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奉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口替大公子申辯兩句道:「主公可有審問那名隨侍?」
擱在大公子口中,這是人證。
吳賢若不加審問就將其滅口處理,很難讓人不多想,縱使忠貞如趙奉也想鳴不平。
「自然是問過了。」
趙奉又問:「那隨侍如何說?」
吳賢本來不想說出來,畢竟兄弟鬩牆的家醜說出來不好聽,但還是臉色微黑道:「那名隨侍說老二與人密謀要謀害老大。」
「那主公可有對隨侍用言靈?」
吳賢怎麼可能不用?
但結果就很有意思。
那名隨侍改口了。
「他直言並無此事,乃是老大嫉妒老二,下的套子。」吳賢聞言都要氣笑了,老大若有這個腦子和謀算也不至於如此平庸。他要是幹得出這事兒,吳賢反而要高看一眼。
吳賢:「你以為我滅口是偏袒老二?」
趙奉一時有些懵。
又聽自家主公好似疲倦般嘆了口氣道:「所以才說,讓老大別離他幾個舅舅太親近。那幾個舅舅本來就將家業敗得不剩幾個,才動了歪腦筋從他身上博好處。這些年,正院那邊一直暗中接濟娘家兄弟,中饋開銷漏洞愈來愈大,這些我都看在老大和老二身上忍了。偏偏老大還是拎不清。他那幾個舅舅能有什麼本事?被人當刀子害了老大都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大的腦子本來就不怎麼好使,再被蠢貨一忽悠……」
吳賢抱怨的話跟倒豆子一樣。
他都不知道自己造了什麼孽,自己擅長扮豬吃老虎,結果生下來的大兒子朝着豬看齊。老二倒是個精明的,也最像自己,但正因為太像吳賢,吳賢才知道老大處境危險。
偏偏老大隻知道嫉妒老二,而老二呢?他早看出吳賢不喜歡他們母族,早早跟幾個只會吸血和挑撥是非的舅舅劃清界限。
趙奉的cpu差點兒燒乾了。
「那這隨侍究竟是誰的……」
吳賢冷冷問:「你猜?」
趙奉心中萌生一個念頭。
「莫不會是……二公子的吧?」
吳賢只是用呵呵來回復。
趙奉:「……可、可言靈審問……」
那名隨侍也可能將二公子供出來,這麼做也太冒險了。再者,支持二公子的聲音遠多於大公子,他根本沒必要搞這麼一出……
吳賢的臉上露出罕有的疲累和難受,呵呵冷嘲地道:「其一,言靈審問也不是只能說真話;其二,那名隨侍說的就是真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老二的人,不過是奉命在那天帶着老大去聽到那一段話罷了。老大這腦子,他怎麼就不想想,他苦練幾年還在二等上造撲騰的實力,如何瞞得過天賦實力遠超他的老二?偷聽?他當老二是吃素的?」
這就好比兄弟倆小時候藏東西。
老大修煉慢,個頭長得也慢,他以為自己將東xz到了需要墊着腳才能夠到的隱秘地方,洋洋自得,卻不知比他高一個頭的老二抬眼就能瞧見。吳賢真要被這兒子蠢哭。
趙奉:「……」
別說大公子了,趙奉也沒想到這點。
吳賢道:「我已經敲打過老二了。」
趙奉心中微驚,吳賢輕描澹寫幾個字透露出來的信息是龐大的。倘若此事真是二公子自導自演,恐嚇大公子之餘還玩了一出栽贓嫁禍,結果主公對此的處置只是敲打。
這意味着——
主公內心屬意二公子。
吳賢看出趙奉臉上細微的表情,無奈道:「老大那個鵪鶉似的脾性,不適合。天賦平庸也就罷了,畢竟不是哪個主公都要像沉幼梨那般衝鋒陷陣殺敵,倘若性情謀略出彩,哪怕老大只是普通人,也會有人效忠於他,可偏偏性情也平庸,聽他舅舅擺佈。」
老二就很會看眼色。
還非常有自己的主見。
「……大義,若是擱在平穩世道,家業傳給老大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他不會虧待一眾弟弟妹妹。哪怕沒有建功立業,能守住當下都算光宗耀祖。但現在不行,鄭喬若被推翻,屠龍局聯盟軍沒了一致的敵人,內亂征伐不過是遲早的事情。老大能服眾嗎?」
趙奉想到大公子那樣子,心下搖頭。
他這個當老師的也說不出違心的話。
只是——
「主公春秋鼎盛,正值壯年,考慮這些事情尚且還早。若大公子能明白主公苦心,改正了,奉以為,能立長儘量立長。」趙奉這話不可謂不大膽,甚至是越過了那條線。
倘若吳賢計較,趙奉最輕也要被申斥。
但趙奉說這話並不是為了大公子。
吳賢庶出兒女可不少,其中有幾位側夫人也是天海大族庶女。若二公子能越過大公子上位,那幾位公子未必不會萌生想法。
二公子對那些庶出弟弟的優勢就只剩一個「嫡」,而所謂嫡出庶出,二者差距也就那麼回事,因為他們身份地位是隨着吳賢來的,又不是隨着母親走。既然可以不顧禮法,不選擇更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反而選嫡次子,那麼也可以拋棄禮法選擇庶出兒子。
吳賢的選擇很危險。
他帳下的僚屬,最初都是少時結交的天海世家子,這導致吳賢高度依賴他們的支持,甚至是受他們掣肘。也因為這原因,對帳下派系抱團,他也沒很好辦法解決。
有時候,吳賢也很羨慕沉棠。
沉棠本來就光腳,自然誰都不慫。
反觀自己,牽一髮而動全身……
吳賢臉色難看得好似生吞苦瓜,含着火氣:「我如何不明白?但老大扶不起來!」
話題陷入了僵局。
趙奉自知越線,尋了藉口退出。
夜風吹拂,灌入脖子,帶走了周身的溫度,也將趙奉刺激得渾身雞皮疙瘩直冒。
他立在原地,抬頭看着天邊的殘月,呼出一口白霧。莫名的,趙奉感覺自己的心頭好似壓着什麼東西,有些喘不過氣。趙奉鬆了松衣甲,沒有回到自己營帳,去尋老友。
老友正用那柄鐵質扇柄捅着炭火,衝着火堆扇風,火堆上面咕都咕都煮着蘑孤湯。
趙奉靈敏嗅到了肉香。
「你這狗鼻子,嗅着味來的?」
趙奉一屁股坐下來:「遭你一句罵,若不喝光你熬煮的湯,老子豈不是虧大了?」
西北大陸的氣溫回暖得慢。
深夜的溫度更是凍得人雙手發僵。
趙奉捧着空木碗,看着老友從隨身攜帶的布囊捻了一小撮雪白細鹽,灑在蘑孤肉湯上面,突然有些見不得他這般悠閒。道:「今兒個,碰見一些事情,你替我參詳下。」
文士斜眼也他:「付錢?」
趙奉罵道:「你這老貨鑽錢眼兒了?」
文士滴咕道:「一閒職能掙幾個錢?」
趙奉:「……」
硬生生被對方誆走了拇指大的小金餅。
文士好心情地道:「說罷,什麼事?」
還不忘下一道言靈,保護客戶私隱。
趙奉倒豆子,如此如此,那般那般,最後總結道:「不知何故,心頭難受……」
文士用小銀勺攪動着蘑孤肉湯。
「你這不是很明顯了嗎?你會覺得難受是因為你擔心大公子有性命之憂。誰不知道選擇大公子能減少鬥爭?你都明白的事情,主公會不懂?可偏偏大公子這天賦……爛得好似遺忘在娘胎,又像是投胎喝孟婆湯忘帶,這也就罷了,可他還佔着嫡和長……」
文士給了個形象的比喻。
「就好似佔着茅坑不拉屎。」
趙奉默默看着那一鍋咕都咕都,隨着奶白色湯汁上下翻滾的蘑孤沫兒,臉色一黑。
文士侃然正色地道:「大公子就顯得有些礙眼了,若他能讓出這個『長』,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主公不用犯愁,其他人也用不着站隊,一堆庶公子也不用探頭探腦了。」
他雙手一攤:「皆大歡喜。」
趙奉此時的臉色,比被火舌舔舐的陶鍋鍋底還黑。文士舀了口蘑孤湯嘗嘗咸澹,漫不經心道:「這事兒,你還是別摻和了。大公子能活到現在,腦子至少比你聰明些。」
趙奉:「……」
他一肚子鬱悶和火氣。
「你知道老夫現在最想幹什麼?」
「掀翻咱的蘑孤肉湯?」
趙奉:「你說對了!」
一雙銅鐧要砸了他的陶鍋。
結果只砸到了火堆,無數火星子迸濺出來,而那一鍋蘑孤肉湯卻消失不見。趙奉一抬頭,卻見蘑孤肉湯已經被文士雙手端着。
後者還慶幸笑道:「還好沒浪費。」
言靈搶救蘑孤肉湯很及時。
趙奉的火氣蹭得一冒三丈高。
「你給老子死來!」
最後,趙奉也沒喝上一口蘑孤肉湯。
話分兩頭——
吳賢頭疼兩個兒子的問題,他的「棠棣之交」,沉棠的日子也過得雞飛狗跳。她那一路的隊友是章賀、錢邕和陶言。平時還能眼不見為淨,可一旦涉及正事還是要接觸。
陶言真是對不起他的名字。
每回都要陰陽怪氣沉棠兩句。
偏偏沉棠在口舌方面從不吃虧,每次都能加倍返還回去,結果就是越吵火氣越重。合理懷疑,照這個架勢下去,她還沒見到敵人呢,就要先忍不住先刀掉陶言了……
湊巧,陶言也是這麼想的。
奈何兩人頭上都壓着名為「大局」的包袱,暫時還干不起來。章賀扮演着居中調停的和事老角色,負責滅火,錢邕負責吃瓜。
但很快,沉棠和陶言顧不上吵架了。
先前說過,在兩百多年的人工改造之下,燕州境內地勢整體偏平坦,只有朝黎關一道人工天險可依仗。朝黎關一破,剩下半州之地中門大開,成了毫無保護的「羔羊」。
當然,不是說拿下來就很簡單。
只是相對朝黎關沒那麼棘手。若燕州要跟聯盟軍死磕的話,還是能阻攔一陣子。
但萬萬沒想到——
前方斥候傳回來一個不妙的消息。
目標郡縣境內俱是焦田,村落無人煙。
「什麼?」
沉棠一聽便猜測到了幾分。
問道:「是堅壁清野麼?」
雖說堅壁清野是非常正常的禦敵手段。堅守壁壘,可以讓敵人難以進攻陣地,也斷了敵人從己方地盤獲取糧食補給,儘可能降低續航。即便地盤丟失,敵人也別想得好。
沉棠一拳頭捶碎了桌桉,怒罵道:「真他大爺的損人不利己。燒毀了已經耕種下去的種苗,待我等拿下燕州全境,當地的庶民如何生存?他們不得吃飯嗎?要餓死人!」
如今春耕剛過,秋收未至。
燕州只剩下半個能撐多久?
根本撐不到秋收的。
這堅壁清野的目的,不為防禦,更多的是給聯盟軍製造麻煩,真是損人不利己!
這些糧食不是聯盟軍續航回血的糧食,是燕州本地庶民救命的糧食!思及此,沉棠便覺得腦中有一根弦在突突亂跳,隨時在崩壞的邊緣試探。倘若聯盟軍不管,一年沒有收成的庶民日子如何,她幾乎不敢想像……
必是人相食的人間地獄!
但,聯盟軍會管嗎?
沉棠對這個問題不敢多想。
她不想,不代表問題就解決了。
輾轉反側了一夜,她還是打算試探一下章賀的口風。章賀跟盟主黃烈走得近,章賀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黃烈的態度。只是她剛起了一個頭,便遭到了陶言的嘲諷。
他譏嘲道:「沉君慣會狗拿耗子。」
沉棠一個眼刀甩過去。
「陶慎語,不會說人話就不要亂吠!」
陶言呵呵冷笑一聲,陰陽怪氣:「是是是,在座只有你沉幼梨是真君子,吾等皆是小人。只是,沉君子做戲也做得過了。手伸得長,連不是自己治下的庶民也體恤憂心。鄭喬都不擔心的事情,你操起這個心。」
沉棠抓起手邊的書簡就丟過去。
同時激情開麥。
「陶慎語,**你祖宗十八代!」
一腳踩上桌桉,擼起袖子,欲衝過去將陶言暴揍一頓,奈何顧池幾人早有防備,一左一右將她架住,好說歹說才安撫下來。陶言一時不查被砸了個包,氣得臉都歪了。
章賀看着底下亂糟糟一幕,再度心累。
他就不該來的。
陶言嘴欠,一天不找罵就不痛快,明知道沉幼梨會發瘋,還樂此不疲。不過,沉棠這麼莽也出乎章賀預料。敵人堅壁清野會給己方帶來什麼麻煩,大傢伙兒心知肚明,但都默契裝聾作啞。誰知道沉棠會主動戳破,將大傢伙兒都無視的問題端到明面上來。
如何解決饑荒?
最粗暴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拿出糧食。
問題來了——
誰出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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