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紹卿來到禮部南院時,
只見上千人的士子已經把張貼榜單的照壁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擠在最裏邊的士子一遍又一遍在榜單上尋自己的名字。
既便找不到,也是久久不願離去。
更有甚者雙手抱頭蹲在榜單下嚎啕大哭。
而圍在外層的士子卻因為進不去急得滿頭大汗。
一些官員和勛貴則站在遠處對着士子指指點點,或搖頭嘆息。
當然,也有欣喜若狂的,裴紹卿就看到一個弘文館的同窗操着生硬的雅言逢人便說,我中了,我考中了,然後大笑。
沒錯,渡邊麻呂考中了!
而且還是超難的進士科!
狄光昭、範文雄還有泥涅師亦步亦趨的跟在渡邊麻呂的身後,都是一臉便秘的表情。
看到裴紹卿,狄光昭便哭喪着臉說道:「大哥,我現在嚴重懷疑批卷的考官是瞎子,渡邊這矮子居然也能中進士科?」
「裴桑,我考中了,我考中進士科了!」
渡邊麻呂也看到裴紹卿,當即激動的迎上前來。
「渡邊,恭喜你啊。」裴紹卿叉手說道,「沒準再過二十年,你就是咱們大唐的宰輔,哥幾個都要仰仗你的庇護。」
「沒有,那不至於。」
渡邊麻呂聞言有些興奮,又有些期待。
按唐律,考中了進士科就能外放當官。
這也就意味着他即將要在大唐開啟全新的人生。
渡邊麻呂卻不知道,他的人生其實是裴紹卿幫他改的。
本來按照正常軌跡,禮部試每年舉行,但是每科只取幾十人。
是的,你沒有聽錯,大唐的科舉考試每次只取幾十人,其中又以明經科為主,考中進士科的士子更是鳳毛麟角。
按照這個錄取比例,渡邊麻呂不可能中。
而這也是有唐一代,許多宰相遺憾不是進士出身的主要原因。
因為進士科真難考,取中率真的很低,不說萬里挑一,千中選一是名符其實。
但是這一科禮部試,由於裴紹卿對武則天的潛在影響,導致武則天對禮部試做出了顛覆式的變革,不僅實施了糊名、鎖院等措施,保證考試公平,同時加大了錄取力度,從每科錄取數十人,增加到一百餘人!
這個錄取率其實跟明清時代差不多了。
因為明清時代的錄取人數雖然要更多,但是三年一科,大唐卻是一年考一科,所以平均下來每年的錄取人數差不多。
五人正說話間,又一個士子飛奔而至。
「我中了,哈,我中了!」士子一把抓住裴紹卿胳膊,忘乎所以的大吼大叫,「裴兄我考中了,而且是狀元!」
「我是狀元,哈哈!」
裴紹卿定睛看,卻是宋璟。
宋璟已經興奮得手舞足蹈。
因為這次科考真是出乎他的預料。
他原本都認為自己這一科沒戲了,結果卻大謬不然,非但考中了,而且還是第一名,被天后授予狀元之名。
狀元之名也是頭一次出現。
之前的科考是沒有狀元的。
也就是說,他宋璟是大唐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文狀元!這可是要載入史冊的,想到這,宋璟就高興得想要哭。
我要回家,我要祭祖。
我要把這個消息祭告列祖列宗!
在宋璟的身後跟着姚崇和張說。
不過相比宋璟的喜形於色,姚崇和張說卻是一臉沮喪。
兩人中又以姚崇最為沮喪,因為他今年已經三十二歲,按照國子監的條令,他早就沒資格留在國子監讀書。
但如果回家讀,根本不可能靜得下心。
所以今年是他最後的機會,錯過今年就很難再考中了。
結果還是沒中,反而是自我感覺不太好的宋璟考中了。
不過,姚崇也還是替自己的這位同窗兼好友感到高興。
但總會有人接受不了事實,想着通過鬧事來改變結果。
「有黑幕,這次禮部試一定有黑幕!」一個落榜的士子聲嘶力竭的道,「渡邊麻呂一個連雅言都說不流利的倭人居然能考取進士,我等熟讀經書的大唐士子卻紛紛落榜,天下又哪有這等道理?這中間一定有黑幕!」
「走,我們去大明宮敲登聞鼓!」
「我們要向天后舉報這一科禮部試!」
士子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試圖挑起眾怒。
但馬上就有士之反駁道:「得了吧,這次禮部試堪稱是有唐以來最嚴一科,不僅考前三天便實施鎖院,考生的考卷還必須糊名批閱!」
「閱卷的房官根本就不知道考卷是誰的。」
「再還有,往科最多取五十人,這一科卻取了百餘人。」
「取中率是往科的數倍,你卻還是不中,除了怪自己讀書不精,還能怪誰?」
此言一出,頓時惹來眾人附和,把試圖挑起眾怒的那個士子懟了個臉紅耳赤,一場風波未及醞釀便被扼殺在萌芽中。
而這,也是裴紹卿特意跑來南院的原因。
因為武則天曾親口說過,只要涉及安全,守捉司就什麼都要管,不只是邊陲,長安的安全更要管!
如果套用上一世的名稱,
守捉司現在基本上就是國家安全委員會。
確定禮部南院這邊不可能出現什麼亂子,裴紹卿還是留張小乙帶幾個人盯着,然後帶着崔二郎和青玄回到了翰林院。
結果剛走到翰林院門口,便看到劉禕之從右銀台門急匆匆出來。
迎面見到裴紹卿,劉禕之便大喝一聲道:「裴紹卿,你給我站住!」
「老劉,咋這麼大火氣?」裴紹卿翻了翻白眼說道,「體內有火,就到咱們神仙居找個小娘泄泄火,不要老是憋着,會憋壞身體的。」
「少跟我扯這些沒用的。」劉禕之沒好氣道。
「適才天后召見我說,從這一科開始,禮部試每年取士一百餘人,並且要把其中成績最優異者十餘人充入翰林院,這是你的主意,是嗎?」
「怎麼?」裴紹卿道,「我替你要人來,你不高興嗎?」
「高興?我高興個球!」劉禕之難得爆了粗口,「你知道翰林院有多窮嗎?哦不對,翰林院其實不窮,窮的是我們學士院。」
「學士院不是朝廷正式機構。」
「除了我們幾個翰林學士外,其他吏員太府寺都是不給俸祿的。」
「他們的俸祿是內帑撥給的,但是內帑是統一撥給,而不是按人頭撥給,你懂我的意思嗎?你一下塞進來十幾人,每個人的俸祿就少得可憐了。」
「害,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裴紹卿哂然道,「就這?讓學士院變成為正式機構,再多爭取幾個名額不就什麼都解決了?」
「事情哪有你說的這麼容易。」劉禕之道,「現在都在精簡機構,政事堂的宰相們恨不得把我們學士院給裁撤掉,還想加人?你做夢吧。」
裴紹卿道:「宰相們想裁撤學士院,恐怕並不是為了精簡機構吧?」
政事堂的宰相們之所以想裁撤學士院,是因為他們知道武則天創立學士院的用意。
武則天之所以要在翰林院弄個學士院,並把劉禕之、元萬頃、范履冰和周思茂他們四個人塞進學士院,就是當成未來宰相培養的。
政事堂的宰相們感受到了威脅,所以才會想方設法針對學士院。
「反正結果都一樣。」劉禕之說道,「你這次真給我出了個大難題,要說給我們學士院要來十幾個新人,而且進士科的新科狀元、榜眼以及探花都在其中,我們還是很高興的,但是俸祿真的是個大難題啊。」
「這事就交給我吧。」
裴紹卿拍拍胸脯道:「你還是想想怎麼培養他們吧。」
「交給你?」劉禕之道,「你是說,你給他們發俸?」
「老劉你說什麼呢,怎麼可能是我?」裴紹卿說道,「是天后。」
說此一頓,又小聲說道:「天后估計是想讓你欠我個人情,所以故意沒有跟你說,其實我早就已經跟天后說了,我們守捉司每年會向內帑上供一筆錢,專門用來給翰林院的供奉還有學士發俸祿,標準比照京官上浮兩級。」
「真的嗎?」劉禕之聞言大喜過望道。
「當然是真的。」裴紹卿道,「我們什麼關係,我還能騙你?」
頓了頓,裴紹卿又接着說道:「另外呢,我打算在翰林院弄一個堂廚,專門替翰林院裏當差的同僚、吏員提供堂食。」
「政事堂的宰相不拿我們翰林院當回事,」
「但是我們得拿自己當回事,你說是吧?」
現如今,守捉司已經有錢了,而且長安的商業化之路也已經開始發力,這也意味着,將來守捉司的財力只會越來越雄厚。
給翰林院的幾十上百號人發俸祿真不算啥。
畢竟還要贍養邊關幾十個守捉城幾十萬人!
「對對,是是。」劉禕之大喜道,「早該如此。」
頓了頓,劉禕之又愁眉苦臉的道:「不過我該給他們找點什麼事情做呢?」
「害,這個還用我說嗎?」裴紹卿道,「太宗不是說過,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當然是讓他們修史著書啊。」
這些修撰、庶吉士啥的可是未來的宰相。
當然要讓他們修訂史書,這是養望的終南捷徑。
「讓他們修史?」劉禕之瞠目結舌道,「那我們做什麼?」
「你們做什麼?」裴紹卿沒好氣的道,「你們當然是處理國家大事了,你們幾個馬上就要進政事堂當宰相,還需要靠修史來養望?」
「又在那胡說。」劉禕之嘴上否認,心下卻是充滿了期待。
因為這次進宮,劉禕之明顯感覺到了天后對他態度的變化。
「噢,對了。」劉禕之又道,「天后又向我問了薛元超之事。」
裴紹卿心頭一凜,沉聲說道:「老劉,你沒說薛元超可能造反的事吧?」
「沒說。」劉禕之搖搖頭說道,「薛元超畢竟是宰相,在沒拿到真憑實據之前,我不好在天后面前妄加揣測的。」
「這就好,這就好。」
裴紹卿點點頭道:「你要是說了,估計就進不了政事堂了。」
道理是明擺着的,劉禕之如果拿這事向武則天告密,那麼在武則天的內心裏,劉禕之的定位立刻就從國之棟樑變成了告密者。
從此,劉禕之就只能當一個酷吏。
劉禕之想了想又道:「不過,紹卿,薛家真會造反?」
「怎麼?」裴紹卿反問道:「老劉你可是覺得不可能?」
「昨天跟你討論後,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劉禕之點了點頭,旋又說道,「不過思來想去總覺得可能性不大。」
裴紹卿道:「老劉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劉禕之道:「道理很簡單,造反必須得有軍隊吧。」
「如果說五個宰相同時發動兵變,可能性就極大。」
「因為劉閣老宰執數十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許多武將他的舊部。」
「但如果只有薛家,那就不值一提,薛元超當上宰相才不過幾年,既沒有兵權,也不像劉仁軌門生故吏遍天下。」
「所以薛家若造反,那是找死。」
「朝廷分分鐘就能夠滅了他們。」
「呵呵。」對此裴紹卿就只有倆字。
劉禕之便眉頭一皺,問道:「難不成薛家還真有可能成事?」
「不是有可能成事,而是很有可能成事!」裴紹卿環顧左右,見四下里沒人,又壓低聲音道,「挾天子以令諸侯,天皇!」
「天皇?」劉禕之聞言勃然色變。
「不行,我得回去!」說完又要往回走。
「老劉,你是不是傻?」裴紹卿趕緊伸手拉回來。
「這種事情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你敢跟天后說?」
劉禕之聞言神情一凜,是啊,這可是涉及到了天皇。
身為天后近臣,天后對天皇的感情他們也是知道的。
要是讓天后心生誤會,以為他們急於搏取勸進之功,輕則罷官去職,重則有可能流放蠻荒不毛之地,此生再不得回長安。
好半晌,劉禕之又皺眉說道:「那我們就什麼都不做?」
「那也不是。」裴紹卿略一沉吟之後說道,「我聽人說,左金吾將軍丘神勣忠勇無雙,十分熱衷於保護天皇的安全。」
劉禕之聞言便懵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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