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城外。
羊腸小道,山路崎嶇。
一串串馬蹄印,分外顯眼。連綿暴雨後,令山路更難行走。別說騎馬,就是人下來走都可能會跌下懸崖。因為皇帝敕令,關中各縣醫卜都已得到消息,開始調轉方向原路返回。
他們在心中埋怨的同時,也都是鬆了口氣。
來勢洶洶的瘟疫,三天內就被卓草化解。據沿途郵驛所言,再過幾日確認無誤後便會解封。已經足足有兩天時間,未曾出現新的疫者和死者。如此精湛的醫術,令他們是敬佩不已。當得知卓草年齡後,更是震驚咋舌。
好傢夥!
未來的太醫令,就是你了!
怪不得秦始皇得知卓草患疫後,會如此驚動。
關中各縣上千醫卜,悉數都得火速馳援谷口。
違令者,斬!
如此殊榮禮遇,秦國又有幾人能享受到?
……
純黑色戎馬緩緩踱步於山路,為首者是位老者,年紀約莫着得有三十來歲。頭戴木冠,着青色葛麻長衣。留着短須,五官稜角分明。在他左右兩側還有家將跟隨。
這位便是臨淄名醫,公乘陽慶。數年前,他被秦始皇賜爵為公乘,便乾脆以公乘為氏。他曾三入疫疾之地,救活的人不知幾何。精於醫道,辨證審脈,治病多驗。
算起來,他是秦越人的徒孫。他的老師曾於秦越人治下當個藥童,後來見他有些天賦,便傳其脈書。精於望聞問切四診,尤以望診和切脈著稱。
公乘陽慶不營家產,長期行醫民間。王侯勛貴,他也從不放在眼裏。效仿祖師秦越人在各地遊歷行醫,施醫贈藥,大部分時候分文不取。昔年皇帝惜才,希望他能入宮擔任太醫,只是被他拒絕了。但這爵位他還是收下,對他也無壞處。
公乘爵位,顧名思義得乘公家之車,故稱公乘。同時每年享受歲軼400石,出巡各地在郵驛歇息的時候,還能免費享受到飯食菜羹肉醬。陽慶這些年遊歷各地,手裏沒點錢怎麼成?有了公乘爵位能免費吃喝,還有歲軼能拿,何樂而不為?
當然,這歲軼他也不是白拿的。
他可以不入宮為太醫,但得聽詔。
遇到棘手的病疫後,他都得出手相助。
治不治得好兩說,可人必須要來。
這不,公乘陽慶就來了。
……
倒不是秦始皇通知的,他得到消息後便火速出發。只是臨淄距離太過遙遠,少說也得有兩三千里路。山高水遠,他是日夜兼程趕路,一刻都不敢耽擱。
沿路還遇到了些許不長眼的流匪,只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後竟然沒為難他。甚至於還親自護送他走了十幾里的山路,一文錢沒要他的,還給他準備了熱乎的飯食。
這年頭醫卜還是很受歡迎的,像公乘陽慶這樣聲名在外的更是如此。只要報上自己名號,不論黑道白道終歸會給幾分面子。
他辛辛苦苦數日幾乎未曾合眼,沿路經過郵驛便會更換戎馬。快馬加鞭,這才堪堪抵至關中。昨日他便聽說了關於卓草的事跡,對卓草這位奇人更是倍感好奇。雖說皇帝已經下令,讓他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陽慶還是想入城看看。
來勢洶洶的瘟疫,難倒了宮中數十位太醫!
可在短短數日後,竟被卓草這弱冠青年平息?
如此精通醫術的年輕人,可不多見了。
倍感好奇下,公乘陽慶自是想進城看看。反正來都來了,讓他就這麼回臨淄他非得吐血。關中各縣還好說,撐死不過百餘里路。他從臨淄過來,可是足足有兩千多里遠!
「站住!」
「谷口城封城,嚴禁外人進入!」
什長揮舞着長鈹,嚴陣以待。
自上次黔首衝擊隔離區後,內史騰是下了死命令。各個區域加強防守,再有人敢犯,一律貶斥為刑徒,其三族連坐!好不容易控制住瘟疫,絕不能因人而再蔓延!
他戴着口罩獸皮手衣,站在最前面。
其餘伍卒紛紛起身,手持秦弩對準公乘陽慶。
「放肆!汝等可知曉他是誰?」
有家將自戎馬跳了下來,面露怒火。
「就是三公九卿來此,也不得入內!」
「你……你們……」
公乘陽慶揮了揮手,示意家將退下。
而後自戎馬跳下,同時從懷中取出竹條。
「老夫為臨淄人士,公乘陽慶。受皇帝詔書至谷口城,為治疫而來。」
「公乘先生?」
什長面露詫異,快速接過竹條。
還有塊絹帛,上面有玉璽印鑑。
上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什長是仔細翻看,確認無誤。最後連忙示意身後的伍卒放下弩箭,作揖行禮道:「見過公乘先生。」
「不必多禮。」
公乘爵位好歹是高爵,爵至八級!對於這些伍卒而言,已是想都不敢想的爵位。更遑論公乘陽慶在秦國是享譽盛名,連皇帝都邀請其入宮為醫,可見其醫術之精湛。
「老夫現在可否入城了?」
什長苦笑着搖頭。
「望先生勿要見怪。皇帝已令各地醫卜原路返回,谷口瘟疫已消且得到控制。只是現在尊卓君之意,依舊還得封城。再過三日後,方可打開城門。先生,怕是只得回去。」
「什麼?」
旁邊家將忍不住了。
這tnd不是耍人玩嗎?
「汝可知曉我家先生自臨淄遠道而來,數日未曾合眼,連夜趕路。沿路兩千餘里路,甚至有家將因此不慎墜落懸崖。現在好不容易來至谷口,卻連進都進不去?我家先生乃受皇帝之邀,更有詔書在手,為何不能進城?」
看,這就是交通通訊不便的壞處。如果這時候有個電話,沒準秦始皇就早早給公乘陽慶打個電話通知他。
「這……」
這下子可把什長給整不會了。
這可咋辦?
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什長思忖良久,想着還是皇帝詔書效力高點。最後只得命人拉開柵欄,同時將準備好的口罩發給公乘陽慶。
「這是何物?」
「口衣,用以隔絕病灶的。卓君說過,只要是在谷口城就必須得戴口衣,防止互相傳染。」
「哦?」
公乘陽慶接過口罩,不住翻看着。以葛麻布製成,中間似乎還有些絮狀物。不知是柳絮還是野草,聞起來有股怪怪的酒香味。上面還以炭筆標有數字:卅七。
……
戴上口罩後他便背着藥箱進城,他的家將則負責牽馬。
環顧四周,街道上無比乾淨,幾乎空無一人。來來往往的只有胳膊上戴着葛布的伍卒,推着獨輪車上面還有木桶。再把裏面渾濁的白色石灰水潑灑在各個角落,用以消毒。走在街道上,就能聞到這刺鼻的石灰味。
「石灰石?這是在做什麼?」
公乘陽慶眉頭微蹙,不明所以。
沿着河畔走過,還能看到有伍卒提着竹籠。裏面裝着的都是皮毛黑亮的碩鼠,有的已經死了,還有的則是吱吱吱亂叫。看的公乘陽慶眉頭緊蹙,這好端端的抓老鼠作甚?
石灰早早便已用於製作夯土,會與陶土沙礫混合而成。公乘陽慶甚至還聽說有方士會把石灰石用以煉丹,千奇百怪的用法都有。可泡水裏灑在街道上,這是何意?
而且,他還能聞到股古怪的硫磺味。
這東西不也是用作煉丹的嗎?
他帶着諸多疑惑不解,繼續朝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便聞到股粟米香味。循着香味,他很快來至處空曠的街道前。便看到有不少人正在忙活着煮飯,一口口陶釜坐落於火炕上。有人看火填煤,還有的淘米剁菜,看的公乘陽慶嘖嘖稱奇。
他不明白,這煤炭還能用以煮飯?
他也曾在臨淄見過煤炭。只要焚燒後,便會有毒煙冒出。除開煉鐵冶銅的,鮮少會用到此物。可現在看來,這煤炭似乎沒什麼毒煙?
怪事,還真是怪事!
粟米粥香的很,裏面還放了各種綠菜碎肉。
看到公乘陽慶來了後,韓信當即不耐煩的揮手。
「別催了,這粥還得再熬製小半個時辰。就是再餓,你也得等着!卓君說了,必須得煮透了方能食用。透了,你懂嗎?」
「透?」
公乘陽慶面露不解。
這時候韓信抬起頭,打量着來的三人。見他們右臂沒有黑色葛布繃帶,頓時面露詫異,「汝是何人?難不成是自疫遷所逃出來的?!」
「老夫為公乘陽慶!」
「公乘陽慶?」
「認識了?」
「未曾聽過。」
「……」
韓信這態度,差點沒把公乘陽慶氣的吐血。他再有能耐,那也沒多少用。現在訊息閉塞,交通不便,很多人大半輩子都沒出過遠門。像韓信這種算是知道的多了,最起碼朝廷勛貴他都喊得出名號來。
「我家先生乃臨淄神醫,受皇帝相邀來此治疫。」
「那你來晚了,瘟疫已消。」
「……」
韓信態度稍微客氣了些,繼續道:「卓君得白帝獻藥,整個谷口城已再無人患疫。所有人服藥後,再未出現有人患疫的。現在谷口城暫時封閉,只是為防病灶復發而已。既公乘先生遠道來此,可去縣寺看看。我這還得準備飯食,還望見諒。」
「好!」公乘陽慶也沒為難韓信,才走沒幾步繼續追問道:「這飯食是給誰準備的?」
「吾這負責甲區。」
「甲區?」
「便是甲級疫遷所。卓君入城後,劃分出三塊疫遷所用以隔離。甲級病情最重,皆是確診的疫者。所有人的飯食都會統一調配,防止病從口入。」
公乘陽慶自是明白這些道理的,頷首讚許。根據病情不同,劃分出不同級別的疫遷所。卓草能有這想法,倒是實屬難得。
「那石灰水硫黃水呢?」
「汝所用口衣手衣,疫者衣物床褥,每日都會由專人負責清洗。上面有對應的數字,用以區分開來。清洗便是以石灰或是硫黃浸泡,漂洗乾淨後再以高溫蒸煮以絕病灶。」
「竟是這樣?」
學到了!
公乘陽慶面露詫異,他還真不懂這些。
「師……師兄?!」
就在此刻,他便聽到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轉過頭來,就看到侯生站在他對面。
「師弟?!」
侯生激動的連連上前,面露詫異道:「師兄怎會來這谷口城?」
「老夫受皇帝相邀來此治疫,沒想到是來晚了。還沒至谷口城,這兇猛的瘟疫便被那奇人卓君所治好。師弟,汝又怎會在此?」
「這……一言難盡!」侯生面露幾分苦色有些不太好意思,而後笑着道:「師兄雖說晚來幾日,卻也無妨。正好由吾來為師兄引薦下卓君,他可真是位奇人!此次瘟疫連太醫令都束手無策,還是讓他給治好的!」
二人分隔近十年,照舊是一見如故。
當初侯生拜師的時候,陽慶就已是當地名醫。後來他師父更是將畢生所學都傳給公乘陽慶,對他則是有着諸多保留。侯生雖說心有不忿,卻也沒太在意。公乘陽慶娶了他們師父的女兒,傳給他屬實正常。他師父也說過,他這人心術不正貪圖名利,不適合學醫。
不得不說,他師父看人還是很準的。
侯生就是這樣的人。
沿路上侯生把自己的經歷都告訴給公乘陽慶,聽到皇帝坑殺盧生三族,再把所有方士貶斥為刑徒後,也是面露詫異。在他印象中,秦始皇對丹藥這塊可是看的很重。像盧生壓根就沒什麼本事,只是誇誇其談罷了。再加上有人引薦,自然就能順利上位。
在他看來,方士皆是些無能之輩。很多方士甚至根本不懂醫術,卻能濫竽充數。真正有才能的醫卜備受欺辱,而秦始皇卻一味相信方士能令他長生。還耗費巨資派遣齊人方士徐市出海東渡,到現在是生死不知。
「汝被貶為刑徒,又怎輾轉至此?」
「唉!後來皇帝又將我們改為隸臣,交由那涇陽卓草處置。卓君待吾等也算不錯,讓我們留在當地擔任醫卜,為黔首治病。此次瘟疫爆發後,他便在最短時間內準備好物資,然後拉着我們全都來這谷口城。這段時間為疫者看病熬藥,皆是我們做的。」
「原來是這樣?」
侯生還是比較聰明的,很多事並未告知陽慶。畢竟秦始皇都說過要保密,他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多嘴。反正大概講清楚便可,也沒必要細說。
「是皇帝命他來這谷口城的?」
「卓君是自己想來的……」
「什麼?」
公乘陽慶頓時面露詫異。
自己來的?
「不僅如此,像是這些東西皆是其自掏腰包。比如說這口衣手衣,還有煤炭石灰硫磺。對了,他還帶上不少紅薯用作熬粥。」
「紅薯?便是那畝產五百石的祥瑞?」
「五百石?!」
侯生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您老這種的不是紅薯,種的是石頭吧!
「師兄萬萬別聽信謠言,實則是五十石左右。」
「老夫記得,秦國禁食祥瑞。」
「哈哈哈!」
侯生是笑而不語。
對別人興許有用,對卓草可沒轍。
他本身就受皇帝重視,再加上祥瑞為其所獻。卓草要怎麼處理,沒人能干涉。先前可都是偷偷摸摸釀酒做粉條,現在是大張旗鼓的直接辦工坊。關鍵是各項手續都是齊全的,誰都拿他沒辦法。
紅薯粉條各種肉脯,全都自涇陽拉過來。
谷口城足足有兩三千人,每天消耗量簡直驚人。特別是自服藥後,所有人的飯量是直接成倍增長。也不知是飯食香甜可口,還是因為藥的緣故。
「他是為了立功?」
公乘陽慶環視四周,面露不解。
他也不怕直說,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卓草自掏腰包大費周折來谷口城,如果不是為了立功,那他絕對是腦子被門擠了!
「哈哈,應當不是。」
「何故?」
「此事就說來話長了。」
侯生走在前面,便說起了富德的事跡。
如果卓草真的是談功之人,何至於如此衝動的殺了富德。再怎麼着,富德也是有爵位的人。哪怕他犯下死罪,那也當由內史騰負責處理。經過廷尉批覆後,再將其誅殺。除非富德主動出手偷襲,那卓草就屬於是自衛反擊,就算殺了富德也沒事。
卓草這麼做,反而是容易落人口舌!
真要追究起來,罰些甲盾是跑不了的。
「所以,卓君怎會真的是為利來此?」
「那他是為救人而來?」
「正是。」
公乘陽慶頓了頓,眉頭微蹙。
「他倒是很聰明。」
「嗯?」
「還未及冠,便懂得自污的道理。」
這下輪到侯生懵了。
按照公乘陽慶所揣測,卓草是故意殺的富德。本身卓草年紀擺在這,此次又治理好瘟疫,他這官職爵位必能再提升個檔次。若是如此,那卓草怕是會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所以,卓草便故意殺了富德而自污。
嘖嘖嘖……
高,實在是高!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精湛的醫術,心性城府更是深不見底。想到這裏,公乘陽慶對卓草是更為感興趣!
抬起頭來,看向簡陋的縣寺。
「師兄,他就在此地。」
「嗯,老夫也想見識見識這位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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