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下晌日暮,雲仲皆是身在漢子家中,或是閒談,或是時常問詢兩句這村落之中種種事,卻是始終不曾提及飯食這等事,倒是令漢子頗為束手束腳,前腳打算自個兒置辦些菜餚好生款待,隨後少年便是微微搖頭,又是問起來另一樁事來,卻是堪堪拖延至子時,也不曾有離去跡象。七色字小說網http://m.qisezi.com
閒談當中,雲仲才知曉漢子姓華,早年間憑渾身力氣討得溫飽,雖說於這村落之中,尚且算不上家底殷實者,不過依舊算是尚可,不過而立就憑自個兒賣力積攢下些許家底,娶妻生女,雖說是打心眼欲要個男娃,日後也可早些替家中賺得些許銀錢,怎奈家妻身子骨疲弱,便只得作罷。雲仲從頭至尾,都大多是淺淺問起一句,隨後便是撫摸手腕黃繩,靜靜聽漢子出言回話,始終是低眉沉思。
聽到如今,卻是越發難以明了,那座百瓊樓之中二蘭,究竟誰人是這漢子家的姑娘,一來是兩人經歷實在太過相像,二者便是凡百瓊樓中女子,大多便向來只用花草名頭,而不曉得本名,況且就連這二人經歷,都是由打與宅邸外頭鄰家老者閒談聽來,故而今日前來瞧上一番。可無意中所見,似乎此處村落中人,人人都並未有那般瞧不起賣兒賣女之人,連這位漢子外出時節,許多人都是敬重有加,起碼相見時候禮數言辭周全得緊,竟全然無丁點瞧之不起的意思,恭恭敬敬,神情也是時常流露出艷羨來,卻無半點鄙夷。
如是思量,雲仲反倒是一時間很是猶豫不決,大概對於此地常年無衣食的村中人而言,旁人眼中那等下作至極,並無人性的賣兒賣女,反而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善事,原本一家忍飢挨餓,沒準還未至寒冬臘月,腹內無食體外無衣,便要險險淪落為野犬啃食瘦骨,如此一來家中不缺錢糧,在外兒女,多半最不濟也可混得口飯食,無需整日像是貧瘠山獸,衣衫破爛,難得飽腹。
漢子倒是不知這位來頭甚大的少年如今深思事,熱過兩三回茶湯,早已是昏昏欲睡,本就是多年飲酒已然將年淺時節體魄敗得空蕩,加之耍錢費神,耐不住困意,屢屢撐桌岸頻頻點頭,不可阻困意。怎奈三番五次欲要開口,可抬眼瞧見那位少年神情,與手腕當中瞧來相當古怪的黃繩,不知怎得又將話語咽下,陪同少年一併穩坐桌案兩側。
「常言今日事今日畢,可惜已是入了子時,還是難免有些拖沓懶散。」少年自行剪去纏縛燭芯,神情略微舒坦,旋即便是站起身來,低頭朝已然困至東倒西歪的漢子道,「既已困意深重,不妨帶我這外鄉人出外走走,權當借月散心,想來要比枯坐於此好。」
漢子驚醒,狐疑不已,雖說是少年今日所展氣度的確並非常人,不過苦苦熬過許多時辰,確很是不樂意,念叨道來,「大人要想外出轉轉,明日理應也是好天景,何苦子時夜半出門,不說是忒古怪了些,起碼也是無景可瞧,倒是不如於鄙舍下歇息一夜養足精氣神,明日小人再引您外出閒逛,不知您意下如何?」
即便是不曾去過學堂,更是未曾同那等富貴人家打交道,漢子言語功夫,依舊是令雲仲覺得很是稀罕,不過後來旋即轉念再想,就已是猜測出許多來,位微錢淺,縱使人人都不願太過於低三下四,總不可同一家人賴以吃穿的銀錢過不去,故而自然是將原本所謂身段放到最低處,而後才可勉強掙來溫飽。
當初初走江湖時節,商隊當中人言語功夫也是極佳,尤其是遇上富貴人家車帳,或是一眼便能瞧出顯官大員車轎,領頭當家與老三斤,往往是要催促商隊中人趕緊將車帳挪開,令前者先行,且免不得要說上幾句客套話,搭茬個三言兩語,恭敬有加。起初少年初入江湖不曉得多少規矩,縱使皺眉不語,很是看不慣這等行徑,還是過後同人閒聊時節,才發覺自個兒所想還是過於短淺。商隊本就依商賈大員臉色過活,尋常百姓恐怕終生也未必能請商隊替代送物,到頭來生意多半還是由商賈大員包攬,故而即便素不相識,同人打個照面說兩三句恭敬話語,有意無意將商隊所在地界透露幾句,沒準便叫人記到,日後自然是有生意可做。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到底也要前去外頭吆喝許多日子,才可將名頭送將出去,為人所知。
說到底並無甚所圖,只是為幾兩散碎銀錢奔忙費心,長此以往,自然是見了富貴人,便要好聲好氣。
「無需如此客氣,」少年回過神來,神情轉而溫和許多,倒是不知是想起了當年商隊當中舉止極不講究的一眾故人,還是覺得眼前漢子無緣無故順眼許多,霎時間便心境要比方才好過許多,將手頭茶湯飲盡,手托黃繩笑笑,「有些事還是夜裏最好辦,華兄雖說知曉我乃是由八方街而來,但大概還不曉得我是做甚生意的,正好趁此夜色深沉時節,告知兄台一聲,也好令兄台自打還家過後,便藏於衣衫下擺的短刀擱回原處,不再需提心弔膽。」
夏夜濕熱,何況是隱於深山老林當中,且周遭花草繁茂,更是覺得周遭暑氣奔涌而來,阻無可阻。
漢子終究是趁少年要出門時節,將懷中揣到溫熱浸汗水的短刀撇到門邊,快步走到少年身前,替後者引路。
村中人近乎都曉得那幾位鄉紳所請來的江湖人,住於村外二里處,府邸當中常年酒水滋味奇重,除此之外,時常有別處女子前來,徹夜不出,待到第二日天色初明,才衣衫襤褸而去。
既是鄉紳收取銀錢所用爪牙,當然是所予銀錢分量相當足,故而即便通宵達旦,暢飲取樂,理應應付得起。還不曾至村外時節,雲仲便可瞧得遠處府邸當中燈火通明,人影晃動捧杯擎壇,似乎尚有幾位女子,不過瞧來皆是瑟縮到一旁,並不敢起身。
「還不曾來八方街的時節,殺人不多,頭一回將人險些一劍斬得斃命時,其實過後接連數日都不曾安生,總覺得那人罪過雖有,但遠不該死,更何況沒人有那等權柄,隨意決斷他人生死,紅塵白刃本就是極難的事,免不得日後收良心責問。」黑衣少年手撫黃繩,早已經是醉意盡去,眉眼之中也是明朗,但旋即看向遠處府邸的時節,略微黯淡下來,「起初我曾以為世間人都可以不害旁人利,便能過得安生,縱使每日操勞銀錢,也多半能得溫飽,後來才發現不過是自個兒一廂情願,想要世間都是如此,但往往事不從人願,有些時候啊,還真是沒得選。」
「你不願動殺心,旁人卻是恨不得將你斬個粉碎,哪怕是剩得最後一口氣,也總想着從身後給你來上一刀,所以許多時候,可以留人性命,很多人卻不願留,一來怕是魚死網破困獸猶鬥,二來便是後怕不曾斬草除根,來日被人尋仇上門,江湖裏也自然沒有那麼多點到即止,更多還是要分生死。」
漢子聽得雲山霧罩,只大體明白眼前這位看似斷然不在壯碩一列的少年,大概身手真的是極好,登時便有些後怕,此外還要慶幸方才將那柄短刀拋去。
「依大人身份,如何做這等事,況且手頭並未有兵刃,倒是不如請那等江湖人來此,可保萬全。」思量片刻漢子還是多說一句,畢竟眼前這位少年郎雖說大抵是身手極好,但終歸是覆巢無完卵,二人唐突闖入,難免刀劍無眼,故而才壯膽道來。
少年笑了笑,仍舊相當和善,但分明漢子渾身上下寒意奔走,似乎是大雪隆冬天,樹梢落下兩三雪花竄入衣領,寒氣一時灌注渾身。
雲仲終究不曾令漢子同行,而是一人跳下村頭斷牆,瞧着走得並不快,悠哉游哉直入府邸之中,單手推開宅院大門。
幾十息後,少年又是走出大門,讓一眾衣衫不整女子先行,過後又是叫住,遞去些許銀錢盤纏,不過旋即便又瞧見其中兩位女子神情有些紛亂,終究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嘆息一聲,緩步離去,走到漢子身旁略微點點頭。
「明日大概就有信來,那幾位鄉紳多半是要再換一批江湖武人,所以今日其實並不治本,還是要明日前去一一拜訪,才算是將此事安頓下來,日後再此村落之中的百姓,無需賣兒賣女,也可過得安定些。」
「銀錢不多,想要家家戶戶大富大貴有些難,但最不濟也是活得像人,而不是如今這等情景,已然是餓到恨不得同野犬爭食的境地,誰又顧得上什麼禮義廉恥,仁義道義不值錢,但也得有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雲仲瞥見漢子眼眶通紅,於是拎起從那府邸當中拿來的一壺酒灌入口中。
黃繩輕震,又是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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