
奈何這棵樹實在太重太粗壯了。
蕭珩的手掌都被磨破了,斑駁的血跡順着繩索滴了下來。
前方的山體在繼續崩塌,宣平侯遙遙地望了望,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你們先走,我緩一會兒,自己就能推開了。」
蕭珩眼眶發紅,有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你騙人!」
宣平侯虛弱地笑了笑「別這麼不信你爹呀……你爹是一品武侯……就這麼點樹……一隻手就舉起來了……」
蕭珩死死地拉着繩索,哽咽咆哮「那你舉呀!你舉呀!」
宣平侯吊兒郎當地笑道「說了要歇會兒嘛……你先走……別讓這孩子淋壞了……好不容易從井底救上來的……」
「我不走!」
繩索深深地潛入了蕭珩掌心的血肉中,可他依舊無法拉動。
「我後悔了!」
「我該去習武的!」
「我不該去念書!我就該去軍營里長大!」
「你說的對!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沒用!」
他絕望地哭喊着,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
宣平侯的笑容消失在了臉上,他隔着厚厚的大雨望向蕭珩「我是故意那麼說的……我是你老子……我認的字還沒你多……我面子上過不去……就總想讓你來習武……習武我擅長啊……你一定會很崇拜我……」
這些話,蕭珩從未聽過,他甚至想都沒想過。
驕傲如蕭戟,居然也會有如此自卑的一面。
許是感受到了大限將至,有些話今天若是不說,以後可能再也沒機會說。
宣平侯微微偏着頭,便於自己更好地看自己最後一眼「阿珩,我一直都沒告訴你,我其實很嘚瑟……有你這麼個兒子……那些大老粗總吹噓他們兒子能幹……嗤……有我兒子能幹嗎?」
「我兒子三歲就能上金鑾殿背詩了……他們兒子能嗎?」
「我兒子四歲入國子監了……他們兒子能嗎?」
「我兒子是十三歲的少年祭酒,他們那些小兵蛋子是嗎?」
「我兒子是十八歲的新科狀元,他們兒子是嗎?」
「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不是戰功,不是爵位。是你,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一直都是。」
蕭珩的心都要撕裂了。
宣平侯眼眶發熱,笑了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不要讓我白白犧牲啊。」
他說罷,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一掌朝蕭珩打去。
蕭珩被他的內力送到了馬背上。
宣平侯對自己坐騎道「帶他走——」
轟的一聲巨響,最後一處山體也劃坡了,泥石流自後方滾滾而來。
馬兒揚起前蹄,疾馳而去。
宣平侯含笑看着兒子,泥石流奔涌而下。
蕭珩回過頭,失聲大叫「不要!」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高大的黑影自暴雨中凌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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