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詔令往往需要中書和門下二位大佬來商議,但商議得有地方吧,這個地方在門下省,叫做政事堂。
或是三高官官要商議事情,也大多都在門下省這裏進行。
於是政事堂漸漸就演變成了權利的核心地區。
此刻政事堂里,賈平安神色從容,而褚遂良面色冷峻,淡淡的道:「此事於民生大有裨益,但你卻說對天下大有好處,這不是荒唐是什麼?危言聳聽,這便是少年人的本事?老夫在朝中多年,你這等少年見過許多,但凡想一步登天的,就喜歡這般大話,可今日陛下和諸位相公都在,這等伎倆又有何用?」
許敬宗大怒,抓着茶杯就想扔,但被李治一個眼神瞥來,就放心茶杯,起身道:「你又懂的什麼?除去字寫得好之外,你還懂什麼?難道……」
「許卿!」李治壓壓手,他擔心許敬宗接下來會說褚遂良抱長孫無忌的大腿,才能官運亨通之類的話,那事情就麻煩了。
許敬宗悻悻的道:「不是老夫吹噓,你和小賈一起去地方為官,不出兩個月,誰強誰弱一目了然,若是你褚遂良勝了,老夫辭官歸家,可敢去?」
老許發飆了。
這個老東西、老官迷竟然把自己的前程丟出來當賭注。
這一刻長孫無忌心動了一瞬,但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
許敬宗就是個不要臉的,不值當為他打賭。
李治乾咳一聲,許敬宗拱手坐下。
褚遂良嗤笑道:「老夫豈會與少年打賭!」
賈平安拿起那幾張紙,淡淡的道:「大唐兵戈鋒銳,從立國始,不管是吐谷渾還是突厥,或是吐蕃,都在大唐雄師的打擊下紛紛潰敗,但隨着大唐的擴張,軍隊越走越遠,百姓越走越遠……怎麼控制?」
大唐的疆域在李治武媚之後就算是奠定了基礎,隨後李隆基四面出擊,大唐虎賁戰無不勝……
「那些大軍和百姓遠離了長安,相隔數千里,來往一次要幾個月,甚至是半年以上……敢問褚公,若是有人謀反,長安的大軍可能及時趕到?到了那時……該如何?」
「誰敢謀反?」褚遂良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大唐府兵的精銳就在長安,每年各地的折衝府也會抽調府兵來長安上番,這便是輪換,誰能謀反?」
大唐的上番制度比較有特色,原則上是距離長安越近的折衝府,抽調的人越多。每年各地的折衝府會分批去長安宿衛,一年幾批,地方若是有什麼問題,那些來上番的將士們就會第一時間反饋。
所以大多人看向賈平安的目光中多了些莫名的輕視。
這便是你的本事?
褚遂良的眼中多了譏誚之色,就像是看着黃口小兒般的,說道:「這便是你說的大好處?」
「當然。」賈平安想到了後來的大唐,「大唐人口繁衍生息,隨着人口越來越多,關中不堪重負……今年長安的糧草就有些緊張吧?」
李治點頭,無奈的抿抿嘴角,說道:「再這般下去,過幾年朕就只能去洛陽就食了。」
隨着長安人口膨脹,糧食越發的不夠吃了,皇帝只能帶着臣子軍隊去洛陽,叫做就食。
「府兵制靠的是什麼?」賈平安目光炯炯的道:「靠的是關中子弟!」
李勣點頭,「關中子弟驍勇善戰,聞戰則喜,大唐府兵的核心就是他們。」
老李的捧哏堪稱是天衣無縫。
賈平安暗贊一聲,說道:「府兵為何聞戰則喜?一是軍功封賞,二是授田免稅。軍士被招募,平日在折衝府操練,輪番來長安宿衛。戰時被徵發出征,戰罷歸來封賞,隨後繼續種地操練……這便是府兵。他們還得要自己準備軍資,橫刀、糧草、弓箭,甚至還得準備衣裳……每一夥還得湊錢準備馬或是驢,用於託運物資和傷病……這便是大唐府兵。」
「那又如何?」褚遂良問道,可卻發現君臣的神色有些異常。
賈平安認真的道:「關中土地以後可還夠嗎?」
眾人默然。
人口膨脹帶來的後果就是田地不足,加之權貴貪婪奪取,隨後均田制瓦解。
「當授田不足時,府兵從何而來?」
均田制無法實行下去,府兵制就是一個笑話。
「當大唐兵鋒遠離長安,遠離中原時,將士們如何輪換?最後只能淪為屯兵!」
「屯兵……陛下,那便是募兵的開端!」
這便是大唐府兵制的演變過程,最後府兵制完蛋,募兵制大行其道。
「到了那時,將領領軍屯守一地,麾下將士遠離中原,如何確保他們對大唐忠心耿耿?如何去獲知當地的情況?商人!貨物!」
安祿山要造反前,難道當地無人知曉?
知曉,也有人警告過朝中,可李隆基摟着楊貴妃在泡溫泉,樂不思蜀,楊國忠壓根就不是一個宰相的材料,對這些警告視而不見,最終轟隆一聲,完蛋……
忽略了情報的獲取和分析,這是安史之亂的起因。而府兵制的破壞,也是安祿山造反和大軍能長驅直入的根源。
李治在腦海里推演了一下這個過程,不禁驚訝的道:「府兵為關鍵。若是府兵敗壞,大唐也會敗壞……」
這個問題很犀利,但屬於長久謀劃,不是此刻能解決的。
褚遂良見皇帝讚許賈平安,就忍不住反駁道:「大唐將士忠心耿耿!這是臆測!」
長孫無忌想捂額。
你這個是狡辯啊!
李治看着褚遂良,右拳緊握,真想扔個什麼東西過去。他本想忍,可最後卻忍不住開口,「此一時,彼一時,賈平安說了兩處,一是因為關中土地不夠,會導致府兵制敗壞;二是大唐大軍以後會遠離中原,輪換不易,會淪為屯兵……
這兩處會導致朝中對大軍失去掌控,此刻未雨綢繆,從小處去分析各地的情況,以為朝中謀劃諮詢之用……可錯了?」
皇帝一般都是赧然一笑,此刻竟然親自下場,一番話近乎於斥責,讓褚遂良面紅耳赤,起身道:「陛下,此等事做就是了。」
李治深吸一口氣,長孫無忌卻沉聲道:「此刻便是在做!」
這個心腹今日被賈平安一番話說的語無倫次,思路凌亂的讓長孫無忌想打人,再讓他說下去,許敬宗那個老東西絕對會跳出來說這等人怎麼能做宰相。
褚遂良面色漲紅看了賈平安一眼,賈平安微微頷首,「褚公有話只管說。」
你不夠班!
這個頷首激怒了褚遂良,他大怒道:「你一個掃把星剋死了父母家人,上天沒收了你,陛下沒鎮壓你,你就該本分度日,可你卻四處鑽營,到處攪亂,是何居心?」
褚遂良失去了分寸,這是賈平安所期待的,他嘆息一聲,苦笑道:「人云亦云……某也不想辯解。」
你辯解什麼?
辯解你不是掃把星,褚遂良就會舉例說明,隨後就是一場亂戰,沒有勝利者。
但賈平安一個嘆息,卻讓人心酸。
許敬宗眼睛發紅,盯着褚遂良,突然蹦起來罵道:「賤狗奴!你口口聲聲說小賈是掃把星,他進了長安城之後克了誰?你說!說不出來老夫撕爛你的嘴!」
哦……
賈平安隱約聽到了皇帝的低嘆,是一種滿足和欣慰的態度。
老許為賈平安出頭,加分了。
「老匹夫!」褚遂良起身,開始挽袖子!
許敬宗冷笑,順帶還整理了一下頭髮,騷的一塌糊塗。
二人之間劍拔弩張,李治面色鐵青,實則心中暗爽。
長孫無忌知曉褚遂良想幹什麼,這廝被賈平安一番話說的無言以對,為了面子,只能直面許敬宗的挑釁。
「咳咳!」關鍵時刻,賈平安淡淡的道:「有事說事,許公,這樣不妥,咱們是讀書人,說道理怎麼能動手呢?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啊!」
許敬宗聞言不禁大笑,隨後坐下。
褚遂良站在那裏進退兩難,坐下吧,賈平安在盯着他,發誓要讓他今天灰頭土臉。
不坐下吧,難道真的和許敬宗來一場?
那個他也不虛,可賈平安那個小畜生剛才一番話讓他沒法動手: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他可是純正君子,豈能掉人設?
李治看了他一眼,拿起那幾張紙,「此事交給百騎去做。」
啪!
這話恍如一巴掌,打的站着的褚遂良臉上生痛。
皇帝把事情交給百騎,其一是讚許賈平安的分析,其二就是覺得這事兒交給賈平安辦他放心。
「臣定然不負陛下重託!」賈平安拱手領命。
他看了褚遂良一眼,欲言又止,然後一臉同情的模樣。
小畜生!
褚遂良此刻被架着格外的難受。
李治起身,「如此就……時辰不早了,朕令人安排諸卿用飯。」
「好啊!」
「好啊!」
宰相們自然要婉拒的,可兩個聲音迫不及待的答應了。
一個賈平安,一個許敬宗。
李勣滿頭黑線,真心想說不認識那個少年。
賈平安歡喜的道:「臣從未吃過宮中的御膳,盼望已久,就如同久旱逢甘露啊!」
李治頷首,隨後,賈平安和老許就在政事堂里等御膳。
宰相們各自散去,把偌大的地方留給他們二人吃喝,心態大概也不好。
褚遂良心神不定的第一個往外走,這個有些犯忌諱。
老大走前面,這個是萬萬不能錯的。
可褚遂良此刻的腦海中全是先前的辯論,怒不可遏,皇帝也不在,他終於可以奔放一把了。
站在門內,他回身,嗤笑道:「掃把星,你若是有本事就克了老夫,哈哈哈哈!」
這種阿q精神讓賈平安也是醉了。
他擺擺手,老許搖搖頭,都覺得現在的褚遂良已經失去了理智,和他吵架划不來。
褚遂良見他們不敢說話,心中的羞辱感消散了些,就回頭出去。
正好有人端着一壺茶準備進來服侍大佬們,就這麼一撞……
呯!
茶壺飛了起來,那小吏驚恐的神色,飛舞的茶水,褚遂良的愕然……賈平安甚至看到了一瓣大蒜。
臥槽!
誰喝茶那麼清新脫俗,竟然還放大蒜。
茶水沒有懸念的潑在了褚遂良的身上。
天氣冷,他穿的厚實,但臉上被潑濺了不少。想他近些年養尊處優,哪裏吃過這等苦頭,不禁就慘叫起來。
這是個大茶壺,水量很大,那些滾燙的茶水一小半都潑在了褚遂良的身上。冬季穿得多,茶水被吸收後,迅速降溫,但依舊難受。
這樣也就罷了,最多回去把臉上被濺到的地方保養一番完事。
可褚遂良心中本就惱火,此刻被潑了一身茶水,不禁怒了,一腳就踹去。
他站立的地方被茶水打濕了,下盤本就不穩,此刻單腿站着,另一條腿發力去踹人……
毫無懸念的,褚遂良一頭栽倒。
這個過程持續時間不超過五秒。
眾人瞠目結舌,都沒管摔暈過去的倒霉蛋褚遂良,而是齊齊看着同樣瞠目結舌的賈平安。
于志寧喃喃的道:「先前褚公說了什麼?老夫暈乎了,想不起來了。」
長孫無忌深吸一口氣,「他說……掃把星,你若是有本事就克了老夫。」
然後……
他求仁得仁。
求錘得錘!
晚些消息傳到了李治那裏,他愕然道:「朕怎麼想到了一件事……當初有人說賈平安專門克自己的對頭?」
王忠良也想起了此事,「是啊!」
褚遂良今日和賈平安辯駁,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更是幾度差點要動手,說是對頭不為過。
李治沉默良久,想笑,嘴唇抽搐了幾下,覺得不厚道,「讓醫官去看看。」
王忠良有些擔心,「陛下,那賈平安危險吶!要不……」
李治搖頭,眼中多了笑意,「他自從進了長安城,帶給朕的都是好事。另外……那個劉架,自從撲倒了賈平安,也是運氣連連。」
至於褚遂良,李治的心情看不出來,但隨即的吩咐卻讓人浮想聯翩。
「中午多弄些飯菜。」
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晚些有人來報,「陛下,那賈平安吃了御膳不說,臨走還想打包。」
李治捂額,回味了一下今日的御膳,覺得也就這樣,「朕記得他才發財吧,怎麼就窮成這樣了?」
王忠良知道這個,「陛下,賈家重建宅子了,說是極好,花錢如流水,楊德利每日盯着,說是那些幹活誰敢不好好弄,他就弄死誰。」
李治一怔,「那楊德利……朕倒是有個想法。賈平安今日這也算是進言有功吧,朕在想……給楊德利尋個事做做。」
「陛下,那楊德利沒資格吧?」
大唐就算是做小吏也是要講資格的,楊德利就一農戶出身,怎麼做小吏?
李治淡淡的道:「朕的話,難道當不得一個小吏?」
小吏沒問題,官員就擔心會被御史進言勸諫。王忠良低頭,「當得,想來相公們也不會說話。」
誰敢說話,王忠良就準備拎着菜刀去砍人。
皇帝連任命一個小吏的資格都沒了,你們這是想幹什麼?
李治嘴角含笑,任誰都不知道他想給楊德利施恩的目的。
賈師傅今日收拾了褚遂良一頓,順帶褚遂良倒霉暈倒,這讓他如何不喜?
心情一好,連帶看着王忠良都是唇紅齒白的。
「去英國公那裏問問,最近可有小吏出缺。」
李勣執掌尚書省,麾下是六部,需要大量的吏員。
李勣得了消息也不以為意的問了問下屬。
「英國公,戶部今日剛出缺一個掌固。」
李勣點頭,再問道:「哪一部?」
戶部下面有幾個部門,職權不同。
「是倉部。」
李勣點頭,這個消息就被送進了宮中。
但他有些奇怪,覺得皇帝這是昏頭了,竟然親自過問一個小吏的事兒。
李治得了確定消息,就吩咐道:「去告訴賈平安。」
賈平安此刻拎着食盒一路回家。
阿寶小跑起來很穩,習慣之後不比騎摩托車差。
到了租賃的宅子,楊德利剛回來,灰頭土臉的模樣。阿福在邊上躺着,雞鴨在馬殺雞。
有個家真是好啊!
「這是什麼?」楊德利見到食盒,正好餓了,打開就吃。
「不怎麼好吃,就是食材好。」作為賈師傅培養出來的大廚,楊德利有些嫌棄御膳。
「武陽男!」
外面有人在叫門。
「賈郎君,是公事。」
現在姜融最喜歡來賈家,每次一來……
門打開,姜融一口氣緩緩吸進去……綿綿不斷。
來的是個小吏,拱手道:「剛得的令,令表兄是叫做楊德利吧?」
「是啊!」賈平安回身看了表兄一眼,心想難道是表兄去摸了女人的屁股?
「英國公說了,宮中的吩咐,讓楊德利明日去戶部倉部任職。」
呃!
賈平安覺得自己的耳朵怕是出問題了。
「去哪?」
「戶部倉部,任職掌固!」
小李瘋了?
賈平安一怔,旋即問道:「為何去戶部?」
小吏說道:「就戶部有空缺。」
那個還好,還好……
但賈平安很擔心表兄的未來。
「啥?去戶部做官?」
楊德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然後嚎哭道:「姑母……」
賈平安覺得原身的母親若是在天有靈,定然也會被表兄給騷擾的想打人。
但這個任命是什麼意思?
賈平安只是想了想就知道了來由。
他今日給褚遂良一擊,皇帝心情愉悅之下,就覺得該賞賜一番,但不好做的太明顯,於是就施恩給楊德利。
「姑母,某要做官了。」
裏面的楊德利在匯報工作,賈平安卻覺得眼皮子在狂跳。
戶部倉部管理的是軍糧,以及賦稅,官吏的俸祿發放也是倉部的活。
掌固是小吏,看似不打眼,可架不住他管的是倉庫啊!
楊德利的性格去掌管倉庫……
老天!
……
為盟主『潰雪o』加更。
為盟主『迪巴拉撅屎』加更……就不能取個好點的id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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