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微弱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從後院側廂傳來,睡在外間的女人聽到動靜,披衣起身。屋內緊跟着亮起燭光,驅散沉重陰寒的黑暗。湊近了,還能聽到病患細碎呢喃聲。
「水、水……水……」
女人溫聲道:「水來了。」
說着小心翼翼將床榻上的病患扶起來,讓她能側着頭,小口小口抿着溫熱的水。隨着液體淌過喉嚨,短暫緩解那股烈火灼燒般的乾澀。她動了動唇,小口改為大口。
不一會兒,一碗溫水見底。
病患也稍稍恢復了意識。
「敢問恩人……」
她記得清楚,自己白日被人救了。
正是現在照顧她的人。
「恩人不敢當,說起來還是女郎當年一言之恩幫奴家解了圍,如今不過投桃報李。」她小心將病患放下,掖了掖被角,柔聲道,「白日女郎病得重,還未來得及告知——奴家已將女郎來歷上報此間的家長。家長他仁善寬和,叮囑說讓女郎放心在此養傷。」
聽到自己來歷被上報了,病患心中一緊,又聽後面一句,才稍稍安心下來。
她也識趣,知道自己身份問題。
「待病癒,吾便與主家辭行。主家仁善,吾卻不能『恩將仇報』,給府上招致禍端。」她身子虛弱又燒得嚴重,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嗓子冒出強烈癢意,又咳嗽起來。
許是白日睡得多了。
此刻再怎麼頭昏腦漲也睡不下,女人見她睡不着,也擔心對方後半夜要起夜,便將被褥抱了過來,睡在不遠處就近照顧。她主動挑起話題:「女郎怎會在此處?」
這名女郎可是孝城貴女。
其父位高權重,手握重兵。
而她?
她雖出身名門旁支,但父親這一脈卻是江河日下,父親又是個眼高手低之人,自身能力不行便想着琢磨歪門邪道。見女兒小小年紀生得好,便忍不住動了歪心思。
先是攀附族叔,厚着臉皮將她養在族叔家,允她念書識字,私下聘請精通舞樂的西席授課,為她經營名聲,藉此攀上一門不錯的婚事。奈何,世事難料,旦夕禍福。
病患:「無親無故,一路乞討而來。」
她聲音沙啞,語調平靜。
實際上吃的苦頭,非外人能想。
女人聞言,心下唏噓。
「你呢?孝城之後,過得可還好?」
她對女人原先沒什麼印象。
但女人說「一言之恩」,再加上對方那張出眾的容貌,終於在記憶一角找到碎片。
對方是一名還未正式上台便美名遠播的舞姬,一眾年少翹首以盼的佳人。如此艷名,固然給她帶來了一堆追捧,但也招致這些男人背後那些被冷落多年的女人怨恨。
其中便有一出身不錯的婦人帶着一眾家丁護衛打上門,揚言要撕爛她的皮囊,扒光她的衣裳丟到街上供路人圍觀欣賞。
病患偶然遇過,阻止此事。
美貌並非舞姬之過。
聞着味過來的蒼蠅才可恨!
女人淺笑道:「還好,家長是個體貼人,這一兩年待奴家一直不錯。府上也沒正經主事,日子過得倒是比曾經好太多。」
病患道:「如此倒是因禍得福。」
女人怔了一怔,嘆道:「倘若孝城上下數萬能免遭屠戮,不要這福氣也罷。」
她的命本來就苦。
再差一些也就那樣。
在她十歲那年,因族叔牽連沒入賤籍,婚事涼了不說,未來夫家對她畏之如蛇蠍,急着撇清干係。未曾念着一點舊情搭救她。她只得靠着這張臉和天賦,外加嘴巴甜,得了掌事喜歡,視為「奇貨可居」的「貨」,精心教導琴棋書畫、歌舞聲樂,尤其歌舞一道。
若孝城沒出事……
恐怕,此時的她已是四寶郡風流才子追逐的「第一舞姬」。以色侍人換來的待遇,算得上榮耀嗎?那些文人士子、世家年少,嘴上甜言蜜語也不過是為了一親芳澤。
揭開這層薄薄遮羞布……
便會露出赤裸裸的世俗欲望。
她青春正好,便是第一流,一旦春華老去——呵,美貌身段會被歲月摧殘,但這些名流文士、世家年少的權勢地位不會,他們會去追捧下一個青春正好的新人。
人生啊,際遇無常。
兩個妙齡女子深夜低語。
說到苦難處,眼角也泛起淚光。
咚咚咚。
清晰的敲門聲在黑夜中響起。
病患神經緊繃。
女人披衣,起身看向窗上剪影。
小聲說道:「是家長,女郎勿要擔心。」
病患這時才尷尬想起來,自己住着恩人的房間,而外頭是府邸家長,自己才是煞風景的那個。女人起身開門,門外果然站着公西仇。只是她敏銳發現對方周身氣息有些低沉,這是認識這麼久,不曾見過的。她心下猜測,莫非是家長碰見什麼糟心事情了?
公西仇視線落向另一處。
女人了悟,合上門,跟上他步子。
「將軍深夜前來,可有要事吩咐?」
這是不曾發生過的。
哪怕外人默認女人是公西仇屋內侍妾,哪怕這男人一直吝嗇沒給名分,但府上就這麼一個女主人,地位不同。唯女人心知肚明,年輕將軍一心尚武,沒男女之心。
即便有,那女人也得扛得住打,打不死或將公西仇打死,才符合擇偶標準。
公西仇半晌才道:「你這兩日收拾一下東西,我派心腹將你送離此處,去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在那裏安心隱居,可保無虞。」
女人一怔:「送離此處?那將軍……」
公西仇皺眉:「有些私事要處理,無論成功與否,掀起的波浪,擦個邊都能將你送到閻王殿報道,我不想害你。」
二人雖無男女之情,但相處久了,真心換真心,公西仇也逐漸將她視為妹子。既然是兄妹,替她打點好退路,理所應當。
女人聽出問題的嚴重性。
本想張口說留下來,但卻苦澀發現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留下來也是累贅。
「好,待將軍事成,該如何找您?」
「不用找了。」公西仇漠然道,「這種夾雜着腥風血雨的日子,不適合你。」
女人心中一痛。
深覺無力。
公西仇看着月色:「那是我長大的地方,是我的故鄉,你或許能給它帶來新生。」
「將軍不行嗎?」
「你不懂,我本該死在滅族那一日。是我違背天意,祈求神讓我苟活至今。這麼多年,仗着沒有族老棍棒約束,族碑明文禁止的事情,我幾乎幹了個遍,我的肉身回不去那片故土啦。」公西仇灑脫道:「你也不用多傷感,只待肉身解脫,遊子的魂,會在神的指引下,回到她的懷抱。」
女人不懂公西仇這話背後的故事。
但——
「奴家斗膽,家長可否賜名?」
公西仇不解看着她。
但還是滿足她的請求。
說起來——
自己好像從未問過她叫什麼。
沉吟了會兒。
道:「那就叫『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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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ψ
女人的名字出自論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過去的無法挽回勸阻,未來的還來得及防範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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