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即墨昱的回答,老者卻並未露出狂喜神色,反倒警惕地看着對方,質問試探:「既然如此,那你五年前為何不說?」
他自恃實力,倒是沒將五人放在眼中。
也不認為他們能傷害自己分毫。
老者擔心的是背後有什麼陰謀算計。
即墨昱道:「五年前不說,自然是因為當時並不知道。但,自從少白從山海聖地歸來,神力突飛猛進,上次酬神祭祀的時候,意外與諸位先賢英靈碰面,收到旨意。你也看得出來,老朽行將就木、油盡燈枯,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徹底合上眼睛。這一生辜負族中教養,總不能還帶着遺憾入黃土。趁着還能走,了結心愿,不然——愧見先賢!」
這話,即墨昱說得很真誠。
老者也無法從他那張猶如樹皮一樣褶皺的臉上,看出什麼異常,心下信了三分。
即便他對魑魅魍魎、神神鬼鬼之事嗤之以鼻,但他當年是親眼見過公西族那些神異手段的,而先主又是正統的公西族出身。
有些玄妙事情不由得他不信。
老者戒備放鬆,連帶口吻也溫和些許:「唉,你這身子怎麼破敗成這副模樣?」
要知道即墨昱和先主可是雙生子。
二者天賦差不多。
若是正常情況,活個兩百年不成問題。
就好比他,只要願意,分分鐘能返回青春盛年。他又問:「可還有救?老朽這珍藏不少能延年益壽的天材地寶,或許」
即墨昱擺擺手,婉拒:「不了,拖着這具蒼老身軀,活再久也沒什麼意思」
見即墨昱沒有活的意思,老者也不再多言。他也就是那麼一說,客套兩句,沒什麼真心。天材地寶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
老者轉身邀請五人進入竹屋。
百年來,踏足竹屋的人,十指可數。
今日一次性來了五位客人。
即墨昱用渾濁的眼打量竹屋內的擺設。
贊了一句:「徹侯高雅。」
竹屋內的陳設很有品味。
丁點兒看不出是個莽夫的住所。
老者坐下給自己斟了杯清茶。
「閒着無聊瞎折騰。」
他在這座深山困守百餘年,一開始還不習慣,瘋狂想念曾經的榮華富貴,甚至命人在半山腰修建宮苑豪宅,妻妾子女都搬進去。奈何歲月無情,紅顏易老,即便有新鮮姬妾送來,他的新鮮感維持時間也越來越短,甚至對女色愈發沒興致。之後幾十年,連帶着權勢也沒那麼吸引人了。只有對自由的向往日漸蓬勃熾烈,按理說他現在應該激動得瀕臨失控,結果心境反而一片平靜。
哪怕自由就在眼前,他也鎮定自若。
寒暄幾句,他發現自己高估自己。
即墨昱的寒暄讓他情緒焦躁。
眼看着眉眼間的不耐煩要按捺不住,即墨昱咳嗽着道出他最想聽的話:「煩請徹侯帶我們去地宮,讓少白為你除去枷鎖。」
老者眼睛一亮:「自然。」
說着視線又落向方衍三人:「本侯記得他們不是公西一族的,也帶着去地宮?」
地宮鎮壓的東西關乎着公西一族秘密。
隨便讓外人看到了,不好吧?
即墨昱笑容虛弱:「無妨,今日是特地帶着他們過來。地宮解封,老朽這條命也要走到盡頭啦。此生別無牽掛,唯獨這個徒弟,他心智僅有六歲,怕他經不住打擊。」
帶着方衍幾個,純粹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在自己身後,勸慰會哭鼻子的愛徒即墨秋。
老者見狀也不再多言。
公西一族的秘密泄露了跟自己無關。
「你們隨本侯過來!」
老者起身的瞬間,雪白髮絲瞬間染黑,乾癟鬆弛的肌膚一個呼吸功夫便充盈起來,變得光滑有彈性。從老者變成了魁梧威嚴的中年,呼吸吞吐之間,隱約散發出逼人氣勢!一雙虎眸隱約有駭人精光流轉不息。
此人,確實是二十等徹侯。
只是不知他進入這個境界多少年了。
即墨昱步伐虛弱地跟在他身後,微微垂眸,斂住眸底晦暗複雜的算計精光——
自己命不久矣,臨終前帶走一個棘手麻煩,這是他唯一能為即墨秋做的了。他不這麼做,待地宮真相暴露,此人絕對不會饒過即墨秋。同時,此舉也是贖罪。不奢求能獲得族人的諒解,只盼着能減少一點罪孽。
「少白」
身側的即墨秋低頭看他:「老師。」
語氣隱約帶着點兒可憐和委屈。
今天出門的時候,即墨昱就三申五令,不管聽到他跟別人聊了什麼內容,自己都不能開口說話。除非老師允許,才能回答。
他剛剛就憋着話了。
上次酬神祭祀的時候,自己沒碰見什麼先賢英靈啊。他知道,老師這是在撒謊。
眨巴眨巴眼睛,守口如瓶。
即墨昱看着位於竹屋下方的地宮入口,輕嘆道:「日後啊,你走路要穩穩的。」
即墨秋點頭:「嗯。」
即墨昱又叮囑:「飯要好好吃。」
即墨秋:「嗯。」
「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賭博,不能鬼混,不能夜不歸宿成婚的事情要等到下一任大祭司接替你的位置。日後若是有了心儀的女子,記得帶過來讓為師看看。你不必背負公西一族延續使命,所以孩子不要多生,一個就很好,要是沒有也行」
日後的路,只能讓愛徒自己走了。
通往地宮的這條路很漫長。
但他還有更多想要叮囑的話。
前方領路的老者起初不想破壞即墨昱說遺言的氣氛,聽到這話忍不住插句嘴:「難怪你們公西一族人口不多,想要家族興盛就要多睡女人多生孩子,以他的實力,娶十個八個都不算多的。每個女人三年抱倆,五年生仨,要不了多久人口就上去了」
說起來,先主也是這個德行。
嘴裏一直說什麼「大丈夫霸業未成,何以為家」,結果他一駕崩,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武國就徹底結束了。但凡當時有幾個孩子,他們這些老臣也能守着少主退守一地。
待恢復元氣,仍能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何至於人心不齊,樹倒猢猻散?
所以說,孩子就該多生。
即墨昱黑着臉:「當是配種嗎?」
老者道:「這麼好的種不配可惜了。」
他是一點兒不慣着即墨昱。
即墨昱跟先主雙生子,年紀一樣,而他年紀比先主還要大幾十歲。真要論輩分,即墨昱喊他一聲曾祖都是可以的。他還嫌刺激不夠,繼續叨叨:「說起來,你跟先主雙生子,你若有孩子,從血脈上來說也是先主的。咦?說回來,你有子嗣嗎?在哪兒?」
即墨昱問:「作甚?」
老者道:「將啟國送給他。」
即墨昱忍着額頭青筋。
「啟國祖上不就是你舊主後人?」
「那只是過繼的,若真是先主親子,當年那些老兄弟也不會四分五裂了啊」老者無所謂地道,「先主駕崩後,膝下無嗣子,有些人就不安分了。當時,一眾重臣商議結果是擁立過繼的嗣子,卻在過繼人選產生分歧。彼時武國本就元氣大傷,他們又為了不同的嗣子人選明爭暗鬥,最後拆夥。」
每個人都選擇有利於自己的嗣子。
意見不統一的結果就是崩盤。
武國建立得快,塌得也快。
如今的啟國王室宣揚祖上是武國後人,自然是為了借這份香火情獲得他的支持。
正因為有他扶持,啟國才會在數次滅國之後又重新建國。啟國的野心不小,每次被滅國的契機都是他們想擴張領土,結果鄰國也這麼想。老者念在啟國百年如一日供奉先主,這才勉強施捨幾分照拂。若手中能有先主血脈,啟國又算個屁?還能借這張王牌搜羅尚存人世的老東西,以及先主勢力後人。光復武國不可能了,成為一方巨擘不難。
屆時——
老者被迫沉寂多年的野心,蠢蠢欲動。
然而很可惜,即墨昱澆了他冷水。
面無表情地道:「哦,很可惜,老朽一生孤寡,無妻無子無女,壞了你的算盤。」
老者恢復壯年的麵皮狠狠一抽道:「你們公西一族出來的男人是不是都有什麼大病?連女人都不感興趣,有隱疾嗎?」
方衍幾個都要聽不下去了。
結果即墨昱的回答更加炸裂。
「哦,你怎麼知道?我哥告訴你的?」
老者很想轉身一掌拍死他。他現在是相信即墨昱跟先主是雙生子了,這混不吝的性格還真是如出一轍,真是什麼鬼話都敢說出來:「閉嘴,休要污衊先主的身後名。」
即墨昱翻着白眼:「他一個罪人,害死生母,害了族人,他還能有什麼身後名?」
公西一族最大的罪人!
老者詫異:「害死生母?」
「就義的五位大祭司,其中之一。」根據公西一族流傳多年的規矩,族長和大祭司一般是兩個人擔任,多是一男一女。大祭司為女,族長便為男,分別負責不同部分。
他們兄弟從出生便長在蜜罐。
六歲那年去族中祭壇,神靈降下神諭,選中了哥哥為大祭司備選。族人那邊一合計,他們兄弟關係好,乾脆讓即墨昱當族長候選。哥哥仍嫉妒,嫉妒族長父親帶着即墨昱學習怎麼當族長,父子倆關係更親近。
大祭司需要學的東西對於生性好動的哥哥是個折磨,再加上神靈選擇大祭司上任非常任性,同一時期備選也不止一個。哥哥沒被選上,心態崩了,愈發嚮往外界天地。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
至於即墨昱為何能成為大祭司?自然是族中辛苦培養的備選都死在那次風波,加之前任大祭司即墨興要養傷,他莫名中選。
老者面色訕訕:「先主當時沒提。」
即墨昱神色冷漠:「他不顧阻攔執意要叛出族地,母親便跟他斷絕關係了。」
老者不爽先主被即墨昱批判。
忍不住回嘴:「你不也叛了?」
即墨昱:「是啊,但因為他,我離開族地的時候,連個來阻攔的血親都沒」
老者:「」
他決定在到達地宮之前不說話。
即墨昱還想吩咐即墨秋幾句遺言,但他左思右想,該說的話早就重複過了無數遍,嘆息着不再開口。即墨秋是被神眷顧的人,神會庇護他,他註定不會孤單坎坷的。
地宮這條路很長,但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即墨昱很久沒有走這麼長的路了,即使有人攙扶着,仍是喘氣不止。他抬頭看着地道盡頭那扇緊緊閉合的大門,大門足有三丈高,兩丈寬,材質似鐵非鐵、似銅非銅,大門左右兩邊各有圓環,門上有人影浮雕。
即墨昱立在門前,抬頭看着人影。
不多時,熱淚盈滿眼眶,簌簌落下。
旁人也不去打攪他。
林四叔看到方衍在撫摸牆壁。
低聲問道:「怎麼了?」
方衍道:「摸着像是樹木紋理」
他早就發現這條地道的古怪之處了。
尋常地道牆面皆是磚石,這條地道更像是空心的木頭,只是輕輕敲打,發出來的聲響卻神似玉石。如此奇異的建築,還是頭一次看到。林四叔這邊還未開口呢,便聽即墨昱抬手撫着巨門,輕聲道:「就是樹。」
「什麼?」
即墨昱語出驚人:「這條地道,這個地宮,乃至這座山,其實就是一棵樹。」
方衍詫異:「居然沒腐爛?」
即墨昱這邊沒回答。
他只是在老者不耐煩的視線下,扭頭問道:「少白,你知道門上這人是誰嗎?」
即墨秋搖搖頭:「不知道。」
門上的人影浮雕是背影,沒有正臉。
即墨昱感慨地道:「她是我母親。」
「老師的母親?」
即墨昱道:「是啊,我的阿娘。」
方衍幾人卻是唏噓連連。
照眼前的情形,即墨昱是很難活着走出地宮了,兜兜轉轉,母子倆闊別百年,在一個地方長眠。如此緣分,叫人悲戚憐憫。
饒是老者也目露一瞬詫異。
他還真不知道化身這座山的大祭司,居然是即墨昱和先主的生母,一時也動容。
只是,這情緒很快就被暴怒取代。
即墨昱收拾好情緒,衝着大門行了一個很陌生的禮儀:「晚輩即墨昱,求見族中先賢即墨霜,懇請先賢英靈現身一見。」
話音落下,門上浮雕活了過來。
緩慢轉過身,露出一張風華絕代的面龐,她的眉眼滿是悲憫,啟唇:「何事?」
即墨昱目光懷念地看着此人。
嘴上不忘正事:「請先賢降下封印。」
老者一聽「封印」二字就反應過來,虎目怒睜:「不對,怎麼會是降下封印?」
抬手欲抓即墨昱肩膀。
門上人影浮雕動手比他快。
瞬間與體內磅礴武氣失去聯繫,雙足被腳下土地牢牢吸附,而他探出去的手被即墨秋抓住,竟是動彈不得:「即墨昱——」
驀地,他的內心有一瞬心慌。
即墨昱轉向他,拐杖點了點地,巨型人影浮雕目光透着點兒慈愛,老者氣笑了。
「不管你要做什麼,你以為這種禁錮能禁錮本侯多久?」老者雙眸迸發着殺意。
即墨昱:「至多三十息。」
老者陰仄道:「你也知道!」
即墨昱卻沖他露出燦爛笑容,褶皺隨之聚攏:「別說三十息,三息也夠用了。」
跟着,抬手劍指抵在他的眉心。
對即墨秋道:「徒兒,為師臨終前,送你一份大禮,從此之後,再不受束縛!」
【借花獻佛】!
老者驚愕發現自己不僅渾身動彈不得,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可偏偏,他的身體動了:「為師在這裏,徒兒,來!」
老者看到自己抬手揮袖。
原先緊閉的大門轟然打開。
露出本該封印無數蠱蟲的地宮大殿。
結果,大殿內部空無一物。
唯有中央一個高高聳立的古怪祭壇。
老者咆哮:「你做什麼?即墨昱?」
目眥欲裂,一時沒意識到地宮的問題。
即墨昱沒回應,只是招呼即墨秋將軟綿倒地的「即墨昱」放一邊,跟他一起邁上祭壇。是的,如今控制老者身體的是即墨昱:「你們三人在下面守着,護法即可。」
踏上祭壇,師徒倆相對而坐。
「少白,閉上眼睛,抱元守一。」
老者很快就知道即墨昱要幹什麼了。
因為他發現身體經脈內的武氣運行居然是顛倒的,主動控制武氣逆流,僅有一種!
【醍醐灌頂】!
「媽的,即墨昱你畜牲啊!」
「你給老子停下!」
|ω`)
待會兒還有補充。
嘿嘿,多補充了七百多字。刷到這句話就是更新完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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