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北地虎丘林海。讀字閣 www.duzige.com
細說此地並無甚特別之處,比起夏松千里大好江山,既無神州名勝,也不存留有什麼妙手名家丹青詩繪,縱使是有心賞景題詩,實在沒有哪處值得落筆墨的地界,故而多年來無論何處新有哪位名氣風頭正盛的文人名家週遊四方,虎丘此地,到頭亦不曾有幾人願留墨寶。
說到底來,無論哪般謙辭,天底下總還是少有那等當真打心眼謙遜的文人,場面話自然要說得好聽,可要真是如實道來,大抵人人都覺得出自自己手頭的名篇,縱使無法同萬古流芳前賢相比難望塵煙,倒也斷然不會比起此時天下旁的文人遜色多少,不見得有多少例外之人,都樂意拿自身心血擱在最高那一重台階上去,即使名氣不如旁人,才學不如旁人,但凡兩三人稱讚,皆是深以為然。故而夏松當中曾有前人戲稱,說誇口旁人文章古今無二,不論多少,定無見識,夸自己文章,不論寥寥,定是高人,至於尋常自謙言語,都曉得不過謙辭,全然不作數,更不可當真。
虎丘林海距邊關並不遠,尋常車馬走上頂多三五日,刨除去其中遊山玩水或是歇腳打尖的空隙,快馬一日不停蹄,即可從邊關之外去到這虎丘林海,雖然平日並無多少往來客,但林海正當中那座足有六七層的駕海樓,卻往往不乏往來賓客,甚至達官顯貴,與邊關外瞧來衣着尋常,實則勢力奇大的當家幫主,時常樂意前來林海當中,呼朋引故,或是同旁人生意道上交手,皆常前來駕海樓裏頭,飲茶吃酒,往來無閒人,惹得這座駕海樓如此多年來,生意相當不賴。
何謂駕海,無非林葉隨風走,風葉聲如海濤卷,身在樓里,一如駕海而行,步步飄搖。
不得不認這些位替酒樓茶樓謅名號的能人,天下深林多矣,本就非是那等不多見的景致,添上這駕海兩字,無緣無故升數分草莽豪邁氣,神仙逍遙氣,提起這駕海兩字,起初分明只是個尋常小樓,但如今誰人踏足駕海樓中,都深以為面上有光,倒不是因駕海兩字,而是駕海樓中來往走動之人,看似尋常,其實皆非常人。
駕海樓除底三三層小樓之外,愈向上去,卻愈寬敞,不論是從樓內瞧,還是由樓外看來,同天底下尋常樓宇皆不同,世間樓宇近乎皆是下寬上窄,譬如古塔佛堂,甚至皇城中藏書大小玉樓,駕海樓卻是顛倒,樓層從低至高越發寬敞,誰人也不曉得這相當氣派的高樓,如何能憑這般模樣立足穩當,頭十載遇過地龍翻身這等惡事,依舊穩固如岳。
下三層樓無小間,自四層起直至最高處,皆有小舍,供人商議要事時節,防備隔牆有耳,將大事泄將出去,最是容易招人惦記。不過駕海樓掌柜同樣是深諳世事之人,故而斟酒唱曲之人,前去助興時皆要飲下杯摻藥酒水,兩眼雙耳一時動用不得,僅剩下兩三分功用,倒也從未出過岔子。
四層樓今日小舍,清晨就來過兩位面白留須五旬上下男子,未曾同草莽人那般張揚,自從入屋舍以來便是焚香飲茶,擺下棋盤,對局直至正午,才是將殘局挪到一旁,吩咐侍奉之人淺嘗酒菜,而後竟又是順那方殘局,繼續落子。兩人皆是擅下慢棋,但也正是因此,妙手頻出,近乎招招皆有叫絕處,只可惜棋力實在相差無幾,遲遲也不見分個勝負。
「駕海樓掌柜高明,難怪這麼個無甚特別之處的地界,能賺得盆滿缽滿,恰好又是趕上這場秋雨,聽雨聽林,就算無什麼神仙氣,此時也是仙氣甚足,你我所轄地界雖不乏城關萬仞,古來名勝,這麼好的聽雨去處,還真不及此地。」
紫袍那位話雖如此,並不妨礙落子,一枚黑子緩緩點出,含笑看過眼對局之人,捋鬍鬚得意道,「黑子先行,更何況本事不小,為我所用必勝過一剝到底,這麼跳脫出去,局勢又變,看來又是要和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瞧老兄就不曾去過大元,沒見過群狼的手段,允你先行幾步,結果還是早已定妥,」對座男子紅袍,淺淺一笑,手頭白子瞬息挾住黑子,「況且,絕地逢生,還要看我是否樂意袖手旁觀。」距和局僅差兩三手的棋局,登時變幻,再難見生天。
紫袍中年男子嘆氣,無可奈何投子認輸,不過也瞧不出什麼惋惜之色,反倒有些釋然,嘖嘖嘆道,「可嘆出身還是低微了些,貪念過重,想要借草莽之身,一腳踏朝堂,一腳走修行,沒想過邊關重地,豈能隨意交給這麼個志不在小的人手裏,到時權勢錢財皆足,且身在長生道里,再想要壓制,饒是聯手也未必能討取什麼好處,不如胎死腹中。」
「錯了。」紅袍人似乎很是不認同紫袍男子這番說法,嘴角始終懸着冷清笑意,「起初就是死局,如是稻穀場中憑扁擔挑起兩打炭火,力難以為繼,放下身前炭火後頭炭燃,放下身後炭火身前炭燃,唯獨有一條生路就是將扁擔撂將下來,可惜他走得太遠,又怎麼肯捨得。不先行下手斷腕,沒準鴻廬當鋪自個兒就要生亂,辦事不利,登仕途就懸,但既然壯士斷腕不惜殺手足成事,這番心性與做大事的本事手段。又要引得別人不得不提防,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更不捨得投子認輸或是和棋,只好搭上性命。」
紫袍官家點頭,難得感嘆。
「不知此人少年時節見過何等場面,竟是不惜揮刀向手足,這般堪稱狠辣果決的心性,着實可惜了些。」
紫衣這位乃是紫昊人,紅袍這位乃是夏松人,不過若是論及共同之處,兩人皆是手捻兩地邊關,攥住實權的大員,故而對於邊關之外的種種事,皆需掛在心上。可不論誰人,皆有掣肘事,邊關之外勢力最大的鴻廬當鋪,總是使得人不甚放心,所以總要將這當鋪的大當家捧將起來,也好管轄更為妥善安心些。
但世上定規矩的人,往往將規矩廢去,也並不算什麼難事,更何況從頭至尾,兩人可都不曾出手。
「有甚好可惜的,變觀就是邊關,江湖人就是江湖人,預期見到一家獨大,漸漸立自個兒的規矩,倒不如魚龍混雜,這一汪水更混些,不也正好便宜你我?拋開種種其餘不算,邊關並不需要這麼位領頭羊,更不需要個自立門戶,不姓夏也不姓紫的當鋪,彭當家不曾做錯什麼,唯獨有一點想得過於容易,便是錯估他在你我這的分量,說到底來,其實還不如一個胸無大志,心思遲鈍的當家。」
「兄台與我不過在此地吃酒飲茶罷了,哪裏知道什麼天下事,邊關事,」紫袍官家臉上淺淡顯出些儒雅笑意來,重新歸置罷黑白子,將檀木棋盒遞到對座人手旁,「不如再走一局?」
紅袍的夏松官家挑眉,不過沒點破話頭。
「切勿多想,那人同你我手下一盤棋比起來,本就不算什麼。」
於是落子聲,檐外雨打聲,杯盞交錯聲,緩緩再起。
驛館小樓數十里外,今夜都能聽見連綿成片的震響,但並無居戶,唯有山中洞窟當中的彭三章與行丁聽得仔細分明,同去而復返的溫瑜一併走回小樓所在時候,哪裏還有什么小樓,殘垣斷壁當中,坐着剩餘不過半截身子的彭三吾,好像是憑什麼靈丹妙藥吊住最後半口氣,見是彭三章跌跌撞撞跑上前來,強撐打算坐起身來,卻發覺僅剩餘半截身子,只得是斜依身後石牆根,好像壓根不曾聽見自家三弟嚎哭聲。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溫瑜立身雨中,聽彭三吾斷斷續續,將這些年來佈局,與前陣自毀鴻廬當鋪事皆盡道來,雖然是言語聲如風中殘燭,依舊能聽得分明,同先前所想,倒也不差多少。
但渾身顫抖的彭三章只情搖頭,如何也不能信,所以溫瑜還是走近前去,遞給前者一枚印着器字的長命鎖,一字不吐。
頂點
鴻廬當鋪前掌柜多年前出外時節被人偷襲,事來得蹊蹺,險些命喪,故而身子骨頗弱,這輩弟兄三人落地的時節,也皆是羸弱,險些皆熬不過百日,故而特地請高明替三人打過三枚長命鎖,分別印吾器章三字,但說來也怪,這長命鎖收效極佳,可隨後幾載之中,前當家同輩兄弟接連殞命,到頭來數子當中,唯有前掌柜一人活到老去。
彭三吾說,世上的事像是一個圈,怎麼也逃不出,小人物想成大人物,差半步也是如入萬丈淵,或許彭三章才是守這鴻廬當鋪的上上之選。
彭三章攥住那枚器字長命鎖,咬牙切齒,涕淚橫流。
「忒疼了些,三弟送為兄一程吧,勉強算贖去罪過。」
但彭三吾到底還是不曾讓跪在眼前的彭三章動手,而是搶先扯來枚斷瓦,戳穿咽喉,氣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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