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木耳部落。
十烏部落的佈局模樣大多雷同。
區別只在於規模和位置。
鹽販第一次來十烏走商那會兒還是小年輕,花重金拜了位「師傅」,做的第一筆生意就是塔塔木耳部落。作為毗鄰永固關的部落,塔塔木耳的規模和實力都屬於中上。
離得近,消息敏銳,春獵方便。
往往能吃到第一波「肥肉」。
關內來的商隊也喜歡來這裏。
不少沒固定資產的十烏青年還會衝着這些優點來投奔,久而久之,實力就強了。
只是——
永固關一戰過後,十烏上下,包括塔塔木耳部落的日子就開始難過起來。途徑永固關是走私最方便暢通的商路,但現在永固關被封,九成關內物資無法過來。
剩餘一成?
那是走私商販走其他偏僻危險商路,繞過永固關運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工成本暴增,商品成本應聲上漲。他們這樣規模的部落,便是想買也搶不過那些大部落。
部落首領正愁得不行。
甚至還派青壯去邊境附近尋找無人看守的城牆,看看能不能打個洞偷渡過去。
結果——
還未靠近就被永固關駐軍發現。
丟下兩具倒霉鬼屍體,狼狽逃回。
這一日,帳外聽到自家小子高呼。
「阿爹阿爹,商隊來了!」
部落首領登時來了精神。
「什麼?真來了?」
出帳一看,還真是商隊。
商隊首領還是眼熟的死胖子。
他瞬間換上笑臉:「好兄弟!」
鹽販也擠出諂媚的笑,迎上前,張開懷抱,與那名絡腮鬍部落首領來了個大熊抱。
手掌拍打背部,啪啪悶響。
部落首領:「好久不見你來了。」
鹽販笑呵呵道:「自然是因為家中有喜事,照顧婆娘孩子費了點兒功夫。最近還走了好運,拿到一批上好的貨,這不惦記兄弟以往的厚待,第一時間給你送來麼?」
部落首領也不是傻的。
攬着鹽販肩膀到一旁低語。
「不都說那姓沈的斷了你們的財路,不允許你們再做這門生意麼?你怎麼來的?」
鹽販也跟着壓低聲:「俺兒出息,入官署謀了個職……有好處自然要照顧他親爹。」
部落首領大驚:「不怕被發現?」
鹽販一副「你這就不懂了」的表情,哂笑:「關內有句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上面不允許的事情多了去了。用錢打通人脈,誰會傻得上報,斷了自己的財路?」
部落首領一琢磨也對。
又問這次有什麼好貨。
鹽販帶他看了其中一車。
打開,一塊塊規整的鹽坨用蠟黃的油紙包裹着,打了個漂亮的結。鹽販小心翼翼取出一塊,打開,捻了一撮讓部落首領嘗嘗。部落首領見過好貨,嘗過更是眼前一亮。
忙道:「賣多少?」
鹽販伸出一隻手,五指大開。
部落首領遲疑:「有些貴……」
「這可都是好東西!知道不,精鹽,擱在關內也要這個數!」鹽販單手比了個大數,跟他耐心勸說,「你也知,現在貨進不來。俺賣這數,已經是看在兄弟面子上了。」
部落首領:「還有別的不?」
鹽販道:「有有有。」
他雖然是鹽販,但不是只賣鹽。
這次走商貨量太大,他將大部分都留在了相對安全的地方,自己則帶着一點兒貨物和人手來塔塔木耳部落進行交易。又開幾口箱,裏面裝着的都是其他日常必需品。
部落首領心動,但橫不下心。
鹽販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老大哥,橫豎不是你一個部落需要這些,為何不聯合起來一起吃了這一批貨?你也知道,現在風口太緊,那位沈君又是個刻薄暴戾的,若被抓住一回,俺還不被剝掉人皮點了天燈啊?這一趟來的真不容易,就算有俺兒掩護,還要餵飽永固關那些豺狼。」
部落首領遲疑。
現在缺東西缺太緊。
鹽販開價雖高,但也不算太黑,跟其他商路偷渡過來的天價相比還算友好。
若錯過這一次,下一回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內心的天平已然有了結果。
「行!」
他咬牙答應。
只是看鹽販的餘光泛着些狠意。
鹽販腆着臉,只當自己沒看到。
若是以往,他們這些走私商販是不敢獅子大開口的,按照市場行情走,否則容易引來殺身之禍,人貨兩失——十烏可不會講生意場信譽,更不知買賣不成仁義在的道理。
殺了就殺了。
但現在,商隊都進不來。
這些競爭不過大部落的部落,還指望自己拿貨,心裏再不爽也不會下殺手。
部落首領:「但老弟啊,湊錢要點時間。」
「不妨事,俺可以等。」
部落首領讓人去取貨款,又恢復此前笑談爽朗的模樣,還熱情讓鹽販到處逛逛。
遠遠的,途徑一處馬棚。
鹽販瞧見一名洗馬女奴跪在地上,滿是污垢的臉上帶着幾分安寧祥和,正虔誠閉目祝禱什麼。部落首領循着視線看過去,奸笑:「怎麼,這女奴是不是長得很標緻?」
鹽販:「……」
標誌?
沒法昧着良心說這倆字。
那女奴蓬頭垢面,滿臉棕黃,險些瞧不出人樣。作為老江湖,他自然知道十烏某些習俗,一眼便看穿女子的身份——因為每個部落都是男多女少,女性極其匱乏,中低等規模的部落盛行「共妻」,一女服侍父子或是兄弟幾人,這樣女人都不夠分,這導致多出來的男性成了隱患。為了安撫這些隱患,部落都會斥資買進幾個廉價女奴。
這種女奴地位低下,不是沒生育能力,便是上了年紀,年老色衰……屬於這個部落的單身男性共有的。
她們壽命短暫,從被買到部落開始,短的活一年半載,長的活個三五年……
眼前這洗馬女奴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鹽販心下同情,也無能為力。
「我只是好奇她在做什麼……」
部落首領一臉晦氣地啐道:「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奴隸開始神神叨叨,動不動就口念先祖。」特別是有男人找這個女奴的時候,女奴總要一臉痛苦叱罵。
諸如先祖澤被大地,無私仁慈、公正廉明,兼愛子民,自己更是大金烏一脈,血統高貴,如此對待她是走邪路,背叛先祖,這些不肖子孫一定會遭報應什麼的。
部落首領一臉鄙夷:「其他奴隸也被她帶壞,幹活兒都沒以前積極了。」
呵呵,要不是一時半會兒買不到合適的,這洗馬女奴早就被馬鞭子打死了。
鹽販先是一怔,旋即想起什麼。
不自然地應和兩句。
「帶壞?那不是很麻煩?」
女奴這些話,怎麼有些耳熟?
他記得,這些好像是先前在十烏流民山谷,天降石碑上的內容?出於好奇還跟着背了幾段。沒想到十烏祖宗顯靈之後,碑文內容還傳到了如此遙遠的塔塔木耳。
部落首領輕描淡寫道:「有什麼麻煩?奴隸就是奴隸,不聽話打死就行。」
鹽販面上笑容應和,內心戰慄。
一拿到貨款,清點無誤,他就馬不停蹄離開,生怕走晚會被部落首領咔嚓。
部落首領還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揮手別:「好兄弟,有好東西要記得咱。」
鹽販答應爽快。
「好說好說!」
看他火燒屁股一般狼狽的逃跑背影,虞紫嘴一撇:「你這人膽子小,可剛才編排主公倒是挺溜,張口就來。」
鹽販心虛抹去汗液。
賠笑道:「草民只是為了哄騙那人,並非真心詆毀沈君,就算給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啊!而且,十烏異族最是反覆無常,萬一他中途反悔了……這、這草民就這一條命,丟了可就撿不回來了……您方才也見了那女奴的模樣,草民心裏能不慌麼?」
「哼!」
一說起女奴,虞紫心情微沉。她想起自家阿娘被拐賣給第一家過的日子。給父兄三人當共妻,被踐踏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與那名女奴何其相似?
虞紫帶着鹽販與看守貨物的呂絕會合,後者正坐在貨車上,左手卷着一本兵書看得津津有味。聽到動靜才抬頭,笑問道:「怎得,瞧微恆興致不高,是生意沒成?」
虞紫:「錢都拿到了。」
「那是為何?」
虞紫說了那名洗馬女奴,不解:「如此缺女人,為何又不肯善待她們?」
呂絕自己當過奴隸,很懂。
「誰跟你說缺什麼就會愛惜什麼?他們不是缺女人,是缺年輕能生的女人。為的是那具身體生下的孩子,又不是單純圖個『女人』。而且,不論女人過得好不好,孩子都能生下來,為何還要費心思善待?年老或是不能生的女人更是浪費口糧的累贅。」
虞紫神色倔強地抿緊了唇。
呂絕輕聲喃喃:「男人其實也一樣。」
虞紫看他。
呂絕從一堆貨款中取出一面精緻的金柄小鼓,鼓面材質特殊,譏嘲。
「弱者不分男女。只要是弱者都會被踐踏。或是成為字面意義上的盤中餐,或是被人剝皮拆骨製成擊手中這面人皮鼓,能操勞而亡都算是主家仁慈了。」呂絕將人皮鼓丟了回去,突然想到一個細節,追問,「你方才說那女奴『帶壞』了不少奴隸?」
虞紫點頭:「是啊。」
呂絕沉着臉色思索了會兒。
「咱們去下一個地方,你注意那部落的奴隸,看看是不是也這般……」
「嗯?」
「十烏怕是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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