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晨鼓才剛剛敲過,劉福便來到樂遊原。
「裴司丞。」賓主敘完禮之後,劉福笑問道,「在下這麼早過府前來拜訪,沒有打擾到你與公主休息吧?」
「劉管家現在說這話不嫌太晚了嗎?」
裴紹卿道:「打擾都打擾完了,說又有何益?」
劉福便有些接不上話,裴司丞怎麼不按套路說話?
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是應該很大度的說一聲「沒有」麼?
「劉管家。」裴紹卿打個呵欠,又道,「是不是為了昨天的事?」
看到裴紹卿這樣,劉福真想起身就走,因為他覺得裴紹卿未必就有多重視這件事,單靠阿郎一人熱心,只怕也是辦不成這件事情。
畢竟最重要的竹紙還在裴紹卿的手上。
不過最終,劉福還是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
為了劉家,他個人受點小小的慢待又算得什麼?
「劉管家,你多擔待,我不是故意要怠慢你啊。」裴紹卿又打了個呵欠,解釋道,「實在是這幾天事多,沒有睡好。」
「昨晚上,我又是一夜操勞。」
「這會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這樣啊。」劉福頓時感覺舒服多了,又說道,「要不然,我改天再來?」
「這個倒是大可不必。」裴紹卿擺擺手又說道,「反正上午也睡不成了,一會我還得去趟國子監,劉管家,我們還是趕緊說正事吧。」
「好。」劉福點點頭道,「裴司丞,我家阿郎已經點頭了。」
「閣老能為普天之下的寒門士子着想,着實讓晚輩欽佩。」
裴紹卿向着崇仁坊劉府方向遙遙一揖,又道:「那麼現在,我們就直奔主題吧,這件事於劉閣老,是為了實現理想,但是於我卻是為財。」
劉福笑道:「好教裴司丞知道,劉府開銷也是頗大,所以。」
「我懂的。」裴紹卿微微一笑,又說道,「賺了錢兩家平分。」
「裴司丞仗義。」劉福豎了一下大拇指,又道,「具體如何辦?」
裴紹卿道:「此事還需從國子監以及各個州府的解額開始着手,再具體一點說,就是增加寒門子弟的解額!」
「增加寒門子弟的解額?」
劉福皺眉說道,「裴司丞,這怕是沒用吧?」
「各個州府甚至國子監中,寒門子弟的解額比率並不低,就按永徽律疏的規定,寒門子弟的解額比例,不得低於四成。」
「但沒用,根本沒那麼多寒門子弟考科舉。」
「所以就算將解額比例提高至八成又如何?」
「劉管家,這只是第一步。」裴紹卿微笑道,「只是販賣焦慮而已。」
「販賣焦慮?」劉福茫然,「什麼焦慮?讓那些個世家高門焦慮嗎?」
「是的。」裴紹卿道,「寒門子弟的解額增加,世家子弟的解額就會相應減少,世高家門就難免焦慮。」
「未必。」
劉福道:「我剛才說了,有能力參加科舉的寒門子弟根本沒那麼多,所以最終,仍舊要從世家子弟中補足解額缺口。」
「比如這科,世家子弟的解額甚至超過九成。」
「那是以前。」裴紹卿道,「以後就不一定了。」
「嗯?」劉福心頭一動,忽然之間就想明白了。
裴紹卿是要側面迂迴啊,加重世家高門的焦慮。
裴紹卿又道:「劉管家你想,當那些世家高門得知,今年開始,世家子弟的解額進一步減少,然後市面上突然之間出現了物美價廉的經史子集,他們會做何感想?」
「那還用說。」劉福沉聲道,「當然是將之高價搶購,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些經史子集流入寒門子弟之手。」
「如若不然,」
「世家子弟的解額就真少了!」
「說的就是!」裴紹卿擊節道,「這就是賺錢的機會!」
說到這一頓,又道:「只有世家高門變得焦慮起來,才有機會的賺錢!要不然怎麼將錢物從他們的口中摳出來?」
「明白了,我這便回報阿郎。」
劉福點點頭,又道:「那麼首批經史子集有多少冊?」
裴紹卿說道:「首批經史子集針對的是長安城的頂級世家,所以數量不用太多,兩千冊就差不多夠用了。」
「才兩千冊?」
劉福皺眉道:「這能有幾個錢?」
「劉管家可不要小看這兩千冊。」
裴紹卿說道:「若是作價一千貫,那便是兩百萬貫!」
「啥,作價一千貫?」劉福瞠目結舌道,「這又不是傳世孤本,怎可能賣出這麼高的價格,需知那些個世家高門也不是傻子。」
「那些個世家高門當然不是傻子。」
裴紹卿道:「正因為他們不是傻子,所以才會高價競購這兩千冊經史子集,以免這些書籍落入寒門子弟的手中。」
劉福又道:「具體該怎麼做?」
裴紹卿道:「你且附耳過來。」
劉福便真的附耳過來。
裴紹卿如此這般說了。
劉福聽了,嘆服不已。
……
次日上午,政事堂照例議政。
今天討論的是科舉考試改革。
武則天已經在努力改革科舉,但效果不彰。
作為武則天的心腹,劉禕之有責任也有義務替她分憂。
劉禕之道:「太后,今科制舉又只有不足十名寒門子弟取中,其中一人還是倭人,此與制科的開科取士之宗旨嚴重背離。」
崔知溫道:「寒門子弟學業不精,如之奈何?」
「說的是。」李義琰道,「要說學生數量,國子監中的寒門子弟的數量其實並不少,天下各州府的寒門子弟數量更多。」
「但是數量多又有何用?」
「他們的學業實在是不堪。」
「朝廷總不能為了照顧寒門子弟就降低錄取標準吧?」
「降低錄取標準有何不可?」劉禕之道,「太后,臣提議讓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分開考試,然後按解額比例分別錄取。」
這話一出,就如一滴水進了油鍋,一下就炸開了。
「劉禕之,你這說的是什麼屁話?哪有這等道理?」
「讓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分開考,再按解額錄取,你是要歧視世家子弟嗎?世家子弟何辜,受此對待?」
「稟太后,此事萬萬不可。」
「否則我大唐必然生亂哪!」
除了劉仁軌沒說話,其他宰相都是異口同聲反對。
劉禕之便憤然說道:「就算不分開考試,增加寒門子弟解額比例總可以吧?而且不能虛予應付,必須得是實質的增加!」
一眾宰相便立刻閉嘴不說了。
老話說,做人做事不能太絕。
劉禕之是個老實人,但也不能逼他太甚。
不然真把他逼急了,以後跟瘋狗似的逮着他們咬,也是麻煩。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增加寒門子弟的解額,也沒什麼。
解額又不說明什麼,就算寒門子弟的解額增加到八成、九成,可最終考取的不還是那一成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擁有更良好的教育。
對寒門子弟的碾壓不是假的。
武則天便問裴炎道:「裴閣老,你以為呢?」
「臣可以此議甚好。」裴炎道,「理當如此。」
武則天輕嗯一聲道:「那麼增加到幾成為好?」
裴炎沉吟片刻後道:「原先規定寒門子弟的解額比例是四成,不如增加到六成?而且得嚴禁世家子弟冒名寒門。」
「好。」武則天說道,「那便如此確定下來吧。」
話音剛落,劉仁軌忽然從椅子上顫巍巍站起來。
看到劉仁軌站起身,裴炎便莫名感到心頭一跳。
心說這個老東西已經有好多次朝議一言不發了,搞的自己都認為他已萌生退意,準備拱手將朝政的主導權讓出。
難道這是他的錯覺?
老東西又要亮出獠牙?
裴炎忽然感到一等不安。
郭待封、岑長倩和郭正一卻是精神一振。
說實話,因為劉仁軌太低調,拱手將朝政的主導權讓給裴炎,搞得他們仨在政事堂上也只能當應聲蟲,毫無存在感可言。
但是今天,終於要亮劍了嗎?
「劉閣老。」武則天道,「你有不同意見?」
「噢沒有。」劉仁軌道,「太后,老臣打算乞骸骨,告老還鄉。」
「乞骸骨?」武則天聞言一愣,這個可是有些出乎她的預料。
岑長倩等三人也是面面相覷,只有裴炎心頭狂喜,老東西這是要徹底退了?退了好,老東西退了之後,他就能大權獨攬,朝政就徹底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假以時日,他沒準可以成為長孫無忌一般的權相,豈不美哉?
武則天仿佛是被劉仁軌的這個要求驚到了,好半天沒有吱聲。
這個時候,岑長倩、郭待封、郭正一他們三個終於反應過來。
「劉閣老,此事萬萬不可哪。」郭待封急道,「您老乃是大唐柱石,朝廷缺了誰都行,唯獨不能缺了你!」
「還請閣老收回成命。」
岑長倩和郭正一也是長揖到地。
聽到這話,裴炎的臉卻黑下來。
什麼屁話?朝堂離了劉仁軌難道就不動轉了?
武則天仿佛也是終於回過神來,說道:「劉閣老,朝堂離不開你哪。」
劉仁軌誠懇的道:「太后,老臣年事已高,精力早已經是不比從前,還請太后看在老臣為了大唐鞠躬盡瘁多年的份上,放老臣還鄉吧。」
「閣老,你這……」武則天頓時間無言以對。
這時候,裴炎說道:「太后,按年齡,劉閣老也確實該頤養天年了。」
「好吧。」武則天嘆息一聲,又說道,「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劉閣老都八十多了,再讓你留在朝堂為大唐做事,的確是不近人情。」
頓了頓,武則天又道:「不過,劉閣老為大唐兢兢業業多年,勞苦功高,既便致仕也該有一等禮遇,不知劉閣老可有要求?」
「要求?」劉仁軌道,「老夫並無所求。」
「這怎麼能行。」武則天怫然道,「朝廷若毫無表示,豈非寒了天下人心?」
劉仁軌想了想,說道:「太后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老臣便抖膽提一個要求吧。」
說到這裏一頓,又道:「裴司丞不是準備刊印秘閣藏書中的經史子集麼?老臣想要以個人出資購買一千冊,然後免費贈送給國子監中的寒門子弟。」
「啊?」聽到這,不光是裴炎,岑長倩他們也愣在那裏。
劉仁軌又對劉禕之道:「劉祭酒,國子監中有寒門子弟一千餘人,老臣購買一千冊經史子集,差不多也可以分到人手一冊。」
「不過唯獨一樣,這一千冊經史子集不准帶走。」
「寒門子弟無論考取還是肆業,都不允許帶走經史子集。」
「這一千冊經史子集需留給後續考學的寒門子弟,這是老臣贈送給國子監寒門子弟的一份禮物,也算是老臣為大唐盡最後一份心。」
劉禕之便正了正衣冠,行了個稽首大禮。
「下官謹代國子監全體寒門學子,謝閣老饋贈!」
「不必謝。」劉仁軌道,「老夫也是寒門出身,深知寒門之苦,所以不希望國子監的寒門子弟重蹈覆轍。」
「謝閣老。」
劉禕之再稽首。
裴炎忍不住跟崔知溫、李義琰交換一下眼神。
按他們的本意,肯定是不希望劉仁軌這麼做。
國子監兩千多男學生,真有一千多寒門子弟。
這一千多寒門子弟的課業之所以不如世家子弟,就是因為受制於借不到書,幾乎沒有世家高門願意借書給他們讀。
既便是借,也只肯借很短的時間。
因為紙貴,寒門子弟又抄不起書。
所以寒門子弟想讀書,一靠聽講,二就是死記。
但是這樣讀書,怎可能讀得過有書的世家子弟?
但如果劉仁軌買一千冊經史子集,贈送給他們,結果就不一樣了。
那些寒門子弟都是肯下死力氣的,如果有了書,世家子弟根本讀不過他們,這樣的話等到明年的春闈,寒門子弟的錄取比例定會大大提高。
這樣一來,世家子弟考中的概率就大大減低了。
這怎麼行?這不是嚴重損害了世家高門的利益?
裴炎下意識的就想反對,但是轉念一想卻又忍住了。
因為劉仁軌告老還鄉後,他就成了唯一的輔政大臣。
到時候再改回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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