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斷定宮中會做出應對。」
賈平安和狄仁傑坐在樹下,案几上擺放着一壺菊花酒,兩樣冷盤。秋風輕撫,愜意之極。
狄仁傑笑道:「陛下能如何?我很是期待。」
「新學從出現開始就是在打壓和蔑視中度過,隨後嶄露頭角,引來了那些人的厭憎。」
賈平安的眉間全是輕蔑,「真理在手,我何懼那些誹謗和打壓?」
平安果然是豪邁!
「這便是錐在囊中。」狄仁傑想到他這一路的艱難,不禁唏噓不已。
「是啊!錐在囊中。」賈平安舉杯喝了一口,「可我知曉新學還弱小,於是便低頭,便蟄伏着,不露聲色……我只想多培養些新學的學生出來,如此才有進一步擴大的基礎。如今新學在算學中發展多年,已經有了足夠的人才,機會……來了。」
「你是故意的?」狄仁傑猛地想到了一些事,「記得去歲你就念叨着什麼新船,可你一直等到了現在才發動……」
他捂額,「我想想。去歲長孫無忌一夥才將倒台不久,餘黨義憤填膺,你那個時候冒頭……那些人不敢衝着皇帝出手,可衝着新學出手卻毫無顧忌,到時候……你啊你!」
狄仁傑指指他,「你竟然謀劃如此。」
旁人若是有賈平安這等學識早就炸了,恨不能讓世間每個人都知曉。可這人竟然不吭不哈的,直至今日才爆出了一個大殺器。
「新學裏定然還有許多了不得的學識,可對?」
狄仁傑搖頭問道。
賈平安輕輕點頭,平靜的道:「關隴的那些人被陛下持續打壓,而我如今也有一群人……他們不會冒險為了一門學問和我拼個你死我活。」
這是他瞄好的良機。
「山東士族剛進來,陛下警惕,關隴殘餘惱怒,在給他們下絆子,如此他們也無法攔截新學……」
賈平安舉杯,「喝酒!」
他仰頭幹了。
嘭嘭嘭!
大門那裏有人……竟然是捶門。
杜賀氣勢洶洶的開門,喝道:「這是尋死呢!」
「賈郡公可在?老夫黃晚。」
「黃晚……黃侍郎?」
有一個前貪腐官員做管家就是好,至少應對不會出錯,而且大佬們基本上都認識。
「賈郡公可在?」黃晚急不可耐了。
「在。」
杜賀令人去通稟。
「黃晚來了。」
狄仁傑笑道:「此人倒是有趣,平安你可是想用他來破局?」
賈平安點頭,「新學的學生憑什麼都給戶部?新學的學生應當天下都去得!」
黃晚來了,見賈平安和狄仁傑愜意的在享受秋日的清爽,不禁苦笑。
「老夫每日忙碌不停,賈郡公據聞每日能跑就跑,工部的任相對此也無可奈何。可你做的事卻比老夫更為出色,奈何!」
「喝一杯。」
有人弄了案幾和蓆子來,黃晚坐下,隨即酒菜送上。
兩杯酒下肚,黃晚就耐不住了,「賈郡公,老夫就直言了,新學的學生老夫……不,是工部想要一些,可行?」
他盯着賈平安,咬牙切齒的道:「但凡說個不字,從明日起老夫便來賈家吃住,每日定然要山珍海味,絕世美酒,如若不然老夫便喝罵不休……」
這是黃晚?
這個技術官僚竟然也有這無賴的一面!
狄仁傑都為之愕然,然後勸道:「平安莫要遲疑,趕緊答應了。」
賈平安苦笑道:「黃侍郎這是要用強啊!」
黃晚朗聲道:「老夫還看重一個學生,極為出色的一個,老夫想請賈郡公幫忙……勸他跟着老夫做事。」
狄仁傑笑了笑,「黃侍郎這是見獵心喜了?」
黃晚點頭,「見到良才老夫便忍不住想拉過來。」
賈平安微微點頭,黃晚心情激盪,拿起酒壺仰頭就是一頓猛喝,隨後抓起一把肉乾就走。
「明日,明日老夫去尋賈郡公。」
賈平安微笑,「大事定矣!」
才將喝了兩杯酒,王老二興奮的來了。
「郎君,皇后和太子殿下來了。」
賈平安捂額,「完蛋!」
狄仁傑笑道:「你想藉此和陛下為算學多要些好處,爭取些條件,可陛下卻看透了你,皇后來了,你若是敢拒絕……我先回去了。」
狄仁傑打個哆嗦,把杯中酒幹了,直接開溜。
「這般愜意?」
皇后誰都不敢攔,杜賀在側面,只能笑臉相陪。
賈平安起身行禮,「阿姐和太子怎地來了?杜賀,叫曹二弄些好菜。」
武媚看着他,「我來不是尋吃的,有事問你。」
我就知道……
賈平安乾笑道:「太子要吃吧。」
他衝着李弘使個眼色,「太子年輕,還在長身體呢!多吃些才好。」
武媚冷笑道,「說完事再吃。」
剛想配合舅舅的李弘噤聲。
阿姐果然看透了我……
賈平安苦笑。
武媚負手站在那裏,微微仰頭就看到了樹上的阿福。她招招手,可阿福卻不動。
嚶嚶嚶!
這個女人好兇,阿福不想下來。
武媚回身,「新學如此了得出乎了許多人的預料,黃晚在新學裏隨意問了一個學生,那學生的回答讓他震撼之極,他隨後進宮,陛下和我看着那兩艘船也頗為震驚。平安,新學還有多少益國益民的學識?」
「很多。」
賈平安知曉現在需要和帝後攤牌,但底牌不能出。
「新學中更多的是打造、營造、創造的學識,和當今的主流學問大相徑庭。」
後世的實用主義堪稱是登峰造極,一門學科管不管用,能不能創造價值成為了第一考量。
所以新學裏也全是這等實用主義的學識。
「什麼主流學問?」武媚冷笑,「陛下看不上儒學,其它學問……哪還有什麼學問?」
李治和先帝不同,這位旗幟鮮明的不喜歡儒學,輕蔑的稱之為儒術。若非科舉需要儒學作為標準,說不得李治就敢把別的學問弄出來發揚光大。
「新學中涉及的學識多不勝數,許多看似枯燥的學識其實蘊涵着無數道理,能建造高樓大廈,能建造跨越大江大河的橋樑,能弄出更為堅韌的鋼鐵,能讓百姓的身體越發的強健,還能增收……阿姐,新學在大唐便是無所不能!」
他必須要吹個牛逼,給帝後的心中留下一個巨大的印象:新學就是好!
「我從未把新學當做是自己的禁臠,可朝中不重視啊!」
賈平安一口鍋先飛到了宰相們的頭上。
「朝中不重視那是因為你在藏拙。」武媚看了他一眼,「你的性子我知曉,別人不看重,你不是說主動去分說,而是……你們不看重也好,如此我自得其樂,遲早有一日你等會來求我……」
阿姐……
賈平安滿頭包。
武媚冷笑道:「別的事也就罷了,可這是國事。」
這是要我表態?
賈平安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阿姐,國事我絕無二話。」
但……
「只是……」賈平安看了她一眼,太子在邊上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這怎麼像是我和阿娘鬥智鬥勇的那一幕呢?
「沒有什麼只是。」武媚斬釘截鐵的道:「朝中會撥錢糧,隨後增建校舍,招募先生,招募學生……」
果然,皇帝知曉了新學的底細後就忍不住了。
「阿姐!」
但好處你得給吧?
武媚冷冷的道:「要什麼只管說。」
我能要什麼?
錢財官位不要,那我要啥?
武媚拂袖道:「你不差錢,不差爵位,如此,要麼給你女人,要麼給你……平安。」
武媚突然有些頭痛,「你不差錢,年紀輕輕的……你怎地就無欲無求了?」
「誰說的?」
賈平安覺得這話大錯特錯了,「阿姐,我追求的事兒還多着呢!譬如說我想着把新學發揚光大,把水軍弄的無比強大,把倭國滅了,吐蕃滅了,把突厥滅了,還有大食,那是個野心勃勃的國家……最後出海,去尋些好地方加入大唐的版圖……」
他想了想,「還有……大唐的鋼鐵不夠好,大唐有許多值得去琢磨的地方……我很忙。」
「這些都是帝王和重臣們的職責。」武媚的眸色溫柔,「你好好的,以後定然能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談。」
回去的路上,太子看着沒精打采的。
「阿娘。」
「何事?」
武媚跪坐在車廂里,想的是賈平安先前的那番話。
李弘小心翼翼的道:「阿娘,你……會不會不管舅舅了?」
武媚猛地抬頭,眸中有冷色,「誰說的?」
李弘說道:「我聽別人說的,說阿娘不管姨母了,還呵斥她,恨不能弄死她。」
「說我無情嗎?」武媚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頂,淡淡的道:「你舅舅幫了我許多,當年阿娘在感業寺萬般絕時望,你舅舅就出現了。
那時候他就比你大幾歲,一個少年突然出手幫助阿娘……那時候的阿娘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女尼,他圖什麼呢?你舅舅從不計較什麼回報,反而幫了阿娘不少。」
到了宮中下馬車,武媚再揉揉李弘的頭頂,笑道:「阿娘是心狠,可每個心狠的人都有心軟的時候,阿娘知曉該對誰心軟……」
「哦!」
李弘告退。
看好他遠去,武媚淡淡的道:「去查那番話是誰說的,清理太子身邊的人,殺一儆百!」
身後的邵鵬凜然,「是。」
武媚隨即去尋到了皇帝。
一番話後,李治突然笑了,「一個年輕人……說什麼很忙,大唐水軍,還得要打吐蕃,打突厥,打大食,還得琢磨大唐的鋼鐵,還得……這是朕和宰相們的職責,他這是想說……以後朕得讓他為相?」
武媚說道:「平安之才難道不能為相?」
「能。」李治淡淡的道:「除去懶散些,朕只擔心他肆無忌憚……你想想,如今的李義府權勢滔天,除去許敬宗那個直人敢和他叫板之外,還有誰?就只有賈平安。」
武媚笑了笑,眼神輕蔑,「李義府權勢滔天……卻不知這只是個考驗,若是他知曉分寸,以後還能善終。可看看他飛揚跋扈,囂張之極……」
帝後的眼神平靜,仿佛在討論一個死人。
「先用用吧。」李治很是平靜。
「山東士族會慢慢佔據朝堂不少地方,賈平安和他們矛盾重重,一旦在朝堂上相遇,朕只需想想,就能想到那熱鬧的場景,熱鬧無比啊!」
……
算學。
黃晚的到來並未給大伙兒帶來什麼,學習依舊按照節奏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下課後,一群人衝着張蒙起鬨。
「張蒙,黃侍郎當時看你的眼神和狼似的,你要小心了!」
「張蒙,你說黃侍郎是不是想讓你去造船?」
「我造什麼船?」張蒙長得頗為白淨,笑的很是陽光。
「我最後定然會去戶部,或是留在算學教書。」張蒙覺得算學才是自己的出路。
背着書包,他急匆匆的出了算學。
隔壁的國子監諸學也放學了,一群不住宿的學生沖了出來。
兩邊相遇,看似要融合在一起,可隨即就涇渭分明,各走一邊。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走在左邊的國子監學生們齊齊念誦道,目光中帶着挑釁。
——用道德去治理國家,你就像是北辰星般的,被眾星環繞着。
右邊的算學學生們都笑,張蒙帶頭念誦道:「一切物體在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或受到的合外力為零時,它們的運動保持不變,包括加速度始終等於零的勻速直線運動狀態和靜止狀態,直到有外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為止。」
邊上的國子監學生們滿頭霧水。
「這是什麼?」
「什麼物體運動,加速度……」
「這便是些邪門歪道。」一個學生激昂的喊道:「這些都是野狐禪,儒學才是正道。」
「哈哈哈哈!」算學的學生們哄堂大笑,那眼神輕蔑不屑。
張蒙和同伴說道:「這些人整日琢磨這些作甚?蠅營狗苟!學了這些,他們以後只有一條路……做官。
讀書一心就為做官,先生說過,抱着這個念頭你就錯了。咱們讀書首先是要知曉這個世間的本來面目,隨後把這些學識散播給更多的人,為天下而讀書!」
他的眉間全是憧憬,「我就想去做個先生,若是能留在算學就好了,一邊教書一邊還能聽先生的教誨。」
他腳下加快,一路小跑着進了昇平坊。
進了坊門後熟人就多了。
坊正板着臉,見到他時也露出了微笑,「張蒙這是放學了?今日可學到了賈郡公的什麼學問?」
張蒙拱手,「今日學了許多,有格物,有算學,還有其它……」
坊正突然招手,「算學可還招學生?」
「招,到時候我告訴你?」
「聰明的小子!」坊正拍了他一巴掌,「先前看到你阿耶回來了,趕緊回家。」
張蒙一路狂奔,到家後喘息幾下,裝作是愜意的模樣進去。
「阿耶!」
「在這呢!」
廚房裏,一個男子站在灶台前做飯,邊上放着一根拐杖。
「阿耶你今日可忙嗎?」
張蒙放下書包就來幫忙。
張好看看兒子,笑道:「就是洗刷些碗筷,輕省的很。」
做好飯菜,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阿娘。」
馬氏的面相有些凶,見到兒子從廚房出來就不滿的道:「好生讀書才是正經,進廚房作甚?」
張蒙笑嘻嘻的道:「先生說讀書不可讀傻了,只知曉書本。更不能覺着讀書就高人一等,在家裏該幹活就得幹活,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馬氏冷着臉,「是哪個先生說的?這讀書不高人一等還讀什麼書?」
「學裏大家只稱呼賈郡公為先生,是賈郡公說的。」
馬氏一怔,一邊往廚房去,一邊嘟囔道:「這賈郡公也是這般……罷了,不說他。」
進了廚房,她皺眉道:「你且閃開,我來。」
張好笑道:「無礙,我能做。」
馬氏過去,沒好氣的道:「叫你閃開!」
張好笑了笑,拿起邊上的拐杖杵着,緩緩讓開了灶台。
他的腿是在四年前瘸的,當時他上屋頂整理茅草,腳一滑就摔了下來,當即摔斷了腿……他只是看了一次郎中,弄了些藥,上了夾板,隨即就在家自己養傷。兩月後他就下地幹活,導致左腳瘸了。
瘸了後他絕望了一陣子,在家中沉默着,一家子都擔心他出事兒。馬氏隨即就去尋了個為富貴人家看孩子的活,整日在外忙碌,填補了家中頂樑柱倒下的漏洞。
張好頹廢了一陣子,直至馬氏從外面買來了一根拐杖,二人還說了一番話,隨即張好就轉變了態度,去尋了個為酒樓洗刷碗筷的活,也能掙些錢……
夫妻二人就這麼供養着兒子張蒙讀書,可今日馬氏卻有些話要說。
吃完晚飯後,一家三口在唯一的一盞油燈下坐着。張好看看在做作業的兒子,就小心翼翼的把燈芯挑高了些,頓時就亮了不少。他把油燈放在課本的前方,愜意的看着兒子專心做作業。
等張蒙做完作業後,張好把燈芯調了一下,室內緩緩黯淡了下來。馬氏說道:「大郎也大了,別人家這般年歲都要琢磨婚事了。」
「阿娘,我不着急。」
張蒙一心就想鑽研學問,對男女之事沒什麼渴望。
「你不急,你阿耶和我急。」
馬氏看了丈夫那粗糙的不像話的雙手一眼,此刻秋季,那雙手上到處都是皴裂的口子。
「我打聽過,算學好些學生都進了戶部。上次你就沒被選上,大郎,要不……我知曉那些大戶人家都要賬房,好些都想要算學的學生……」
馬氏兩眼放光,「你們不是有幾個同窗都去了大戶人家裏做事?每月發的錢糧比戶部那些同窗的還多,而且時不時的就有些賞賜……大郎,你若是去了,阿娘就給你尋個娘子,錢糧足夠,你就安心多生孩子……」
張蒙愣住了,良久說道:「阿娘,我不會去那等地方。」
馬氏虎着臉,「那你去何處?那你學了新學作甚?」
張蒙脫口而出,「為了天下!」
……
感謝新盟主「漢唐遺風b?h?c」,老書友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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