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圖霸業,是非成敗,不過轉首一場空,一身韜略經天緯地,亦難免成那藏閣良弓,要問那位兵法超凡之人,究竟在史冊當中如何功成身退,還請諸位書聽下回。讀字閣 m.duzige.com」
齊陵西南,市坊之間,一位老翁抹了抹唇角鬍鬚旁的茶點碎屑,依舊沒忘對周圍十幾號聽書者欠身行禮,樂呵道,「下回聽書,諸位無需破費銀兩,這綠蘿酥滋味豐美,但對我這老人家,還是忒甜了點,幸虧老夫滿口都無幾顆好牙,否則還真不敢嘗這酥的滋味,不然若是正說着鏗鏘之辭,無端端噴出兩顆槽牙,那可是頂晦氣的事。」
周遭幾位文人打扮的聽書人,皆被老者這句頗俗氣的打趣之言逗得開懷,紛紛收起摺扇,朝這位極喜說書的老城主還禮。打趣歸打趣,說書歸說書,漠城當中的一城之主,當然需以禮相待,這是多少年都未曾變過的規矩。
老者點頭欲走,卻聽聞人群後頭有孩童啼哭,連忙分開人群,顫顫巍巍走上前去,卻見那啼哭的孩童乃是熟人,西街李掌柜家中幼兒,喚做小六喜。
每逢老者開桌說書,這位瞧着便生具三分機靈勁兒的孩童,便撇下一眾玩伴與鬥草挑蟲的營生,自個兒爬上茶攤的木椅,聚精會神聽這位老城主說書,聽得入迷,以至於時常忘卻了學堂功課,被那脾氣奇差的李掌柜熟門熟路尋來,硬生生拖回家中。
「小六喜,誰欺負你了?老城主替你做主來。」不知人群之中哪位後生起鬨,打趣似的吆喝了這麼一句,卻是引得那扎着幾朵小辮的小六喜哭聲更大兩分,甚至有躺下打滾撒潑的端倪。
「小六喜,甭哭,說說是怎麼一回事?」直到老者緩緩開口,那小童才勉強壓下悲意,抽噎着說道,「剛剛我從家帶來枚果脯,本來尋思着聽您說書時候吃上兩口,可誰知道一口咬去,果脯上粘着顆牙,城主說過老了才掉牙,我豈不是沒幾天好活了。」
眾人一愣,皆是大笑。
唯獨老者只是輕輕拍了拍小六喜的腦袋,溫和道,「人之初生,與人之將老,極為相似,同是懵懂而來懵懂而去,不過你這褪去乳牙,其實是好事,想來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同你家大人一般獨當一面了。」
「城主爺爺,長大成人,有什麼好處?」畢竟是好奇的年紀,小六喜暫時止住哭腔,抬起頭來朝老者看去。
「好處嘛,不必寫功課。」老者不愧是活了許多年的城主,不消費半點周折,便將孩童心思抓到掌中。
「那感情好,終日在外頭玩耍,總比成天捧着書本有意思。」孩童破涕為笑,站起身來,還不忘拍打拍打渾身浮土,呲牙一笑。
只是剛掉了顆槽牙,那笑意倒顯得滑稽了數籌。
這下就連老者也是忍俊不禁,摸摸孩童滾圓腦袋,溫聲說道,「此番掉的是下槽牙,若想讓這牙儘快長出,還需將牙朝高處扔去,這才能使得牙口長齊,算算時間,李掌柜估摸着此時正忙,我帶你去就是。」
「諸位,時候不早,明兒個再來聽書吧,若是有記性好的,還煩請代我記下這回書說到哪,這幾年越發老邁,記性也江河日下,麻煩諸位了。」
老人牽起孩童的手,朝周圍人道別。
將牙扔到一處高屋上頭,孩童歡喜得很,又纏了老者良久,這才一拍腦袋,說天色將晚,再不回家,怕是又免不得一通打,於是同老者生疏行禮道別,三步並兩步朝家中跑去。
老人看看西街已然點起的燈火,笑了。
長街,燈火,孩童恐遲歸。
他聶長風,的確是老了。
待到老者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城主府時候,城中早已是萬家燈火如晝,雖說已是入秋多日,可不少姑娘依舊是穿紗,在長街之上拈扇而走,三五成群,商議着城東翠蘿衣舍新織的那批襦裙,究竟是否合身。
正街上有幾位書生,正行着飛花令,其中一位遲遲對不上下句,急得將一旁酒壺抄起,緊飲兩口,這才攜七分醉意倒出下文,說罷便伏桌不起,酣睡如泥。
老者帶着笑意,踏入城主府。
雪須轉烏,唇齒更生,原本佝僂的腰背,亦是挺拔如松。
「師父。」沈界早已在屋中等候,見聶長風歸來,起身行禮,卻險些立身不穩,踢倒桌案。
不消聶長風詳問,這讀書成痴的沈可疏,定是又踏入了瘋魔境,一日一夜也未曾合眼,只不過此番讀的並非是聖賢典籍,而是本老到不能再老的泛黃舊書。
聶長風點頭,隨意尋了枚蒲團坐下,良久才開口,「今兒個講的卓言傳,可疏讀過否?」
年輕人搖搖頭,神色憔悴不堪,可精氣神卻是不差,直言道,「只在書樓之中讀過上半部,至於下半部,似乎在漠城之中壓根就尋覓不着,後世更有不少人都將此書稱為野史,似乎並不認同此書中所述,乃是實情。」
「仙府之中出兵仙,出山即無敵,助齊帝吞併三國,又橫掃大半東御疆土,如今紫昊,夏松乃至大元半境皆納入版圖之中,威名無二。」聶長風點頭,默默念出一段古籍之中的話語,三言兩語寥寥數字,可其中的分量,卻是極重。
「文人之中大多通曉正史,但正史之中卻並未交代,這位卓言兵仙的歸宿為何,更成了後世史官文人胸中的一枚死結,唯一可供世人參考的,僅剩下那本被說成是野史的卓言傳,卻是死活無人尋到下冊。」
聶長風感嘆,「誰又能想到,這書中所記,其實句句屬實,就是這麼個本事通神的兵仙,硬是被人說成有謀逆之心,被數萬箭羽活活釘死於皇宮御道之上。」
沈界悚然。
只因正史之中,國境定後,再無卓言二字,而那時節,齊帝還未崩殂。
除卻天子授意,誰人敢於御道之中設伏。
「為將者,天下無出其右,可為官之路,這位兵仙,直到死也沒走得明白。」
聶長風看向天邊越發寬闊的縫隙,低聲言語。
「天下將亂,徒兒,你需儘早獨當一面。」
十斗川上,白負己瞧着十餘騎安然下山,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這位章公子,比他老子可是順眼太多。
所幸自己並未動手。
「天下總有滄海橫流的一日,到那時節,本將軍要在朝堂三階之上,瞧見你章維鹿的影子。」
將軍喃喃道。
滄海橫流,處處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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