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距離上齊僅不過十日路程處,雲仲用盡赤龍眼下本就消耗一空的殘存內氣,更是不動聲色,從道童那借來幾枚李抱魚所贈的丹藥,耗費不短的光景,才好容易做出這般嘗試,以滿身修為,與當日張太平遞出,而後被秋湖神意消磨殆盡,轉為己用的丹火雷,將苦露一力祭出,騰空直上,就在這道劍氣已是愈顯模糊,搖搖欲墜時,竟真是撐着落到李抱魚所在的舊廟處。
其實連雲仲,都自覺臉皮有點掛不住,畢竟人家這位雖不入師門一脈,但稱一句師叔乃至師祖都不為過的的李抱魚,似乎是從自己還未上南公山時,就已是慷慨相助,佔了旁人不少便宜,儘管是李抱魚有言,倘如是始終覺得心頭不安生,覺得是受了天上掉下來的好處,日後還到道童李福順身上即可,仍然是令雲仲很是過意不去。
可這件事,又不得不做。
幾日前碧空游回返,書信之中赫然是溫瑜筆跡。
所以才有今日一劍,起自上齊以東,紫昊以西,越過崇山峻岭,近乎將這道劍氣磨滅,才行至李抱魚的眼前,被老道伸手一點,從雲端處喚來,穩穩噹噹托在手中,才有這麼一轍,憑新道首內氣神通,換三清觀一座新立的藏書樓。
木訥新道首神情並未有過多變化,可聽聞李抱魚此話,難得流露出些許喜色,或許當真是三清觀觀規歷來不容逾越,眼下的確是囊中羞澀
得緊,於是忙不迭點頭應下,但剛要伸手擺出陣仗,替這道不遠萬里而來,已近乎形滅的碧綠苦露,壯大幾分聲勢時,卻是被道門八子當中的幾人,上前躬身阻攔,卻又是不約而同,不曾開口。
道門其中派別林立,更有無數山頭道觀,只不過因道門中人不擅爭,大多清靜,倒是並不見得有甚紛爭間隙,然而這些年月來,道首更迭,不少地界都是有流言興盛,或是比對這前後兩位道首修為高低,總有意將這兩人放到一處去,連三清觀其中,都是有不少平素敬重觀主的師兄弟,很是有些不忿,尤其是在李抱魚有時在整座天下露面,引得一方震動時,總要覺得這位行事很是沒有道首派頭的老道人,有刻意奪去三清觀聲勢之嫌,當然也就平白抱有兩三分成見。
對此,那位木訥道人,只是無可奈何嘆氣,將道袍袖口略微一拂,令眾人輕飄飄倒退十幾步,隨後自行上前同李抱魚施禮,隨後接過後者手中那枚碧綠剔透的苦露劍氣,湊近仔仔細細端詳半晌,破天荒動容。
「是劍氣,又好像不是劍氣,晚輩早年間遊歷山河倒是有幸見到過,那劍王山裏的劍道第一施展神通,但與這道似劍氣非劍氣的神通,好像亦是有些不同。」木訥道人聚精會神,險些將兩眼湊到這道劍氣不足一指處,端詳半晌,仍是面露狐疑,「況且這遞出劍氣的,好像
離四境還差的挺遠,要麼斷然不至於一路上磕磕絆絆,險些磨損殆盡。」
「嘿,遞劍的這小子,可是貧道的熟人,論輩分,這小子最起碼要叫我一聲師叔,當然叫兩聲師祖,也受得起,說天縱奇才斷然算不上,與這小子同代,甚至算不得天才俊彥的,境界也與這小子相差無幾,那可是在尋常修行人裏頭,都算不上進步奇快,唯獨這劍道劍術上頭的天資,還湊合些。」
久在深山修道,李抱魚都險些忘卻所謂城府二字,尤其是得來李福順這位得意徒弟之後,更是不願行那等故作高深舉動,如今有意故作淡然,將麵皮端住,可哪怕是道門八子中眼力極差的,都能瞧出這老道鬍鬚抖動,雖說嘴邊白須遮擋,嘴角仍是能瞧得分明,險些咧到耳根處,相當得瑟。
木訥道人也不點破,而是抽出身後桃木劍,輕輕將桃木劍尖,點到那道碧綠劍氣處,緩合雙目。
除三清觀裏頭,同這位掌門師兄最是親近的些許師兄弟,外人罕有知曉,這位歷來不顯露
山水,甚至在今年前少有外出走動,名聲不顯的新道首,除平素誦經研道,或是行門主本分外,餘下閒暇的時日,最擅養花草,性情也是極慢,旁人恨不得一日之間做罷的事,落到這位頭上,何時需把事做好,便緊緊隨着期限,脾氣溫吞得駭人。
但溫吞到這般境地的人,出手時節,卻是引得周遭
山河齊動,分明跟隨桃木劍落下時,有無窮罡風來,卻是偏偏繞過這座破廟,更是繞過在場眾人,並不曾因這陣飛沙走石,撥雲見日的狂風沾染寸縷塵土,與當日憑桃木劍攔下李抱魚一掌時一般。
天地大勢,何需聽一人號令,客氣相請,方可稱作天地共攜力。
強如李抱魚,都是在這輕飄飄的桃木劍落下時節,目光之中讚賞意味極濃。
「做過許多年道首,卻總覺慚愧,畢竟動用的不儘是道門本事,修行更不見得勤勉,今日見過,才曉得後生可畏四字如何寫就,道門能有道友為首,可保往後三五代興盛昌隆。」
碧綠劍氣騰空直起,劃破風雪,直奔北方而去,比起先前那等萎靡狀況,雄渾豈止數倍。
李抱魚同樣將渾身大多內氣,化為掌間迷濛陰陽氣澆注到苦露周圍,壓根不曾有什麼藏掖,連同道門八子各展神通,這道苦露的威勢,如今已能壓過尋常五境,耗費六七成力遞出的神通,雖是虧空許多內氣,不過一時身心舒坦,隨手朝陽雨後腦勺處拍了一巴掌,「非得給我老道餓死?速去購置些吃喝來,真要有點眼力見,當初也不至於挨好一頓打。」
新道首並未覺得老道這般舉動算是駁了自個兒面子,反倒嘿嘿笑過兩聲,起碼是知曉,三清觀同飛來峰這點本就不深的彆扭,今日算是梳理得清楚,況且眼前這位老道,當年可是與吳霜
亦師亦友,又教出位年紀輕輕的劍道大才,更別提座下有位修道尚短,就距四境沒多遠的弟子,管教管教這三清觀裏頭的八位,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北煙澤在這道苦露道來之後,同樣不曾平靜。
江半郎抄着酒罈,雙目圓睜瞪了這道苦露半天,時不時抬起頭來朝吳霜看去,越看越覺得心煩,若不是可惜這罈子烈酒,屬實是有心將酒澆到吳霜頭上,稍稍解去心頭憋悶。錢寅喜上眉梢,險些將整座邊關的修行人都叫來,且四處嚷嚷,這劍氣可是俺家小師弟用出的,憑遁術上竄下跳半晌,才遭吳霜相隔百步彈指,敲疼了腦殼,這才略微收斂了些,不過依然是得瑟得緊,甚至驚動了身在帥帳中,對着輜重錢糧算計的青平君,見過這道苦露過後,同樣是心頭驚異。
還就屬是雲亦涼吳霜柳傾,連同毒尊幾人淡然。
「大驚小怪,老子教出來的徒弟,早就應該悟出來些自個兒的東西,有我吳霜做師父,真要是塊頑鐵,也早該變為一枚圓滿無缺的瑰玉,倒是比我所想要來得更晚了些。」
吳霜扭頭瞧瞧在場圍繞苦露觀瞧的人群,不以為然,回頭繼續飲酒。
到底是這幾位境界稍差了些,瞧不出裏頭尚有道門中人助力,除李抱魚以外,尚有位高手添了把火,才使得這道劍氣的威勢如此之重,本來就是唬人,吳霜看重的並非是圍繞這道劍
氣外的駁雜神通與精純內氣,而是這劍氣本身,當真是有了些獨屬雲仲的氣韻,這才勉為其難稱讚兩句。
「如是沒記錯,你這般歲數時,好像還真不如雲仲悟劍更深,何況單看這道劍氣,幾乎是要另開一條新路,做師父的,休要往臉上貼金。」
毒尊如今開口,倒是嗆死人不償命,依然是漠然語氣,但卻擠兌得吳霜頻頻咧嘴,半點情面不留。
唯獨雲亦涼一杯一盞不停飲酒,且總是要將目光放到那枚碧綠的劍氣上,忽然之間很是有些沉默寡言,這位身在
北地,替天下守過許多年人間的漢子,不知怎的就眼眶微紅,不停灌酒,像是要摁死那點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軟弱。
即使是長久以來將心力皆是傾注於大澤邊關,可無需細想,做爹的大多曉得,自家兒郎究竟是在人世間受過何等苦頭,又在生死間闖蕩過幾回,才能憑原本荒涼破敗的天生經絡,一步步蹣跚磕碰走到眼下這般地步,甚至在劍道上嘗試另開一途,雖是僅有這麼一線端倪,可背後曾遭過多少回罪,雲亦涼有時竟是有些不敢想,更是數不清多少回夜深人靜,慚愧自責。
雲亦涼肩頭被人拍了拍,柳傾從來是那等風輕雲淡的神情,倒最是細心,眼下北煙大澤事少,臉色也是比往常好些,此時拍拍雲亦涼肩膀,微微搖頭。
「如今的師弟,斷然不會怨前輩,我家這師弟的為人,從
來都是極好的。」
可隨即柳傾卻是不懷好意笑笑,「有點想念小師弟了,師父怎麼想?」
吳霜哼哼兩聲,卻是相當刻意扭臉,不去看那道晶瑩碧綠的苦露。
苦露苦露,飲苦水為甘露。
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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